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睡觉的故事 第三节 此刻一个青年男人朝我走过来,神秘地对我点点头,暗示我说他旁边有一个 座位,我就来到了他身边坐下来。他说他已经为我保留这个座位好长时间了,他 旁边的朋友下车时他就已经为我保留了这个座位。夜色把这个男人暧昧的语言挟 裹在我的睡思之中,我开始打盹,我将在火车上的下半夜坐在这个青年男人的旁 边打一个长盹。 1986年 玛多荒原上的夜 玛多离黄河源头已经很近,我们是在黄昏刚刚抵达玛多县城的。这是一座从 荒原上升起的小县城。1986年4 月的县城,到处弥漫着风沙,呼啸和冰雹,我和 海惠就在这座小县城中行走着,这也许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县城,当然,最小的县 城还有云南德钦县城,它不是置身在荒原上,而是置身在一座大峡谷中。而且1986 年玛多县城是我见过的最小的县城。因此我用面颊、脖颈、手指、脚趾头,用我 裸露的血管、甚至包括我的牙齿感受着码多县城的风嗖嗖地吹来,这意味某一天 玛多会迁徙。 很快,我就已经感觉到了脖颈上的沙粒,那些用手指可以触摸到的沙粒,那 些用鼻翼可以呼吸到的沙粒,那些呛人的沙粒,那些可以被牙齿磨擦,可以刺痛 咽喉的沙粒,遍及了我周身,这就是玛多县,这就是黄河源的玛多县。我们的诗 友李不断地靠近我们想用他一米八的身体遮住风沙。李从不多语,他就像是从玛 多县冒出来的一顶帐篷,试图让我们两个南方女子遮开码多县的风沙。 我们就这样走着,环绕着县城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回到了李安置我们的住 处,在一个朋友家里,我们又寻访到了火炉,这些用牛粪团取暖的火炉,我们在 果洛州府时已经体验过了,诗人斑果把他和另一个男孩的房间让给我们,在果洛 州府里,堆集着一堆又一堆干牛粪团,在无限漫长的冬季里,他们就是这样把团 团干牛粪抛在炉火中点燃,而我们也就那样学会了取暖。 在这里,玛码多县城的一只火炉旁,我们触摸着身体上滑落下来的风沙,咀 嚼着吞咽着喉咙中的风沙,炉火渐渐地温暖了我们的四肢。就在这燃烧着火炉的 旁边,我们开始在码多县城过夜了。这对于我们来说显然是一个无眠之夜,风沙 依然在撞击着墙壁,无论墙壁有多么厚,我们都能听到呼啸之声。 终于,我看见海惠的日记本从她的被子上滑下来,睡眠的时刻已到,在呼啸 声中,我躺下来了,这是一个呼啸之夜,它将给我们带来拂晓。第二天,夜色已 经结束了,早晨的玛多县,像天堂般沉静,简直看不到风啸,风沙留下来的任何 一种痕迹,这就是荒原之城玛多县。 我站在街道上,想遇到一个刚刚从夜色中醒来的人,我等了很长时间,看见 了一个青年人骑着自行车,打着唿哨从我身边经过。我们开始出发了--朝着荒 原的源头而去,越来越多的冰雪密封的道路像是使道路断裂开来,朝远处看去, 荒原上出现了冻死的耗牛、羊群的尸身,接下来,一大群黑黝黝的人群出现了。 诗人李告诉我们,他们是淘金人,每年春天,都将有二十多万淘金人涌进这片荒 漠。他们冒着生命的危险寻访金子。许多年以后,我坐在电影院里接触了大量的 美国好莱坞西部片,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故事只可能发生在世界的西部。 李告诉我们,有许多男人就在这荒原上冻死,或者病死,然而,依然有一批 一批的淘金人奔赴这片荒漠之中。我们看到了源头圣泉般晶莹的泉水,这就是黄 河的源头吗?远处,一只玲珑的白唇鹿在蹦跳着,它也许是我在荒原上看到的最 为鲜活的生命。 夜,如沙粒般旋转着,又一次钻进肌肤,在我们的喉咙中颤栗着。听说玛多 城已经迁移了,我在玛多县度过的夜,睡过的床如今在哪里呢?那些床啊床就在 炉火边颤悠,而我此刻置身在西南边,在这个冬日的午夜,我想起了玛多的风啸, 我想起了玛多的床。 过夜,意味着已经把身体放下来,把行襄和沉重的历史暂时放下来。我们的 历史无疑应该放下来,在这一刻,我已经又一次开始澄明那段属于我个人史上的 一段历史:风啸风沙朝着我青春的脖颈扬起来,我就是在那一刻,磨练出了我的 历史最为动人的瞬间。当我把头转向荒原时,我的眼睛一片潮湿。正是在这一刻, 我历史中的历史变成了我置身在玛多县寻找访到的床榻。 1987年 让他走,还是留下来? 抵达永胜县城的男友刚把门敲开,我就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笼罩着,也许是 他的目光,他从广西柳州来,从一个那时候我十分陌生的地域,从铁轨上乘着火 车而来,而当时,一个秋天,我刚从墓地回来,父亲刚刚在三天前被我们掩埋在 深不测的泥土里,那是滇西的尘埃,棺材放下去时,连声音都听不到,而此刻, 我正在凭吊,正在默哀,正在回忆父亲活着时的一切时光之谜。 而此刻,韦已经放手在了门上,他是第二次来永胜的,第一次来永胜把时, 我们很快就陷入了恋情,一种裸露在明媚阳光之下的,不被时光所摧残的恋情。 所以,韦第二次来,门一敞开,他并没有看见我脸上的那团乌云,也没有看见我 胸前的小白花,甚至也没有看见我被死亡所摧残过的目光。这就是恋人韦所置身 在激情中的那一时刻,当他不顾我的目光中翻滚着乌云和无限的哀思,越过我目 光的深渊之迹,扑到我面前低声说:“嫁给我吧。”我的手隐隐地摸索着,我的 手摸索到了他身上的骨头和血液的红色,其实,我的手触摸到的只是他的手指, 日后他必须成为画家、艺术家,因为他的手指纤长,因为他的手指柔软,因为人 手指上的骨头弯曲或伸长都在触摸着万物的秘密。当然,也包括在触摸着我此时 此刻的脸颊上一滴泪水的秘密。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