第六章 “书坊与阿棋?” “正是,二选一罢了。” “此话何解呢,大哥?” 尉迟闻儒细长的凤眼垂下,手捧香茗细细品赏的淡然模样,似乎并末听到一 母同胞的兄长说了些什么。 “呃,三弟,我和你二哥商量了一番。”尉迟望儒力持平静以对。 “四年前爹娘不幸仙逝,留下咱们兄弟三人相依为命,共撑家门。当初心疼 三弟年幼,又要研究棋艺,所以不忍三弟同我们一样为家操劳,以免耽误了三弟。” “是啊,为了寻个藉口让三弟认真钻研棋术,我和大哥才忍痛请三弟离府独 居,并将五问书坊划在三弟名下。”尉迟念儒迅速接话,谆谆诱导。 “而今三弟已成年了,咱们三兄弟也该好好议一议咱们尉迟家的产业,认真 分担一回了。” “咱家虽说不是什么大贵之家,但总算也可称之为小康之门,只留几间小书 坊给三弟,为兄心中实在过意不去。”尉迟望儒讲得颇为沉重。 “那依两位兄长的意思呢?”他虽沉於棋艺,但并非是不闻世事,关於近年 来两位哥哥的经济状况,他多少也有耳闻。 记得爹爹在世之时,曾私下对他讲:“这尉迟家业怕是要败在你大哥二哥手 中了。等我死後,你便搬出府独居吧!免得被他二人牵连了。一也是因此,他才 在爹娘不幸仙逝後,便顺了两名兄长之意,只带了江氏母子与阿棋搬出主府,对 於兄长偏心地收拢了尉迟家大部分产业,只将五间小小的书坊分到了他的名下之 事,毫无异议。 他年纪虽幼,但长年有围棋相伴,对於什么富贵荣华其实看得极淡,只要能 平安度日、不愁温饱便奸,大富大贵於他并无诱惑之力。 於是,四年来,他守著五间小书坊,伴著阿棋也过得舒心、幸福。 可而今来看,一切似平又要变了。 “三、三弟?”为什么笑而不语? “啊,大哥,对不住,小弟一时闪神,没听到大哥叫唤。”尉迟闻儒抬眸, 扫了一眼各怀心思的哥哥们,淡淡一笑,“大哥有什么话请尽管说。” “就、就是那五间书坊,我们想、想……”他结结巴巴,在亲弟如常的微笑 下,怎么也说不出早想好的话来。 “想重新收回主府?”尉迟闻儒挑眉,替大哥讲出来,“是不是?” “是,不、不,不是——我是说、说……” “大哥,我替你说了吧。”尉迟闻儒垂下双眸,细细把玩著掌中瓷杯,讲得 极其平淡,似在讲别人的事。 “大哥,你当初接手了家中的八百顷良田,单是每年的田租,已足够你以及 两个儿子吃喝不尽了,对吧?” “是、是……”一张胖脸顿时羞得通红。 “可是呢,你大儿为求取功名,逼迫你卖了五百顷田地,拿地金去疏官路, 却不料是蛋打鸡飞,白白损失了五百顷良田。”他轻嗤一声,继续道:“这还没 什么,至少你还剩三百顷,也够你吃喝一辈子了。可坏就坏在你二儿整日与一帮 狐朋狗友相伴,一掷千金,没两年,三百顷田地也全被他弄了个一乾二净!而今 除了这座宅子,大哥是一无所有了吧?” “三、三弟,你、你——”怎知晓得这般清楚?“啊!还有二哥,我也顺便 替你说一说吧!”转头瞥了一旁垂头不语的二哥一眼,尉迟闻儒继续道:“二哥, 二嫂因你纳小妾一事跳井自杀过世後,二嫂娘家要你赔了不少银子吧?那几间很 赚钱的绸缎铺子呢?现在还能撑多久?” “还、还不错。”七间绸缎铺因他的经营不善已倒了六间,只剩一间还在苦 苦支撑,但离倒闭之期也不远了。 “不错?”他笑著反问一声,“不错到原先根本不放在眼里的几间小书坊, 如今也成了救命稻草?” “也不是……” “不是什么?这次要我回府,说是为祭拜爹娘,其实是要我交回书坊经营之 权吧?”他早就知道这是迟早的事,所以才从不费心去经营书坊,任阿棋当作游 戏去玩,“这书坊本就是咱们兄弟三人共有的,什么叫作让你交回经营之权?” 尉迟望儒嘀咕一句,不敢太过大声。 “那家中的千顷良田呢?依大哥说法,也是咱三兄弟共有的,可大哥将它们 尽悉卖出,可曾问过我一句意见?” “那、那是——” “三弟,书上有言,长兄如父。大哥终究是你大哥,是尉迟府一家之主,这 点权力还是有的。”尉迟念儒讷讷而言。 “是啊,是啊。”尉迟望儒附言,处置府中产业,他是有权的! “哦?二哥,这么说来,无论什么事都不需咱们一起商讨一番喽?”欺他还 不懂事吗? “这不是在同你商讨了吗?”何时话少的三弟开始长大了? “那么,就请大哥、二哥讲出你们心中所想吧!”绕来绕去,还不是为了那 五间书坊? “就是、就是请三弟让出书坊,由咱们共同接手,好好经营。”擦一擦额上 细汗,尉迟念儒终於吐出实话来。 共同经营?嗤! “是啊是啊,三弟你一心钻研围棋,无心经营、不善管理。我和你二哥终究 在商场中待了十几年,虽算不上什么好手,但经营书坊还是绰绰有余的。”尉迟 望儒胖胖的脸挤满了祈盼。 “所以呢?”细长的凤眼一挑。 “所以、所以三弟尽管放心!我们一定会经营好书坊,你只管在家中等著分 红便好。”说到激动处,他略显白花的长须一翘一翘的。 “大哥、二哥早就合计好了啊!”他可真是他们的亲弟吗? “是……不不,我们这不是在同三弟商讨吗?” 商讨?早已合计好,同他只是说一声而已吧? “若我不愿意呢?”凤眼微微一张,清亮的眸光让人摸不著一丝的心思。 “不、不愿意?”尉迟兄弟一下子瞠大了眼,惊愕及慌乱再也掩饰不住。 五间书坊是他们最後的机会了,若收不回来,怕以後他们要喝西北风了! “三弟,你在开、开玩笑吧?”尉迟望儒冷汗一颗颗开始滚落颊际。 他抬眸,专注地扫过身前的熟悉人影。何时,哥哥们英挺的身形变得佝凄? 何时,他与哥哥们成了陌路之人? 想到此,心中不由一沉。 罢了,若是那几间书坊能为两位哥哥提供一点的依靠,便给了他们吧! 只是,还未开口,便被二哥的一句话生生浇熄了念头。 “三弟,你舍不得书坊,是不是因为这书坊是你那个棋童用身子支撑的原因? 你怕被我们知道了这丑事,脸上无光,是不是啊?”尉迟念儒嗤道。 既然好言不想听,便休怪他口吐恶言! 闻言,仿若疾风猛地刮过,狂怒一下子占满了他所有心神。 他们怎能如此污蠛他的阿棋! “二哥,说话之前最好先用一用脑子,没有根据的话不要乱说。”双拳几要 握碎手中的瓷杯。 “没有根据?怎会无根无据?这书坊是阿棋在经营,是吧?”被贪欲蒙蔽的 双眼腥红如血。 他原本打算收书坊,顺便收了阿棋那丫头的。找一个懂得经营的女人,不算 给祖上蒙羞。可那死丫头实在太不知好歹,枉费他的一番好意! “二弟,你冷静一些。”一旁的尉迟望儒讷讷开口,不想与亲兄弟闹得太过 火。无论如何,闻儒还是他们的同胞兄弟。 “我冷静?你叫我如何冷静?”忿忿地一甩袖摔开大哥的手,尉迟念儒恨恨 咬牙。 “从小爹爹便偏心他!他要什么,爹总是二话不说地便给他什么!他说想要 招一个棋童,爹立即花大把银子,在几百名孩子中选一个给他! 可咱们的孩子呢?那也是他的孙儿孙女啊!爹正眼看过他们没有?没有!爹 只正眼看他。 他的棋童想读书识字,爹便让那小丫头进书房,随他一同习字。可我的孩子 呢?我女儿是一府的小姐,却从来没进过一天学堂,不识得一个字!都说女子无 才便是德,那阿棋去学什么了?她只不过是一个卖了一辈子身的奴才而已!“ “二弟……” “大哥,你不要拦我。”尉迟念儒恨恨啐了几声。 “不管怎么说,那个死丫头也是咱们尉迟府中的奴才,她不顾礼义廉耻在外 头抛头露面,同那些男人你来我往、勾三搭四,把咱们的脸都丢光了,这是给祖 宗蒙羞啊!” 凭什么她以一介女子之身可以撑起一个书坊?凭什么他一个七尺男儿_却到 处碰壁?凭什么一个下女却敢活在男人的世界中?凭什么? “二哥!”尉迟闻儒紧咬牙关,不敢置信他的亲哥哥竟讲出这般龌龊的记来! “怎么?你心疼啦?还是因为你的棋童在外招蜂引蝶,你吃醋了?哈哈,三 弟,为兄是在为你出气耶!你看你什么表情?是不是戳到你痛处了?” 尉迟念儒嘿嘿直笑,觉得总算出了一口恶气。 “三、三弟,你别气!”尉迟望儒赶忙打圆场,“有话好好说。” “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就是他的兄长们吗? “二选一啊!”尉迟念儒洋洋得意。 莫怪他们,谁让他敬酒不吃偏吃罚酒呢? “什么意思?” “阿棋入府时签的卖身契还在我们这里。”耸一耸肩,尉迟念儒笑得好不开 心,“她在外面整日与男人们混在一起,太失咱尉迟府的颜面了,所以呢,我们 要执行家法,将她囚在柴房,一生一世。” “她是我的人!”尉迟闻儒几要咬碎一口钢牙。他们怎能这样无所不用其怪! “可她的卖身契在我手中,我想将她怎样便怎样!就算我将她卖人青楼为妓、 将她送给老头为妾——你又能拦得住吗?”从来不知一张黄旧破纸原来有这么大 的效用。 “你!”愤怒的火焰已在他的血液中熊熊燃起。 “书坊与阿棋,你只能留一个。”他们再傻,也知道那个死丫头对三弟有多 么重要。 “二弟,其实你有那个阿棋,什么都可以手到擒来啊!若我也有这么一个女 人,肯在外与男人们……”思心的笑声越来越放肆。 他紧紧闭上双哞,用尽全身所有自制力,拚命压抑心中翻滚不已的沸腾怒焰 ……最终,忍不住地刚要大声反驳,却耳尖地听到轻巧的熟悉脚步声,慢慢移向 这里。 是阿棋! 所有的反驳一下子卡住,心中唯一的念头,便是阻住她听到这些难听的话, 不让阿棋受伤! “不要再多说一字!”他猛地睁开凤眼,让眸中炙炽的火焰尽悉射出,“你 们若敢再多讲一字,休怪我不念兄弟情分!”今日便作一个了断吧!以后也跟他 们再无瓜葛! “三、三弟?” 两人不由得愣愣地闭了嘴,呆呆地望著周身盈满怒火的亲弟,那冷酷的神色, 是他们从没见到过的。他真是他们那个从不发火、一直淡漠相对的亲弟? “所有一切到此为止。”冷冷扫过呆若木鸡的两人,尉迟闻儒不动声色地望 向窗子,一道熟悉的身影正小心伏在纸窗前,侧耳聆听屋内的动静。 心,一下子没来由地一轻。 他的阿棋,只要有她,什么都不重要了。 “不就是五间书坊吗?我给你们。”他淡淡地开口,没有了刚才的无边怒火。 “真、真的?”尉迟念儒一下子瞠大了贪婪的双眼,“不是骗、骗我们的吧?” “我从不出言无信。”从此後,他只有一个家,那便是城郊的小小院落;从 此後他只有一个家人,便是他的阿棋。 “明日我会让书坊的王先生,将书坊所有帐册交给你们,从此後书坊与我再 无关系。”他只要有他的阿棋就好。 “还、还有那两、两万两银子。”尉迟念儒不自觉地吞一吞口水,神情紧张。 “那不是书坊所有,是——是我借来的。”尉迟闻儒眉心皱起。从不知他们 竟如此贪心。 “可现在是书坊的了!”尉迟念儒大声喊,“我们不管你是如何得来的,反 正不准你将银两抽出!” “可那是要还的。”他心中薄怒又起。 “我们不管!还不还是你的事,我们不要债务,我们只要书坊和那两万两银 子!”尉迟念儒死也不放手! 这便是他的兄弟哪!不管他死活的兄弟! 心中唯一仅存的牵连,终於断了。 “随你们。”他冷冷一笑,再也不顾念心中情分,“以後尉迟府中人是死是 活,与我尉迟闻儒再无一丝关系!”心已冷。 “三、三弟——”尉迟望儒迟疑地轻唤那背对的身影,声音颤不成句,“咱、 咱们、咱们……” “大哥,别说了,人家都讲得这般决绝了,你还白费力气做什么?”尉迟念 儒不在意地一笑,“不过还是立下字据比较好,亲兄弟明算帐嘛!” 用力深吸一口气,尉迟闻儒转身,抓起笔来,飞快地写下书坊转让字据,签 上姓名。 尉迟念儒刚要抓起字据,却被拦住。 “你、你不能反悔的!不然、不然……”想放几句狠话,但在那双冰冷凤眼 的凝视下,挤不出一字。 “拿阿棋的卖身契来。”他咬牙轻道。早知有这么一天,当初他就该将阿棋 的卖身契一把撕掉,而不是留著威胁阿棋学棋了! “啊,好、好,给、给你。”尉迟念儒手忙脚乱地从怀中掏出一张泛黄的纸, 塞给亲弟,一把抓起书坊的转让字据,躲得远远的。 打开折叠的卖身契确认无误之後,手一握一搓,便将纸一下子揉成碎屑,轻 轻一扬,那张限制自由的薄纸,就此了无踪影。 “从此之後,我尉迟闻儒,再也没有什么兄弟了!”冷而缓慢地讲完,他再 也不想看那些陌生的人一眼,便打开紧闭的房门,一步跨了出去,“而这尉迟府, 我再也不会跨进一步。” 断了吧! 至少,他还拥有他的阿棋。 拾眸望向窗边,却没了那抹熟悉身影。 他一惊,立刻搜寻,在眼角逮住一抹愈行愈远的身形後,不由勾起唇,纵身 追了过去。 从此,尉迟府中,再也没有了三公子…… 难得的严冬暖阳,难得的风和日丽。街上拥挤的人潮,两侧堆满各色年货的 小摊,不断飘进鼻孔的食物香气,不绝於耳的笑声呼唤…… 她却没了好心情,只冷著脸,目不斜视、一声不吭地大步向前。 “阿棋!” 她理也不理,只伸手一挥,格开拉她的大掌,继续走她的路。 “阿棋。” 再用力一挥手,将扯她手臂的大掌又一下子挥开,头也不肯回。 “阿棋——” 她索性用手捣住双耳,看也不看赖在她身边的笑脸,板著圆脸,迳自前行。 “阿棋!” 挫败地叹一口气,尉迟闻儒顾不得旁人侧目,双臂一拥,将那小小的身子紧 紧揽进怀中,运起轻功,寻了一个方向便快速地飞身而去。 耳旁呼啸而过的风声,眼前不断倒退而去的景色,身上紧拥的力道,鼻息问 熟悉的气息……她依旧无语,依然冷著圆脸,圆圆的杏眸微微敛起,遮掩住所有 的心思。 他也不再说些什么,只拥紧了怀问的圆润身躯,双眼专心於眼前的路径,飞 速地纵身前行。 他的阿棋今日真的生气了。 他知道。 他的阿棋是因为他的缘故生气了。 他明白。 唉,早知如此,他便不该硬扯著阿棋陪他回主府一遭。 他更不该放任阿棋玩游戏,且在玩出了感情之时,什么也不说地便抢定了她 花费了无数心血、用心经营的玩具。 最不应该的是,他将她心爱的玩具,丢给了她非常讨厌的人。 这次,他的阿棋真的生气了。 而这小女子发出的怒火,他不是很容易便能随手扑灭的。 唉。真伤脑筋! 飞掠的身影,宛如流星,纵过人群,穿过街道,消失在无人的风景之一。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