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他和她下月台,他们都想吹吹风。在一阵清香弥漫之中,他们暂时忘记了叙述 的话题,而她似乎也暂时忘记了对那个女人私生活的紧追不放的叩问。她仰起头来 看星星,这是她习惯的姿态,每当失去生活中的方向和目标时,她就会想透过繁星 看到一种深邃。五分钟时间过去以后,他们又一次回到了车厢,这时候已经是午夜 了,许多旅客都在打着哈欠,都已经开始打盹,上卧铺。而他似乎显得格外地清醒, 因为他的故事已经跳跃到了一个午夜。在一个午夜,他和她约定了时间见面。她来 了,站在那座24小时营业的酒巴中,她依然浓妆,穿着世界上最为裸露的衣裙,他 盯着她呈现出来的乳沟,仿佛在盯着一种沟壑,他想象在那沟壑中走来走去的身体, 反复无常的身体,滚动在光影中的身体。他和她的会唔并不愉快,当他谈到一年半 以前的火车站时,她即刻说:“你抛弃了我。”他刚想解释,她就说:“男人抛弃 女人是一种技巧,男人总是要抛弃女人的,我习惯了这一切。”她点燃了一根香烟, 显得若无其事地看着他说:“一年半时间了,我换了三家夜总会。”当他建议让她 到他的批发市场去供职业时,她从嘴里吐出一团烟圈不屑地说:“不可能。”“为 什么不可能?”“因为我想挣钱,只有夜总会才能满足我的欲望。” 就这样,这次谈话在她所喷出来的一团又一团的烟圈之中结束了。她不可能跟 他走了,然而,在他准备离开的一刹那间,他还是在车厢中拉住了他的手臂,在那 一时刻,他的灵和肉像所有的男人一样被分割着、扭曲着。他把手伸进了她的乳沟 中向前向左或者向右地摸索着。然后他停下来,开动了车,把她带到了一家旅馆。 令他惊讶的是他刚打开旅馆的客房门,她就开始脱衣裙,他看着她,一个将脱衣的 速度训练得如此快的女人,一个根本感受不到羞辱的女人,让他感到害怕。就在那 一刹那间里,他的欲望丧失得干干净净。他放弃了她,并让她穿上衣服离开旅馆。 她突然哭泣起来,一边穿着衣服,一边面对着窗帘哭泣说:“我并不愿意这样做, 在火车站,当你消失以后,一个女人走上前来问我是否要找工作,我就跟这个女人 走了。女人把我带到了夜总会,女人把我带到了男人面前。”她一边抽泣着,一边 穿上裙裾,她又一次消失了,从他的身边。他没有去追她,他的欲望熄灭了又上升, 上升了又熄灭。 火车进站了,火车又绕回到了原处,这就是我们的生活。而范晓琼倾听故事的 欲望并没有终止,因为张岚的形象飘动着,越来越飘动的是她的心灵,她怎么也无 法想像父亲这样的男人会跟一个在男人面前快速脱衣服的女人有染。父亲可以跟别 的女人有染,这并不过份,因为自父母离婚以后,父亲就是孤独一人,他有交女朋 友的特殊权利。然而,为什么,在父亲的私人生活史上,出现了张岚。此刻,她不 断地划分着父亲与张岚之间的距离:父亲,音乐家,他创造的音乐,迷倒了崇拜他 的一大批观众。父亲优雅的形象从孩提时代显赫地占据了她的记忆,即使是女人, 母亲过早用嫉妒窥视到的那个女孩的出现,也没有破坏父亲留在她心灵中的形象。 尽管她对音乐并没有达到某些音乐观众入醉入痴的程度。然而,她爱父亲,爱着那 个过早地失去婚姻、崩溃了家庭生活的父亲的形象,同时也爱着那个在音乐世界用 音符缀满全身的父亲。而另一边,却是这个女人,她曾经在底层深处生活过,她的 所谓底层生活是边远的火车站月台上的一只扫帚,当她举起扫帚度着她18岁的青春 期时,一个过客,从火车厢中闷热的世界中伸出手来把她拉进了车箱,随同火车轰 鸣声出去,她开始了摆脱了那把扫帚,摆脱了她晦暗的青春期的月台生活,她上了 火车,试图跟着这个已经开始改变她命运的男人到城市去,于是,城市降临了。 范晓琼可以划分着这样的历史:城市像一张网一样突然在火车站罩住了张岚。 一个从乡镇火车上到达城市的女孩子,注定要在一种惊悸和眼花缭乱中消失;一个 被梦幻和无知所支撑着的乡镇女孩,注定要掉进骗子们的口袋之中去。在火车站, 善于诱拐人的女骗子们已经拉开了口袋,张岚在混乱的人群中暴露了她的无知、苍 白和欲望。所以,她必然要掉进那只可怕的口袋中去。历史就是被人歪曲着谱写、 更正、篡改的命运史。当丁华在火车站向她说声再见的时候,她突然感觉到了迷惘, 她害怕失去这个故事的核心人物,害怕父亲的死亡之谜难以揭开谜底。所以,她要 了丁华的电话号码。她随便住进一家旅馆,第二天她就给丁华打电话,她想约丁华 到茶馆坐一坐,丁华如约而来,他说他已经决定放弃张岚了,这是一个无法真正捕 捉的女人,他为什么不放弃呢?他一边说一边点燃了一只香烟,他在抗拒自己的那 种情绪。在他迷惘的情绪里,故事继续往下延续着。此时此刻范晓琼的眼里冒出了 火花,因为在故事的延续中突然出现了父亲的影子。丁华补充说:“我看见你父亲 时,并不知道他的身份,我对音乐一无所知,我身体中、我生活中根本就没有点缀 音符和旋律的位置,然而,我却在夜总会的包箱中看见了你的父亲。” 当丁华在补充这个话题时,范晓琼的身心猛然间抽搐了片刻:这正是问题的实 质,这正是令她迷惘的全部问题,为什么父亲这样的男人也会到夜总会的包箱中去 呢?为什么在那样一刻,父亲丧失优雅高贵的形象。她不想当着这做批发商的中年 男人否定这个问题,她不想否定父亲不会出现在夜总会包箱中的问题,因为在她看 来,这不是否定的时刻,而是揭开迷雾笼罩的一个时刻。然而,有关父亲的问题被 丁华继续讲述着,他此刻又回到了与一个女人千丝成缕的纠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