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每当保良从考场出来,看到等在街边的父亲,看到父亲挤在陪考的家长当中, 手里拿着冰镇的冷饮,翘首张望着考场的大门,保良就忍不住心中感动,两眼湿润。 考完之后,很久很久,保良与父亲一起,度过了等待的煎熬,就像一个囚犯在 等终审的判决。那些天保良天天帮家里干活,买菜擦地清理院子,既是排遣焦虑, 也是对家庭支持的一种回报。因为考试,因为回报,他和这个家庭的关系得到了缓 和。他和嘟嘟也说话了,虽然都是些生活中必须的交流,但彼此的口气,都已变得 亲切和客气。 等待是一种囚禁,是一种苦刑,在这期间父亲几次去公安学院打探情况,结果 总是不甚了了。在这期间公安学院给父亲办理了内退手续,还搞了一个内退仪式。 仪式很隆重,在仪式上公安厅的领导感谢了父亲为公安工作和学院建设做出的贡献, 也含蓄地感谢了他能给年轻干部让出位子的高风亮节,并且再次提到了以前的许愿, 只要保良分数过线,学院保证率先录取。这个保证在这个仪式上得到重申,多少有 点正式承诺的意思,所以父亲很高兴,剩下的担忧只是保良的分数问题。分数高低 父亲无能为力,只看天意了。 在父亲退休的一周之后,也许是八九天吧,保良记不清了。父亲去公安学院取 回了他最后一批个人物品,茶杯毛巾和笔记本之类的。在回家的路上,父亲很反常 地去了一趟菜市场,买了一条鱼,一只鸡,一公斤基尾虾,还有其他一些吃的东西。 自从杨阿姨来了以后,父亲几乎从没独自上菜市场买过东西。父亲回家后把这堆鸡 鱼虾菜放在桌上,保良刚要帮杨阿姨拿进厨房,父亲叫住了保良。 “保良你坐下。” 保良坐下了,他在父亲略显反常的脸上,猜不出祸福吉凶。 杨阿姨以为父亲要骂儿子了,回避地往厨房里走,还没走到厨房门口就听见保 良父亲庄严的声音:“保良,你考上了!” 保良走进了公安学院,他的兄弟朋友和他同样欣喜若狂。但对于“鉴宁三雄” 之间的关系来说,保良这一步就像迈过了一个界碑——李臣还在夜总会里做服务生, 每日昼伏夜出,辛辛苦苦;刘存亮在一家小餐馆里当了一个星期的传菜员,某日和 大厨吵了几句让老板开了,又重新回到失业状态,他们的未来究竟怎样,连他们自 己也说不清楚。但保良就不同了,保良在省城有家,那是多好的一座院落,多好的 一幢房屋,保良又考上了大学,而且马上就要穿上警服,保良的人生道路从此铺就, 未来一片光明。站在公安学院的门口极目远眺,就能料想五年之后十年之后,保良 子承父业,肩上有星有杠,管辖一方领土,而他的“大哥”“二哥”说不定还在哪 个餐厅酒吧辛苦打工。那时人已半老,连这口青春饭也许都难保住,盲流到哪里都 说不定了。十年后的“鉴宁三雄”,生活水平和社会地位肯定会有天壤之别,其情 其景已可想见。 两周之后,当保良在父亲的护送下,在一片敲锣打鼓的欢闹中,穿着一身簇新 的衣服走进公安学院巍峨的大门,踏上学院内笔直的林阴大道时,眼看着迎新生的 标语彩旗迎风猎猎,平整的操场壮观坦荡,他兴奋喜悦的心里,竟忽然飘过一丝惆 怅。他不能不客观地承认,在这座学府高墙之外的大哥二哥,还有喜欢他的女孩菲 菲,肯定离他越来越远了。也许他们长大变老之后,很难再像过去一样,坐在那座 废窑的窑顶妄论天下,聚在一个街头的餐馆一醉方休。 在保良十八年的经历中,他只爱过母亲和姐姐这两个女人。 在这十八年的经历当中,保良接触的女性很多很多,比如他的老师和同学,比 如他的邻居和街坊。但老师是老师,同学是同学,邻居是邻居,街坊是街坊,他在 下意识中并没有把她们当做异性。除了母亲和姐姐,如果也除了嘟嘟和杨阿姨的话, 保良生活中出现的女性,只有菲菲。 而菲菲对保良来说,不知因为什么,并没给他心动的感觉。也许因为他从认识 菲菲的那一天起,菲菲便是刘存亮的恋人。 菲菲对保良的仰慕,尽管并未激起保良的感动,却无意间唤醒了他对异性的好 奇。被女孩喜欢的感觉竟是这样美妙,让人体味到男性的自豪! 在他走进大学校门之后,他也并不像其他男生那样,津津乐道于哪个系哪个班 哪个女生的身材相貌,他更敏感的是哪个女生对自己有所关注,不知这种心理是否 属于自恋类型。 学院里第一个关注他的异性留给他的印象自然最深,那是一个刚刚毕业尚未分 配的干练的女生。那天她帮助总务处的老师给新生发放警服,保良试了好几个尺码 的帽子才觉合适,那女生百试不厌的态度让保良对她有了好感,她在保良最终选定 二号警帽时还眼神亮亮地说了句:“好帅!”让保良久久为之快意盎然。 这女生的长相和她的个性极为吻合,大大方方,平静自然,五官端正,但不娇 艳;皮肤细润,但不苍白。在新生第一次实弹打靶时她再次出现,她让老师叫来担 当教学示范。她的姿态标准,动作稳健,表情镇定,弹无虚发。那几天这女生的飒 爽英姿成了新生们兴致勃勃的谈资。保良从同宿舍的新生口中,很快知道她名叫夏 萱,本地人,侦察专业毕业,本来分到省厅刑侦处坐机关的,后来不知什么缘故, 一直留校未走。 男生们对夏萱的关注给了保良极大的自豪,因为他能清楚地记得夏萱看他的眼 神,显然带着欣赏与好感。他后来在学生食堂打饭时又看见过她,她站在另一个窗 口的队列里,排在保良前边,中间还回过头来,朝这边队列看他来着。保良记得, 在夏萱做完打靶示范走回队列的那个瞬间,微笑的目光也似这样有意地在他脸上停 顿了一下。保良马上想象,他大概成了这个英气勃勃的女生心目中的一个角色,白 马王子那一类的。保良有时也清醒地知道这都是自己的梦呓与臆想,大概到了恬不 知耻的程度,但他还是乐意放任自己的想象,不设疆域地随心驰骋。 没过多久,保良在学校里再没见到过这位夏萱。听人说她到省厅报到去了,又 有人说她分到市公安局的一个分局去了。无论怎样,留在保良脑海里的,只剩下那 个挺拔的身姿,和那个回眸一笑的完美的眼神。 考上了大学,住进了学校,保良和父亲的关系真的更加融洽起来,和这个家庭 的敌对情绪,似乎也成为一去不返的历史。不过每逢周末回家,保良除了和家人一 起吃饭外,一般都还是在自己屋里上网或者听听音乐,听音乐也会戴上耳机,与杨 阿姨及嘟嘟互不相扰。保良偶尔也会主动帮家里干点活儿,杨阿姨偶尔也会把一碟 洗好切好的水果送进他的卧室。 父亲每周见了保良,照例关心他的成绩,照例提醒他在学校应该政治成熟,为 人表率,最好头一年就能入党,同时当上学习尖子——你是陆为国的儿子,你不蒸 馒头也要争口气嘛!反正我在学院领导和老师面前早就替你吹过牛了,说你各方面 都是最优秀的。还有,你在学校绝对不能再戴那个耳环,在宿舍也不能戴,当了警 察还戴这个,全世界哪个国家都不允许! 大学第一年的课程繁重而又紧张,尤其是警院,对学生的生活管理也很严格。 每天早起出操,睡前点名,就像军队一样。周末假日也常常组织活动,共青团、学 生会和系里的各种活动,一概要求新生积极参加。因此保良并不是每周都能回家, 和李臣刘存亮的来往,也就自然而然地渐渐稀少。 至于女孩菲菲,有一阵保良几乎把她忘在脑后,当有一天菲菲突然跑到学校来 找他时,保良不仅大为意外,而且心里也多多少少地,有那么一点不快。 菲菲来的时候,正是晚上自习的时间,学院的门卫把菲菲拦在学院的东门,然 后打电话到侦察系的宿舍楼里。一个热情的同学从宿舍跑到教室来叫保良,等保良 赶到学院的东门,菲菲已在口喷热气的寒风里,等候了将近一个小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