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睡觉的故事 第二节 他们此刻面临着一个现实的问题在于:男人试图把女人拉到旅馆中住下来, 这是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因为黄昏已经罩住了他们的头顶,人在世界上抵达的 是夜晚,抵达夜晚意味着抵达了床,而此刻,我旁边的床,我卧室中的床正面对 着我。 女人睁大双眼看着男人,她在犹豫,她在斗争,她在被诱引和无法抗拒的挣 扎之中。这样一幅图像当时正待我去体验,或者说我的青春正在揭开这幅图像之 谜。我能感觉到女人在大口地喘着气,不过,她好像在点头,男人进旅馆去了, 女人依然站在旅馆门口徘徊着,怀里抱着那只旅行袋,揣揣不安地环顾着四周。 男人出来了,却沮丧地摇了摇头,直到后来,我才明白他们是无法住进旅馆共居 一室的,因为他们没有结婚证书,除非他们各居一室,然而,看上去他们好像是 襄中羞涩或者是不愿意分开。 男人现在牵着女人的手,他们显得很无奈地往旅馆下面的街道走去,我想他 们肯定还会去找旅馆,就在不远处他们停了下来,因为在他们停步的地方挂着一 家私人旅馆的牌子,男人抬起头来,判断着那牌上斑驳的字迹,仿佛在仰望着一 种可以融解他内心世界荒漠的清泉。男人抓住女人的手,这一切在我置身在窗口 时都可以凭着我的心灵和视线感觉到。我知道,住私人旅馆用不着那么多繁杂的 证件,所以,我想,男人如果勇敢地走到旅馆去,他就一定能给他的女人寻找到 一间屋子、一张大床。 男人又独自进去了,我能感受到那个女人的怯懦以及被天性所彻头彻尾笼罩 的慌乱,她依然怀抱着那只旅行袋,仿佛想像鸟儿一样躲在可以遮挡风雨的鸟巢 之中去。男人出来了,越来越下垂的黄昏就像一些褐色的羽毛片在他们脸上舞动 着,由此我看见了那个男人脸上的欣喜,很显然,他们可以住进这家私人旅馆了。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体验到寻找一家旅馆、一间屋子、一张床,对一对私奔 者来说意味着什么。夜色很快就像一块幕布垂落在我们的世界深处,随即是黎明 即至,第二天上午,十点半钟,是一个星期天,我推开窗户时又看见了他们,男 人此刻可以拉着女人的手,因为女人已经不再拒绝他了。经过了同居一室的体验, 经历了一张床温存的缠绵,此时此刻,男人和女人可以坚定地手拉手从旅馆走出 来。 从他们饱满和幸福的姿态上可以看出来,刚刚过去的一夜,对他们来说是极 其重要的,一对男女寻找旅馆的经历也就是寻房睡眠的故事。它消失了,就像那 对男女只在永胜县城的小旅馆中历险的故事,男女同室的故事也是一种爱恋的身 体历险。 1982年 火车上的夜晚 试图把自己变成一团包裹,或者变成一只箱子的幻梦,终于在1982年春天实 现。我身穿桔红色的喇叭裤,披着像野草一样疯狂的长发来到省城,其唯一的目 的就是为了上火车。之前,火车离我是那样遥远,我虽然在一个小站的月台上目 送过女友上火车,然而,对于我来说,火车的轰鸣声像梦幻曲一样遥远。对我来 说,自始至终,火车的出现以及火车的消失都像包裹或者旅行箱子,当然也像地 图册:弯曲、沉重、以不可知的方式载动着人的肉身。向着未知的地域而去。 而我就是这样悄然上了火车,匆忙之中买了一张车票,这对我来说已经梦想 成真,而且,站票跟坐票以及卧票的概念一模一样,最为重要的是在那样的时刻, 我并不了解火车票,它对于我来说只不过是进入火车厢的一张出入证据而已。而 且我忙着扑向火车站,差点绊倒在一辆自行车身上,差点就要被骑自行车的男人 所诅咒。简言之,我疯狂地扑向火车站的姿态,就像一团濡湿的迫于飞翔的翅膀, 我就是想急于扑向火车车厢里去。 那时刻,对火车的幻想--就是对黑黝黝的铁轨的幻想,就是对穿越速度的 幻想。所以,在那样匆忙的情况之下,我能够买到一张站票,已经足够满足了。 我模仿别人的手拎着一只箱子,这只箱子是母亲的陪嫁品,一只袖珍的小皮箱, 当年母亲用箱子装过妇女生活的私物:比如手镯、梳子、笔记本、情书等等。而 如今,我悄然地拎着这只袖珍皮箱,它已经使我变得很摩登。1982年的春天,到 处都流行着摩登这个词汇,它是高跟鞋、是桔红色喇叭裤、是邓丽君歌曲、是录 音机、是自行车、是水仙花。总之,摩登与我联系在一起,所以,我上了火车箱, 凭着一张站票。直到我扑进车厢,那怦然跳动的心仿佛才有了凝聚点,它就是车 厢,是一节一切的拖斗,是挟裹着人的呼吸和汗味的车厢内部,它是一个集体, 是我从未出入过的另一个小世界。 夜色很快占据了车厢,此刻,我的手已经渐渐地适应了座椅的一角,我的脚 已经适应了在车厢中站着,我的身体已渐渐地适应了随同火车厢的速度前行轰鸣, 随同或快或慢的速度让身体进入睡眠中去。此刻,到了午夜,整个车厢都开始静 寂下来,那些用舌头饶舌者,那些跟着火车的音响唱歌的人,那些戏笑的人们都 已经开始微微闭起了双眼,而我就站在一角,用手死死地依靠着别人的坐椅的一 角。直到现在,我才明白,拥有一张坐票,简直是一种好运,那些拥有座票的人 尽可以把头枕在坐椅上,进入睡思昏沉的状态。当我在无意之中进入卧铺车厢时, 我看见了卧床--窄小的像我少女时代的第一张来之不易的小木床,除了可以容 纳下我的身体之外,再也不可能容纲一只手臂或者别人的一条腿。这就是火车上 的卧铺。不过,它已经让我大开眼界,床原来可以安置在摇晃的火车厢里;床原 来可以随同我们的命运、旅程在变幻,我穿越卧铺车厢时,感受到了很多人进入 睡眠后的呼吸声,它们恬静如油莱花。当我直奔省城时,花儿曾经在滇西的田野 上出现。我踏着轻轻地节奏,穿越出整个卧铺车厢回到我们的车厢,在这里,那 些已经打盹醒过来的人们又开始喝着啤酒,说着闲话,在火车上,没有闲话的人 也会制造闲话,这就是车厢。这就是火车上的旅途。我打着盹,这是一个远离床 的时代。然而,凭着1982年的春天,我青春的身体足可以轻松地度过今夜。旁边, 是一对男女,他们拥抱着在打盹,而另一侧,是另一对男女,那个男人的目光明 亮地盯着女人的脸,在火车厢昏暗的灯光辉映下,女人的脸依然像桃花般灿烂。 我置身在这个现实之中过夜,同许多陌生人在火车厢过夜。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