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父亲无法控制这一切,皆因他不能说出他反对这门亲事的真正理由,他不能明 着告诉女儿,这门亲事将给她带来一生的麻烦与悲哀,他只有用一系列看上去不近 人情的借口,“粗暴干涉”女儿的婚姻自由,试图阻止这场悲剧的发生和发展,但 无效。不但无效,也彻底恶化了他和姐姐的关系,疏离了他们的情感。姐姐和父亲 一样,在外面一切能忍,在家里,自尊心则强烈得不容侵犯。 十个月后,悲剧再现。巧得不能再巧,公安机关依靠父亲的努力,终于人证物 证齐全,经检察机关批准,决定在二伯五十五岁大宴群臣的时候,将他们一举拿下。 就在抓捕行动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紧要关头,姐姐带着她不该生出的孩子,出现 在父亲与二伯之间! 二伯出事是出在秋天,保良跟着父母从那条住了多年的小巷里搬出来的时候, 街上的树叶还没有来得及黄遍。 他们不仅搬出了那幢虽大却旧的房子,搬出了那条虽短却窄的巷子,而且,保 良没想到的,他们居然搬出了他和他的父母,和他们陆家世世代代出生、长大,直 至衰老死亡的鉴宁,搬到远在几百里地以外的省城来了。 挺大的家,最后拉到火车站时,只装了一辆卡车,破旧过时的桌椅柜子全都处 理掉了,带走的只是父亲的书籍和全家要用的衣服被褥。权虎送给保良的那台电脑 也没有带走,父亲把它作为赃物上交给了公安机关。 父亲离开了老家,却重新回到了公安机关。权力犯罪集团一案的侦破,为父亲 带来了勋章和荣耀。也许父亲没有想到,在他成为一个残废,在他离开刑侦工作一 线,像提前养老似的去做一个学校的闲职之后,还能咸鱼翻身,成为一名侦察英雄, 获得一枚整个鉴宁刑侦大队无人拥有的一等功勋章,并且受到省市领导和公安部官 员的隆重接见。他的事迹在公安机关内部,也被广泛传扬,除了印发事迹材料外, 还组织过报告会到地市各级公安机关进行巡讲。考虑到父亲的身体状况,组织上没 有同意他回到刑侦部门继续工作,而是把他分配到省公安学院,给了一个副院长的 头衔,更多的时间则是安排他治病,疗养,休息。父亲也五十五岁了,按他的身体 情况,如果不是因为这次立了大功,照理可以办理内退手续了。 保良家的新居,就是省公安学院分给父亲的宿舍,是刚刚盖好的一个小院。比 他家在鉴宁的那个院子还大,而且煤气暖气和二十四小时热水,一切应有尽有。屋 里装修得也挺讲究,家具也都在省城选样新买。这个院子和他们的生活一样,一切 都是簇新的。在这个簇新院落的背后,就是云岭公园的万顷绿荫,而出门行之不远, 又是生活方便的闹市,各类商铺一应俱全。 在繁华的省城,在这座有名的都市,保良拥有了这样一个舒适而又方便的家。 保良很兴奋,很想立即让李臣和刘存亮都来做客,但他从母亲的脸上,没有看出一 丝笑容。他也知道,这样的家是靠父亲的功勋得来的,而父亲的功勋,是以姐姐的 毁灭和亲人的离散为代价的。 同样因为父亲的功勋,保良的转学也受到有关方面的格外照顾,安排他进了省 城的重点中学插班入学。保良很快就像一个真正的都市孩子一样,习惯了省城的一 切。虽然没有了“鉴宁三雄”,每天放学后难免有些寂寞孤单,但新生活中可以享 受的东西很多很多,保良那时除了常常想念姐姐之外,生活中几乎没有太多的不满 和缺憾。 姐姐一直没有音讯,一直没有回家。 二伯的案子,确实非常有名,保良搬到省城之后,还在电视上看过两次关于这 个案子的跟踪报道。当荧屏上出现二伯的画面时,父亲起身走回了自己的卧房,他 也许不想看到二伯一夜之间,就变得如此鬓发斑白。二伯站在一大排人犯当中,立 于法庭的被告席上,在身后两名高大法警的扶持之下,显得神形委琐瘦小。他五官 呆滞地听着检察官宣读罪状,那一大排身穿黄色马甲的囚犯无论面孔熟或不熟,都 让保良第一次体会到世事的沧桑…… 从报纸电视的报道中可以看到,二伯和他的团伙被揭发出来的问题越来越多, 越来越大。不少政府官员也牵涉其中,相继落马。这个案子成了当时省内反黑反腐 的头号大案,成了百姓们街谈巷议的一个焦点内容。 保良的姐姐和姐夫权虎其实早在保良随父母搬家之前,就被公安机关放掉了。 在他们被解除监控之前,父亲让于叔叔陪着,还去姐姐监视居住的地方看过一次姐 姐,劝她离婚,劝她回家。孩子你带过来也行,留给权虎也行。父亲劝姐姐说:你 妈你弟弟都很想你,你回来咱们还是一家人。以后爸爸要搬到省城去了,省城优秀 的小伙子很多,找个有思想有文化的应该不难。 父亲一直说,姐姐一直沉默。姐姐不但沉默,甚至不看父亲一眼。 父亲最后说:“保珍,我再问你一遍,你到底回不回家?”姐姐仍然不答。 父亲又说:“我问最后一遍,你回不回家?”姐姐拧着头,死活不看父亲,死 活不发一言。父亲起身,走出了那个房间。 据说,姐姐和权虎在解除监视居住之后,一起走了,带着他们的孩子。当然, 他们肯定离开了鉴宁。 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他们参与了二伯的团伙犯罪。 他们也许并不知道,二伯究竟是栽在了谁的手里。 在保良考入高中的那年,报纸上公布了二伯团伙犯罪的审判结果,经鉴宁中级 法院和省高级法院初审和终审,判定二伯权力及其他涉案人员共三十四人,犯有金 融诈骗罪、走私罪、逃税及骗税罪、组织、领导、参加黑社会组织罪、故意伤害罪、 恐吓勒索罪、行贿罪、强迫交易罪、私藏枪支弹药罪等多项罪名,二伯被依法判处 死刑,余众分别被判处死缓、无期和有期徒刑不等。 正义与邪恶,亲情与爱情,情义与法律,忠诚与背叛,这一场灵魂搏杀的战争, 至此烟飞灰灭,正果而终。 之后,保良和父母就在他们那个舒适的院子里开始了新的生活。新生活既平静 安宁,又有那么一点点压抑,一点点莫名其妙的枯燥和沉闷。 父亲每天上班下班,保良每天上学放学,母亲每天上街买菜回家做饭,生活每 天周而复始。但保良看得出来,父亲母亲的心里,安定得并不那么由衷。 父亲风光一阵之后,终于回到寂寞中来。那份公安学院的工作,并非他的人生 理想,无法焕发斗志激情。保良不知道父亲上班时是个什么模样,而父亲下班回家 的状态,则显得老态龙钟,只有在饭前饭后对保良进行教导训诫时,父亲眼中才能 偶尔闪过一丝激越的光芒。他老是重复地说着同一句话:保良,我跟我们学院的刘 院长讲好了,只要你的高考成绩一过线,学院一定收你。爸爸把道路都给你铺平了, 你自己一定要加倍努力! 父亲经常说到的,还有一句:保良,爸爸在警界这么多年,立功受奖,人家都 当爸爸是个英雄。咱们虎门无犬子,你一定要超过爸爸才行! 姐姐不在了,父亲的希望更是集中在保良身上。姐姐留给父亲的,只有心痛。 父亲要在保良身上,找回自己的笑容。 搬到省城后,父亲给保良买的第一样东西,就是一台电脑,比权虎送给保良的 那台,并不差到哪去。只要是保良学习上的需要,父亲总是尽量满足。何况电脑本 来就是保良曾经拥有的东西。 在家里,父亲不许保良,也不许母亲,再提过去的事情,甚至不许他们提到姐 姐的名字。但父亲自己有时却提,他说姐姐是咎由自取! 其实保良知道,姐姐是压在父亲心里的大山。 保良后来想过,父亲在功成名就之后,难道没有一点英雄气短的隐痛?他会不 会想到二伯?二伯是他少年时磕头结拜的兄弟,他们曾经端着一碗鸡血酒许下铮铮 誓言:不愿同日生,但愿同日死,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但几十年后,二伯死于父 亲之手,二伯的儿子权虎,也不知流落何方,还包括已经成了二伯儿媳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