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洗澡的故事 第一节 1968年 一只洗澡盆和一个女人的沐浴权利 偷窥,并不是有意的,而是在和童年伙伴游戏之中发现了这个场景。在我们 靠近这座大坯屋之前,我们早就听说了从省城里来了一个女人,从前好像是跳舞 的,因为提倡跳半裸舞,所以流放到了这座小镇。女人三十有余,身段修长,很 少出现在小镇,因为她住的土坯屋离小镇有几公里,她偶尔出现在小镇,都是为 了买一些日常品,比如牙膏、盐、茶叶。她从不与别人打招呼,也没有任何人跟 她说话。当我跟伙伴们因为游戏出现在她的土坯屋外面时,时值午后,那是一个 炎热的午后。 寂静中我们屏住呼吸,一个男孩正爬进女人的土坯屋的半截围墙之中去,他 招呼我们的目光,这无疑也是游戏,我们一一地开始往那堵围墙上攀援。在墙上, 在那堵已经坍塌的墙壁上,我突然抬起头来,我仿佛看见了一道人影在一间房子 里面晃动了一下。我好奇地滑下墙壁。我的好伙伴,一个扎着羊角辫子的女孩子, 跟我同年同月出生,她嘘了一声,让我看晾晒在院子铁丝上的一只洁白的乳罩。 女孩贴近我的耳朵说,她母亲也戴这样的乳罩,只是乳罩没有这么洁白,没有这 么硕大。很显然,我们的年龄对于乳罩是陌生的,它不过是一件小衣服而已,在 我们的眼睛看来,乳罩没有私密的意义。 一切的意义都藏在生活里面,当男孩们跳过墙壁前去追赶前面的灰鼠时,我 和女孩子却开始靠近一道窗户,它仿佛曾被黑色的大蜘蛛编织过,即使蜘蛛网已 经被除掉了,我依然能够触摸到挂在窗前的一道道灰蒙蒙的蜘蛛线。突然,我听 到了水声,不是流水声,而是一阵倾泻声,我们把头倚在窗户外面朝里面看去, 女孩子又嘘了一声,一个女人,是在什么时候将自己变成裸体的。当然,是在我 们穿越墙壁的时刻,当然是在我们看见铁丝上硕大的乳罩迎着炎热拂动的时刻。 一个女人到底是什么时候将自己变成裸体的。这不是一个哲学问题,只是一个私 秘的身体问题。 日后,当我脱衣服时,我已经拥有了私秘的场景,而在那个时刻,我们看见 了女人的澡盆,这是从小镇市场上买到的木盆,也许是一只最大的木盆,比那只 硕大的乳罩要大好几倍,很难想象这个女人是用了什么办法将一只大木盆从几公 里外的小镇市场载到这土坯屋的。当时,没有自行车,没有马车,没有任何的交 通工具。 然而,人们需要的东西一定能从一个地方运载到另一个地方,这也是人们获 得生活和真理的方式。人面对厄运时,决不罢休,决不错过用身体寻找一切生活 权利,当我看见这个女人的裸体躺在那只木盆中时,我仿佛用我幼小的身体触及 到一种肉体的权利:它就是沐浴权,一种用盆用水用香皂用静寂时光,交织一体 的权利。 即使是流放也无法消解这种人生权利;即使是把这个女人抛在这片荒凉、靠 近山坡的荒地上也无法使这个女人失去她的沐浴权。这就是人性,活生生的肉体 的人性。 那活生生的赤裸毫无防备,在女人看来,在这个炎热的午后,在这荒凉的坡 地上,在这座孤零零的土坯屋中是不会出现外人的,也是不会出现危险的。然而, 我们出现了,在贴着窗户外的一块观望地,我们用幼稚的眼睛偷窥着这一切。 日后,随着时光飞逝,随同呼吸急促地喘息,我们的成长将在时间中证实那 只沐浴盆的世俗性,所有世俗的东西都是与我们的日常生活相联系的。而那个时 刻,我的伙伴,旁边的女孩子突然把她手里的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发出了响声。 我听见那个女人在屋子里大声惊叫道:什么人,有什么人在外面?那种惊慌声使 她竭尽全力地抓住一件外衣,一件咖啡色的外衣把她的私秘处裹住了。她越过墙 壁,到达窗口,与我们的目光对视着,然后,她笑了,那种迷人的笑,使我由衷 地感受到了她的松弛,以及她对我们幼稚童年生活的宽容和理解。然后,她又松 开那件外衣,她又回到木盆中去了。这个午后,一个流放的女人,显然已经把所 有的遭遇溶解在舒服宜人的木盆之中去。似乎在这木盆中已经没有流放,有的只 是肉体的解放。 1970年 旁边的火炉 过年前夕洗一次澡,是我响往的乐事。因为是冬天,我们不得不面对一只火 炉。之前,母亲已经准备了木炭,一种黑呼呼的木炭堆在一角,它占据了我们很 大的空间,因为寒冷,我们不得不利用那些木炭取暖、做饭、沐浴。在母亲生木 炭之前,我一直期待着一次沐浴。这是一种从肌肤中跃跃欲试的期待,终于可以 轮到我和母亲沐浴了,之前是哥哥的沐浴,是父亲的沐浴。 轮到我沐浴的时刻,我翘首着新衣服,那些被父亲从遥远省城带回来的新衣 服,比蜜糖要甜蜜十倍,或者说密糖是可以迅速在我吮吸之中溶化的,而一套新 衣服却可以持久地在我身上体现出我的喜悦,也许从那一刻起,就证明了我日后 会变为一个女人,我将拥有一个女人的一切禀性,我将出入于衣架之间,我将一 次又一次地出入在衣服与身体之间选择我的心情,我的恋爱,我的命运的结局。 1970年,我翘首以等的一个时刻,母亲已经生起了火炉,那些黑呼呼的木炭转眼 之间就冒起了火花,这暖暖的,这灼热的焰火之前的前奏曲,我从出生以后就一 直期待着。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