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母亲并没有像她所想象的那样吓得面色苍白;也没有被她的质问完全笼罩住, 相反,母亲笑了,那张涂满了粉脂的脸,一张已经失去了花容月貌的脸,静静看上 去才发现,是那些完美的粉脂掩饰住了母亲的皱纹,那些被时光所侵犯过的点点滴 滴的苍桑,就在她脸上涌现出来,又被美妙的粉脂覆盖下去了。 母亲诡秘地说:“不错,我确实想一次又一次地让你父亲去死,我甚至一次又 一次地动了谋杀你父亲的念头,因为几十年来,我从来就没有远离过你父亲的生活, 我离他很近,在很近的可怕的距离里,我都在一次又一次地介入了你父亲的私生活 中去,我无法控制住我自己,因为我只有在离你父亲很近的时候,才能感觉到我曾 经是你父亲的女人,是他曾经的妻子……好了,晚上回来,我再告诉你我与你父亲 离婚之后的一系列故事……现在,我要去对付李荣了,他跟你父亲一样,但他有的 是钱,他回到了这座城市,他是想抛弃我,我知道,他害怕我纠缠他,他害怕我纠 缠他的钱……几十年前,当我背叛你父亲之前就认识了他,那时候我跳着舞,我转 着圈不停地跳着舞,他在私下给我送花蓝时,我并没有想过要背叛你父亲,因为时 机未到……那时候,他曾悄悄地把轿车开到歌舞团外面,等候我演出后跟他私奔, 然而,我却怎么也下不了决心。然后,他离开了,等我再见他的时候,我已经离开 了你父亲,然而,我已经不可能再为他跳舞了,当他对我说他喜欢的是那个在舞台 上跳舞的女人时,我已经从形式上离开了那个留在小县城的行政干部,他似乎并没 有多少忧伤。因为在那座小城市,许多女人都喜欢上了他这样的行政干部。我一跟 他解除关系,他就获得了自由,在奔往另一座城市的飞机上,我与李荣相遇了。” 母亲结束了讲话,因为有比回首往中更重要的事情占据了她那天上午的生活。 我们从出世以后每时每刻都在生活着,我们的生活只有在行为中才能体现而出:这 是母亲,经过精心的化妆术以后,她出发了。而范晓琼也准备出发,她已经发现母 亲的生活一半埋在过去的花园中,另一半埋在现在的花园中。母亲谈到父亲时的那 种讥讽、仇恨让她继续捕捉着母亲的行踪,她想仔细地、花点力气地前去观察这个 女人,除了她是母亲之外,母亲是重要的一个女人。 一个女人正带着破碎的脚步声,带着激情,嫉妒和永不疲倦的力量,前去跟男 人对抗。这种禀性完全可以把母亲列入嫌疑人的名单上去。她突然觉得,母亲作为 女人来说越来越可怕,然而,就在母亲下楼梯时——突然爆发了眩晕症,她的身心 正顺着那道金属色的楼梯下滑着,眩晕似地朝下落去。这一切恰好被紧跟在她身后 的范晓琼看到了,她大声地叫唤道:“母亲。” 母亲被送进了附近的医院,医生说应该全面地作一次检查,母亲很敏感地拒绝 道:“几十年来,我一直频繁地爆发着眩晕症,几十年我都一次又一次地战胜了它。” 她拒绝了医生的安排,她否定自己大脑里根本不可以长出什么东西,在那时刻,母 亲就像孩子般天真地质问医生说:“难道我的大脑是泥土,可以长出胚芽来吗?” 当然,母亲并不拒绝输液,这大约已经成了习惯,每次发作眩晕症时,母亲就 到医院、诊所输液,她信赖进入她血液的葡萄糖注射液,她说那些液体可以改变她 身体的虚弱。每一次输液过后,她的身体仿佛重新出生了一次。她会寻找到与这个 世界搏斗的力量。而此刻,母亲躺下来了,她似乎惟一需要的就是葡萄糖液体。 母亲刚躺下又开始了打电话,看来,她具备了作为女人的一切特点:用生病时 的声音呼唤那个被你所纠缠的男人,你已经躺在了医院,也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 死去。这个电话果然有效,半小时以后,一个男人手里怀抱着一束百合花出现在病 房中。范晓琼退出了病房,她想给作为女人的母亲留下一个单独的空间,她想让那 个只有在与男人溶为同谋的关系中获得快乐的母亲,不失去她的机遇。因而她来到 了病房外的小花园,她散着步,不知道何时回到病房中去。 四十分钟以后,她又看见了那个男人,那个男人下楼来了,男人在停车场上驱 动了轿车,男人在不到三分钟的时间又消失了。她重新回到病房,母亲呆滞的目光 望着天顶突然发出了这样的谵妄的言词:“有时候,我真想像你父亲一样突然死去, 我厌倦透了这种生活。” 范晓琼突然想见到消失在楼下的这个男人,因为这是最为基本的常识,通过与 嫌疑人接触的最频繁和亲密关系的人可以寻找到疑点。与父亲有关的那些不少穷尽 的疑点,此刻,已经落在母亲身上。范晓琼已经发现了一种迹像:母亲经常提到父 亲,每当母亲发同一些极端化的言词时,父亲的名字,形象总是会像咒语般穿插在 母亲的生活之中,这个不容忽视的疑点使她找到了那个男人。 李荣微微地回过头来凝视着她说:“你用不着解释我就可以断定你到底是谁? 你跟你母亲长得真像,当你叫唤我时,就像你母亲当年在叫唤我,你并不知道你母 亲当年的生活……”男人见到她似乎百感交激:因为男人不仅通过她而看到了血的 再版,血缘关系不仅仅让你找到一种永远牵扯在一起的亲人关系,更为重要的是一 种血液的再现,李荣很轻易地看见了母亲年轻时的模样,因为通过她李荣寻找到了 证据,她肯定是他情人的女儿,他毫不费劲地就认出了她。25岁的范晓琼,这个年 龄的时候,母亲正在跳着舞,她虽然不是舞台上主角,却在当时占据过这个男人的 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