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似乎只有火车的慢或快可以让她出门远去,到一个从来也没有想到应该去的地 方,如此一来,她要么到达,要么在中途下车,这两种可能跟嫌疑人有关系,从张 岚讲述中脱颖而出的那个母亲,看上去已经是居无定所的母亲,看上去仿佛一阵呼 啸的风穿来穿去,对此,范晓琼想过这个问题,如果穿越这么遥远的铁轨线抵达那 个地址,如果母亲已经离开了该怎么办? 她已经渐渐地培养了自己清醒的一种理念,那就是设置出问题之中的问题,那 就是一层层地剥开问题的核心。就在这时,她感到眼前恍忽间飘来了一道影子,她 感觉到身体一阵灼热,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呢?世界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不错, 在这个世界,没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那个影子出现到消失只不过几秒钟时 间,却让她想起母亲,她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见到母亲了,她对母亲所保留的全部 记忆都留在了过去。不错,留在了那些不愉快的、没有幸福的童年生活中。 那个像母亲一样的影子正在她的前面穿越着,不错,影子之所以消失了,是因 为那道影子正沿着火车厢过道穿巡而去,即使她消失也不会消失在天边,因为火车 厢没有生长出茂密无边的旷野来,所以,她相信直觉。直觉告诉她说,她已经与母 亲相遇了,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偶然竟然发生了。她开始往母亲消失的火车厢移 动着脚步,她开始准备好了会见嫌疑人的一切勇气和措词 继续往前移动脚步,已经到达了火车上的餐厢了,她嗅到越来越逼近的鱼香肉 丝的味道——这两种味道弥漫在火车厢里。她看到了母亲,坐在餐桌前正聚精会神 地等候着,看上去,她并没有显示出饥饿的状态,然而,她许她喜欢餐厢的安静罢 了,离用餐的时间大约还有半个小时左右,所以,她就早早地守候在这里了。 已经盯住了母亲,她好像并没有多少变化,这也许跟她跳舞的身段有关,她依 然是那样拥有着修长的美腿,而且她的脸也没有长出多余的油脂,脸上的肌肤也没 有下垂,很多女人到了母亲这样的年龄时,整个身体上的曲线都开始下垂,开始萎 缩而下垂,所以,她们总是在这样的年龄期做出一些极端的事情来——猜疑、嫉妒、 狂燥几乎是这个年龄的女人的一种疾病,一种慢性疾病。然而,母亲依然像十年前 那样保持着一种姿态:那是一种傲慢的美,是一种像幽灵似的美。难怪,张岚讲到 母亲时,总是感觉到母亲像幽灵似的穿行着,环绕着自己。 她不知道应该用什么样的方式出现在母亲身边,她轻轻地咳嗽了一声,以便引 起母亲的注意,然而,她的咳嗽声被火车的一阵轰鸣声淹没了。她刚准备好第二次 咳嗽,从过道上来了一个男人,进了餐厢,直奔母亲而去,男人很生硬地、几乎是 很困难地、极不情愿地坐在了母亲的对面。 她怎么没有想到呢?母亲这样的女人是不缺少男人的,像母亲这样的女人是不 可能独自一人乘火车的。现在,她突然感觉到脖颈开始哽咽:经历了数十年之后的 隔离,现在她终于又有机会可以看到母亲的影子了,而在之前,她完全摆脱了母亲 的影子,因为母亲与另一个男人纠正缠床上的那个镜头让她永远地摆脱了母亲的影 子纠缠。尽管这对于她来说很艰难,然而随着时光流逝的到来,她还是摆脱了那个 在她记忆中留下羞怒和耻辱的母亲的形象。 如果不是嫌疑人名单中留下了母亲的影子,那么,她也许在这一辈子都不会见 到母亲了。而此刻,面对一种僵封的、生硬的、甚至是冰冷的场景,她不得不隐藏 在后面。她放弃了之前的那个决定,她推后了面对面地前去面对嫌疑人兼母亲的计 划。由此,她开始假设出了母亲和这个男人的种种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不会超出 情人之间的关系,他们之所以无法超出情人间的关系,是因为他们的眼睛中流露出 了一种形而下的属于男女关系的命题:他们难以摆脱男人和女人之间的那种命定的 宿命,他们已经过完了热烈的夏日般的生活,所以,他们进入了冬季,这对于他们 来说是寒冷的冬季,是用伸出的手臂无法温暖对方的冬季,而且致命的是他们并不 想伸出手来触摸到彼此的寒冷,所以,他们已经尝试了男女之间的征服对方并被对 方征服的美好愿望。如此而来,他们僵持地坐在一起,恨不得马上说声再见。 之后,他们开始用餐,两个人看上去都显得毫无食欲,失去了好胃口,这是正 常的,因为两个人都在这一刹那间里失去了温暖对方的心境。两个人很不情愿地坐 在一起,似乎只是为了结束一种形式,一种餐桌上的形式而已。等待他们的是告别, 是一种使用完的爱情的解剖刀以后的冰冷无情的告别。男人放下了碗筷,他看了看 手腕上的表,他仿佛在等待时间。 时间终于降临了,列车广播员已经开始播音,几十分钟以后,进入下一站的准 确时间。男人站了起来,母亲也站了起来,男人看了母亲一眼,两个人往餐厅外走 去,准备下站的乘客们也纷纷地站起来从行李架上开始取行李、箱子。男人和母亲 穿过了好几节车厢,范晓琼紧追不舍,她此刻不想再让嫌疑人从她眼前消失殆尽, 因为就要到一个新站口了。男人从货架上取下了一只箱子,看样子,只有他下站, 母亲依然要留在火车上。范晓琼嘘了一口气,她在暗处窥视着,如同在分享着母亲 支离破碎的生活的场景:母亲无奈地垂下手臂,她似乎想爆发什么东西,留在记忆 中的母亲总是在不知不觉中爆发什么,比如,从骨头中抛掷而出的一枚手榴弹,在 父亲和范晓琼之间爆炸了,那是一个女人沉入婚姻中疯狂的欲念。许多年已经过去 了,江山易改,本性能移。母亲依然想抛掷什么爆炸物体,然而,火车已经进站了。 火车进入了站台,男人拎着箱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车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