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身体的故事 第一节 1967年 我的身体,我的荆棘 沿着金沙江边的山路,继续往上攀援,我们去寻找橄榄树,5 岁的我跟在一 群男孩的身后,不顾一切地往酷热的山坡上奔跑着。一根根荆棘就是在那一刻悄 无声息的地扎进了我的脚踝,起初并没有感受到疼痛,因为对于一个5 岁的孩子 来说,男孩们在前面跑着,已经充满了目标,一个人的身体只要有人在引诱就会 奋不顾身。这一切在我5 岁的身体中已经显形露像,不顾一切地跑,甚至感受不 到荆棘地往前跑,肯定是受到了诱惑。 硕大的野生橄榄树出现在我的脚趾头的根须下面,那些裸露在泥土之外的根 须,呈金黄色,与旁边的荆棘连在一起,当男孩们已经接近目标并奋不顾身地沿 着树根往上攀援时,我已经和另外两个与我同岁的男孩仰起头来,男孩们爬上树 是为了晃动树身,那时候我和女孩们就站在树下拣橄榄。当一阵突如其来的响声 降临时,青绿色的橄榄已经从树上飘落下来,它落得如此之快,以致于我们还没 有感受到时间在嘘地一声中已经变幻了场景,地上的绿橄榄就已经像陈列的绿棋 在交叉之中出现在眼前,我们开始往口袋中拣橄榄,我的脚踝又碰到了那些荆棘, 那些像细小的蚂蚁般噬人的一阵阵疼痛仿佛是可以忍受的。 不能忍受的却是傍晚,当我们终于回到金沙江边的五七干校时,我们抛下了 几袋橄榄,仿佛在这一个时刻,在已经实现的目标笼罩之下,我们才一个个地意 识到疼痛。我们的母亲,那些喂猪的妇女们开始观察到了我们的变化:我们的脚 踝发出了一阵又一阵的疼痛,荆棘已经扎进了肉体深处的那种疼只有在傍晚才能 充分地体现出来。我们终于一个又一个地发出疼痛之声,妇女们--我们的母亲 开始始端来盐水为我们洗脚踝,盐水的入侵性在此刻变得很剧烈,它开始引起了 我们身体的一场骚乱,这骚乱肯定是要发出的,凡是碰到荆棘的女孩和男孩都要 经历这场骚乱。 骚乱是在妇女们集体宿舍区发生的,除了盐水来自骚乱之外,缝补衣服的针 也带来了更多的骚乱。当母亲手里捏着金属色的针尖来到我面前时,我知道,一 场难以回避的疼痛即将开始了。之前,母亲说,我脚踝中已经扎进了几十根荆棘, 必须用针尖将荆棘挑出来。母亲说话时,我已经想象出针尖进入我皮肉的痛感区 域。所以,抗拒是无用的。 面对布满我脚踝中的几十根荆棘,抗拒确实显示出了太多的徒劳,这种道理 正在被我的肌肤所感受到。我面对着母亲,我面对着一盏油灯,我同时面对着那 细小的针尖,我无法控制这种局面,就像我无法控制我的身体不颤栗,不喊叫一 样,所以,整个五七干校那天晚上都弥漫着我们的叫喊之声。 然而,叫喊了一阵之后,我的嗓子开始变沙哑了,我就像停止了喊声,母亲 的针尖依然穿行在那些荆棘之中,我的身体,我的荆棘--在1967年的初秋降临 在我的故事之中。它随同母亲指尖的那根细小的针尖在颤动,它使我的身体第一 次因为追循一个目标,并为这个目标付出了疼痛的创伤。 当最后一根荆棘被母亲挑出肉体之外时,我的忍耐已经达到了极限,所以, 我便睡着了。显然,在这时,睡眠是幸福的,即使在五七干校简陋的集体宿舍区 域,我的身体依然能达到某种恬静。骚乱终于结束了,从那以后,每碰到荆棘, 我都会机智地绕开它,记忆是无限的,它尽可能伴随我出入于任何地方,在荆棘 丛生处,我的脚踝已经终于可以产生机智地、诡秘的技巧。因为我再也不会让荆 棘穿透我的皮肉。这一切经验都需要我用身体去经历。 为了梦中的橄榄树,我们体验到了荆棘,1967年初秋,我在金沙江边的山坡 上,用幼小的身体经历了荆棘,这注定着以后我还将经历其他事物中所产生的荆 棘,比如,从一只暗红色的石榴中也会产生一种爱情的荆棘;从一道彩虹上升中 也会产生分离之苦的道路;从酒杯的碰撞之声中已经结束了相遇时的快乐。这一 切都会带来荆棘似的疼痛。我们的身体之谜正是因为可以感知疼痛或接受疼痛而 存在的。 1968年 挂在悬崖树枝上的身体 一个人奔向悬崖的时刻,只有一个牧羊人看到,因为在那个时刻五七干校的 黄昏显得很喧闹,这正是所有劳动改造者饥肠辘辘的时刻。人们面对着集体式的 用餐活动,谁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刻哪一个人缺席了。而且,经常有人因为种种原 因缺席,正当我把一只小碗和一双筷子送至嘴边时,一个牧羊人跑进了我们的视 野,他赤着脚,穿着羊皮褂,气喘顺吁吁地说:“你们的女人跳崖了。”所有人 都在这一刻停止了咀嚼声,停止了筷子和碗的碰撞之声。 晚餐被一幅激动的、危险的、恐惧的画面所占据着。母亲说方雅琳不见了。 别的人也说方雅琳这几天神思恍惚,昨天晚上还有人看到她半夜时出了门,在夜 色中走来走去的。方雅琳一直患着精神忧郁症,在来五七干校之前,她被一个男 人强奸过,后来强奸她的男人也死了。然而,这个恶梦始终纠缠住了她。她几乎 每夜都做恶梦,还会发出时断时续的尖叫声。 在牧羊人的带领下,我们跟随着大人们往那座崖顶跑去,晚餐显然是不存在 了,牧羊人一出现,大家的胃口就没有蠕动感。这是一个让人气喘吁吁的时刻, 每个人仿佛都加快了脚步,奔向崖顶。当我们站在崖顶往下看去,又一次一次地 从崖顶上往回退去。 -------- 网文报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