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朋友的故事 第四节 1987年 火车上的旅伴 在车厢的起伏波动之间,我将从西南一座小县城出发到北京去。这次出发载 着我的部份书籍,载着我重要的诗歌笔记本,载着我的行李,载着我的文学之梦。 我坐的是硬座,火车滑动起来的时,仿佛我的肺部已经变成了一台发动机,正起 伏着,这一年,我已经26岁。我坐在窗口,很长时间以后,我才感觉到坐在对面 的一个男人一直在注视着我。当我感觉到一阵烟雾缭绕时,才意识到了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仿佛静止一样,整个儿地凝固在我脸上。我站起来,在火车进入云贵高 原的隧洞时,想站起来,在火车厢中走一走,其实,我只是想偏离开他的目光。 他的目光太陌生,像光凝固在我脸上,使我呼吸不自由。哪知道,他也站了 起来,在我的身体顺着车厢朝前移动时,他就在我身后移动着,我回过头去,我 很想质问他跟着我干什么,然而,我很快就意识到了这车厢不是我一个人的车厢, 是所有人的车厢,他像我一样拥有在火车厢中的一切权利。我来到了餐厅,我想 在这样的一个地方,我至少可以摆脱他,恰好是午餐时间,我可以坐在餐厅中, 独自要一瓶啤酒,我一定要让他领会到我的独立感,我的拒绝。车厢就在眼前, 然而,车厢的位置已满,我只好等候,他已经来到我身边,我和他都在等候中, 他手里拿着一本书,不知道为什么,也不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书,总之,1987年, 我对所有在火车厢上拿着书的男人或女人都充满了敬意。 在等候的日子里,他竟然举起手来,把头倚在火车厢一阵晃荡之中,那本被 举起的书竟然是歌德的《浮士德》。这本一直被我的内心所响往的书,竟然在火 车厢一个陌生男人手中出现,我仰起头来时,才感觉到男人很高大,我的头仰得 越高才感觉到他的高大。他阅读的时候显得很投入,就像他刚才把目光投在我脸 上时显得很专注。我盯着书的封面,这本书对我是一种勾引。 终于可以靠近一张餐桌了,这是惟一的一张餐桌,他和我都不得不走上前去 面对那张餐桌。我愿意跟他同桌,因为我想翻一翻他手中的《浮士德》。我的目 光友好的使他的目光也变得温存起来。 我们各自要了两杯啤酒,因为短距离, 所以,我们开始慢慢地聊天。那本书就放在餐桌上,那像浮雕一样的书封面,更 像勾引这个词汇般使我的身心激荡。经过他的允许,我终于可以翻开书了,哪知 道,这本书一旦来到我手上,已经使我解除了饥饿之感。我们从餐桌回到硬座厢, 我们就在各自的对面轻轻地呼吸着。我一直翻拂着他的书,他不得不开始吸烟。 他一边吸烟一边跟我说话,谈论的话题断断续续,我已经记不清那次谈话,因为 我的手一直握着那本书,像是把手伸在磁铁之中。当火车进入半夜时,整个车厢 的人都在睡觉,似乎只有我和他是清醒者,他突然问:“你喜欢歌德吗?”我点 了点头,我看着他,他的面孔我现在想起来已经一片模糊,我只记得他跟我谈论 《浮士德》时的那种声音。 总之,在他离开之前的三个多小时里,他一直跟我谈论着歌德的《浮士德》。 正当我的目光被他的声音点燃时,他突然告诉我说,再过十分钟火车就进一座小 站了,他就要在那里下车,他的老母亲生活在那座小城市,他要去看望母亲。十 分钟时间就像一片树叶在风中轻扬而去。我看着他的脸,我记得那应该是一张三 十岁的男人的脸。我还记得他穿着米色的风衣的高大身体,就在十分钟以后,就 在他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取手提箱子的那一刻,我突然站起来把《浮士德》递给他, 他的手本已经伸过来了,突然他改变了主意对我说:“这本书就送给你吧!”这 个临时的决定使我欣喜欢如狂的同时也使我陷入了一个现实的问题之中去,我脱 口而出说:“你应该把你的地址给我留下来。” 他已经转身,他已经听不到我声音了,在月台上,我把头探出窗外,我看见 了他,我又开始重复着这句对我来说很重要的话,然而,他没听见,他对我点点 头,像是没有听见这句话。于是,火车开走了,火车上短暂的旅伴消失了,我至 今依然保存着《浮士德》,如果当初他留下地址,我也许会给他写信,或者会乘 坐火车去找他。然而,任何消失的事物都是一种不朽的怀念。 1987年 滇缅小镇小的堕胎之路 吴竹花的腹部并不挺立,然而,她却怀孕了,这是一个现实:1987年深秋的 午后,吴竹花来到了我身边,让我陪她找一个地方堕胎。吴竹花翘起嘴唇说: “我想去一个不认识任何人,也没有任何人可以认出我的一个地方去堕胎。”我 问她孩子是谁的,为什么不去找那个男人,吴竹花翘起嘴唇说:“他根本就不知 道我已经怀孕,在我不知道怀孕之前,我们已经分手了。”我一再申明那个男人 对她的怀孕负有责任,而且我是吴竹花的好友,也不知道他的男友是谁。吴竹花 说她是违背道德,违背规则,违背一切习俗,违背一切家人意志与那个男人相识 相爱的。我好像渐渐明白了:也许吴竹花有难言之隐,也许那个男人是个有妇之 夫。 我们站在县城的路上随便搭上了一辆货车,吴竹花翘起嘴唇对我说:“但愿 这辆车走得越远越好,我响往最远最远的地方,那个地方跟我的历史没有关系。” 吴竹花说完这话沉默了一会就睡着了。我看着越来越幽深的热带雨林,我看着逃 窜在热带雨林深处的小松鼠转眼之间就不见了;我看着陌生的货车司机黝黑的面 孔,他沉默着,仿佛石头一样;我望着把头依倚在我肩膀上的吴竹花的脸,她年 轻的脸,她桃色似的脸如今正卷进一场身体的事件之中。所以,她正在为身体寻 找自由的角度。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