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她应该吓坏的。 在他怀里醒来,她该是会被吓坏的,可她没有,看著他近在眼前的粗犷面容, 而且还发现自己被他拥在怀中,她没有半点惊慌,反而只觉得心安。 胡碴、皱纹、刀疤,他的脸被岁月刻画下痕迹。 她没来由的想知道他脸上每一条皱纹、每一处刀疤的历史,莫名想知道,为 什么他连在睡梦中,眉宇仍是紧蹙? 这是……一张历尽沧桑的脸。 怯怯地,她抬手轻抚他额角的小疤,他没醒,她放了胆,继续抚向他紧蹙的 眉头,然後是他看起来像是曾断过的鼻梁,他的脸,他的胡碴,他的耳廓。 他动了一下,她吓得停下了动作,可他的呼吸规律,眼也没睁开。 跟著她发现自己在描绘他总是吐出愤怒词语的唇。 好怪,她像是曾经这么做。 倏地又缩回了手,她疑惑的看著他,看著自己的手;指尖,仍残留他唇瓣的 触感,真实又温暖。 小手握成了拳,藏住了指头,她轻咬著下唇,惶惑再度爬上心头。 或许她真的认得他,或许她真的……欠了他…… 轻蹙著秀眉,她凝望著眼前这张脸,认真的想了许久许久。 食物的香味让他醒了过来。 几乎是立即的,眼还没睁,他就发现怀中已空。 心慌窜过胸口,他弹跳起身,却在睁眼时,看见她跪坐在矮桌旁。 桌上摆放著一锅清粥、一碟酱瓜、一碟豆干,还有一碟淋著酱的白笋。 粥是热的,还冒著轻烟。 他瞪著她和那一桌早餐,有丝错愕。 「你睡得很沉,我想我应该会弄。」她怯怯地看著他,轻声说。 的确,他睡得很沉,这些年他早巳忘了熟睡的滋味,却在她身边时,睡得连 她起床了都不晓得。 他无语,不动,黑眸暗沉。 一室岑寂,她颇为尴尬,收回视线,低著头喃喃道:「这些……我前几天吃 过,虽有些不知是什么,可挺好吃的。你放心,我没动什么手脚,食材都是我请 魍魉帮我弄来的……」 她越说越小声,突然开始後悔自己冲动的举动,可之前她只觉得这是好主意, 毕竟当朋友比当敌人好,何况她或许真欠了他些什么,更别提这人虽绑了她来, 态度又恶劣,可说实在的在其他方面并未苛待她,不但吃得饱、穿得暖,还把屋 子让给她;今早在这附近晃了一圈後,她更确定他这几天都是露宿森林里,因为 这儿除了这栋小屋,压根没有其他房舍。 所以,她才会想说,好好和他相处…… 可他这反应……她是不是太唐突了? 不安的绞著手,她头垂得越来越低,心里忐忑不已,彷佛胃中突然冒出一颗 沉甸甸的石头。 就在她越来越觉得自己很愚蠢的时候,他突然盘腿坐了下来,拿起碗筷,二 话不说的吃将起来。 她微讶的抬起头,他没有多看她一眼,只是沉默的吃著清粥小菜。 她看著他夹菜,看著他吃粥,看著他缓缓咀嚼著。 晨光洒进屋内,清粥白烟冉冉。 他吃了一口、又一口,胃中那颗沉甸甸的石头化去,她松了口气,也拿起碗 筷,安静的吃著。 屋外,鸟儿啁啾;屋里,没有交谈声,只偶尔传来用餐的声响。 湖上,雾渐渐散了。 在湖边大石上找到了瘫在那儿晒太阳的魍魉,他开口问:「白浪滩情况如何?」 魍魉见老大来了,跳坐起来,伸了个懒腰後回道:「那儿可热闹了,除了应 龙之外,玄明和小金蛇也在那儿,还有一个苗女,我没靠太近,所以不晓得他们 全聚在那儿是在干啥,不过没打起来就是了。」 他皱了下眉头,「那附近还有没有其他人?」 「没了。」魍魉摇晃著脑袋,自信满满的道:「要有的话我一定知道。」 他闻言低头思索,想不通玄明和灵儿为何会和应龙在一起,是那苗女的关系 吗?「老大,要不要我再去探探?」 他看了魍魉一眼,想了一下才道:「你避开应龙,找机会和玄明见个面,了 解一下状况。」 「知道。」魍魉点点头,拿起藤蔓将长头发重新绑了起来。 「不要随便轻举妄动。」 「晓得啦。」魍魉边说边跳下大石,嘻皮笑脸的挥挥手,一眨眼人就不见了。 她开始煮饭後,他对她的态度,和缓了些。 搅拌著陶釜中的汤料,她其实对自己为何会煮这些东西更加纳闷。 奇怪的是,她似乎真的知道该如何煮饭炒菜,还有生火。 特别是生火! 第一次煮饭生火时,她差点烧了自己,幸亏魍魉就在旁边,及时淋了她一桶 水,而她甚至还搞不清楚到底出了什么事,直到魍魉告诉她,关於她应有的…… 异能。 到现在,她还是无法相信他所说的那些匪夷所思的事情,却又无法反驳,因 为她依然不敢注视著那些飞舞的火焰。 火。 她有操控火的能力,那是魍魉所说的。 而那些红艳艳的火舌,似乎的确和她的情绪相呼应,甚至有时超出她所能控 制的范围。 那股流窜在血液中的熟度让她惊恐,她能感觉到它们只是暂时蛰伏著,等待 著适当的时机奔窜而出。 她害怕极了,为了那股她所无法控制的火热。 脚步声从身後接近,她拉回神智,身子反射性的紧绷。 他从她身旁走过,将劈好的柴堆放在屋旁。 她看著他的背影,唤道:「吃饭了。」 他转过身,走到摆满了饭菜的桌旁盘腿席地而坐。 魃拿起汤碗从陶釜里盛了一碗热粥递给他,他接过手,如同以往沉默地吃著, 她也如同以往的看著。 碗中的粥很快就见了底,她自动再帮他盛了一碗,他伸手欲接,这回却因为 掌心上缠著的布条松脱,差点将那碗粥给翻了。 她微微一惊,双手忙去扶碗,却发现他左手掌心松脱的布条下,有著被烫伤 的烙印,看来触目惊心。 「你受伤了?」她慌张地放下手中捧著的碗,本能的便要查看他的手伤,一 边伸手往腰间探去,然後摸了两下,她就僵住了。 她在干嘛?她在……找什么?她脸色发白,一手还拉著他的手,另一手则僵 在腰间。 她似乎认为自己能处理这烫伤,她甚至以为自己腰间有药袋。 为什么?她既疑惑又迷惘地僵在当场,一句斥喝在耳边爆裂。 滚开,我不需要大夫! 那声怒喝之後,紧跟著瓷器碎裂声。 滚 随著咆哮而来的,是一张凌空急速飞来,扯下了布幔的茶几。 她因为惊骇,松开了他的手,踉跄退跌。 茶几没有落下,地上也没被扯落的布幔。 她捂著嘴,望著如常的景物,全身止不住发颤。 他坐在原地,看著她,乌黑的双眼诲暗莫测。 「我……」她颤抖著开口,不想让他以为她疯了,可是开了口,却不知道该 如何解释。 那些影像是如此真实,真实到她以为自己会被茶几打中。 抚著狂跳的心口,她慌乱颤声二度尝试,「抱……抱歉……我……我以为我 ……」 他沉默著,什么也没说,好半晌,才收回视线,拾起布条,重新缠回左手。 「不可……以……」见他又将那布条缠回去,她本能开口阻止,可之後又因 不确定的迟疑而语音微弱。 他没有理会她,只是自顾自的动作。 她终於忍不住,抛下心中的惶惑,匆匆靠了过去伸手阻止他,「不可以,别 缠回」 他冷不防抓住她伸过来的手,她骇了一下,声一顿,抬眼看著他。 他一脸冷酷,她因为他的瞪眼而瑟缩,但仍鼓起勇气,继续道:「缠回去, 只会让伤口溃烂而已。」 他眯了下眼,眼角因不知名的原因抽搐著。 他的神情教她莫名害怕,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想让他这样失去一只手, 而且她很确定,如果她不阻止他,他这只手再不处理,就算不残也会废掉;虽然 她根本说不出自己为什麽懂,也不晓得她为什么如此关心。 「拜托……」话出了口,她才晓得自己竟在求他,虽有些愕然,但她仍直视 著他,半点也不後悔自己说了这两个字,只是双颊却蓦然火烫发红。 他闻言一震,看著她飞红的容颜,眼神更加幽暗,久久,才出声问了一句 「为什么?」 红著脸、低著头,轩辕魃小心翼翼地用湖水清洗他掌心的烙印。 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但他仍是让了步,让她处理他的伤口,甚至没问她为 什么知道该怎么处理;她想,她原先该就懂得医术,而且,他也晓得她懂。 只是,从那时起,他扰人的视线就没离开过她。 他陪著她到森林采药草,他帮著她将药草捣成泥,从头到尾,他没再开过口, 从头到尾,他一双眼一直看著,看得她都不敢抬头,只因一张小脸不知为何而发 红发烫。 她清洗他溃烂的伤口,将捣成泥的药草敷在他掌心上,然後拿刀割下罩在衣 袖上的一截白纱,覆在墨绿色的药泥上,将患部及药泥固定好。 他的视线落在她的衣袖上,少了外罩的白纱,翠绿丝袖看来更加显眼。 「白纱较透气。」发现他在看,她收回手,不自在地抓著衣袖解释著。 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转身离开。 夕阳西下,月儿升起。 湖岸微风仍带著些微的温度。 瞪视著那迎风摇曳的芦苇草,他的思绪杂乱无章。 他应该逼问她的,在她慌张退跌误以为看到幻影的时候,他应该逼问她想起 了什么,可是他没有。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问、没有逼她,可当他看著她一脸以为自己神智错 乱的惊慌不安时,他就是没有办法开口。 墨绿色的药泥透著冰凉,他摊开手,瞪著掌心那渗透白纱的墨绿,眼前浮现 的却是她答不出话涨得满脸通红的容颜。 他甚至没有继续逼问她为什么,为什么在意?为什么关心?如果她真的什么 都不记得。 可他又确切的知道她不记得,既然如此,那又是为什么? 我爱你。 那句古老的语言突兀地回荡耳际,他一僵,随著久远前的声音忆起那古老的 记忆。 水中月似浮叶般,盈盈飘荡著,他在水月中看见千年前的倒影…… 森林里白雾氤氲,她坐在水潭旁,纤纤玉足泡在水里。 他因为那句话僵住,握在手中的木梳差点落入水里。 阳光洒落林间,在水气上映出七彩的虹。 没发现他停了梳发的动作,她转头看著他,微扬的嘴角噙著笑,眼里却有著 淡淡的愁。 我知道你听不懂,就算你听得懂也许也不在乎…… 他面无表情的看著她,隐藏著激昂的情绪,这几个月他尝试著去学轩辕族的 语言,初时只是为了想查探她的身分,却未料会听到这个。 一直以来,我以为你就如同我的族人所说的那般野蛮、未开化,是个暴戾的 半妖,可当我来到这里,住在这里,才晓得事情并非如此。 她垂下眼睫,看著他手上的木梳,语音有些沙哑。 我知道我很傻,我们属於敌对的双方…… 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俯身吻她。 她哽咽颤声抖著。 我爱你……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强自克制胸中的激越,假装没看见她眼中的凄楚,假装 不知道她刚刚说了些什么,假装他无动於衷! 古老的倒影消逝在水月中,眼前湖面平静无波,他内心却是波涛汹涌。 曾经有段日子,他相信她所说的,曾经也有段日子,他恨极了自己竟轻信了 她,恨极了自己无法忘了她那天所说的,恨极了自己错以为她哭了。 她哽咽,却没掉泪。 他以为她哭了…… 以为。 蚩尤是蛮子,我们必须打赢。 「不……」她在睡梦中挣扎。 你必须助我族驱雾赶雨,赢得胜仗。 「不……」她闭眼摇头呓语著,双手抗拒的在半空中乱挥,「拜托……别逼 我……」 魃,这是你注定的天命! 「不……不是……不要逼我……」 一条火龙街出眉间。 火,遍地的火,漫天的火,席卷天地之间。 红艳艳的火舌昂首朝天,飞舞著、燃烧著、毁灭著,一切。 绚丽的火焰红了所有。 刺耳的尖叫响起! 「不!不要!停止,停下来,停下来」她哭喊出声,整个人从床上弹坐而起, 睁眼的瞬间,她甚至无法理解眼前黑暗寂静的景象,直到看见他冲进屋里,她才 晓得自己在作梦,但仍无法停止那惊恐引发的剧烈颤抖和啜泣。 然後,下一瞬,她发现屋子里有著诡异的红光,而且那光来自於她,她全身 泛著诡谲的红,她只觉得全身都好热、好烫。 泪水,在脸上蒸发,床榻上的草垫因热烫而焦缩卷曲。 「不……」她惊恐哽咽著,慌乱的站了起来,可是不管她的脚踏到哪里,到 处都烙下焦印。 「不……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又惊又惧,连连往屋外踉跄退去,为 自己所引发的焦黑而惊慌失措,失控的看著他哭叫:「为什么会这样?!」 「你最好先到湖里。」他眼角抽搐著,好半晌,才答非所问的回了一句。 发现自己才刚踏上的泥地也在刹那间干硬,她更慌更惊,连退了两步,却没 听进他所说的,只是害怕的抬头看著他,思绪紊乱的哭著逼问:「你要我记得的 是什么?那些究竟是什么?」 他抿著唇,阴郁地不发一语。 她痛苦的捧著头,既不安又惶惑。 「到湖里去。」他冷声重提。关於她的记忆,他还是什么也不肯说,而她却 越来越无措,只觉得头疼一阵剧过一阵,浑身熟烫似身在火焰之中。 「不……」她含泪呻吟著。 她不想再留在这里,她不想再看到他,她不想再靠近他,和他在一起越久, 那些画面出来的越多,她不想想起那些事情,她不要那些……那些让人害怕的记 忆……她不要走!对……她必须走!她仓皇地往後退去,往森林里退去。 他见状一惊,上前趋近,想伸手拉她。 「不,你离我远一点……」她退得更急,慌乱的摇著头,大眼无神惊恐,「 离我远一点……我不要记得……我不想记得……」 她伸出两手在身前挥挡著,边说边退,脚步踉跄、泪流满面地摇头,语无伦 次地啜泣道:「那不是我……不是我……我不要记得……」 惊觉她额间的玉石陡然更加红艳,他额冒冷汗,在心底暗骂一声。 该死的,她必须尽快到湖里冷却! 怕来不及,他黑瞳闪过一丝焦躁,整个人突然向前飞窜,出手抓住了她。 「不要,放开我!放手!」她发出尖叫,奋力挣扎著,形似疯狂。 恐她伤到自己,他将她锁在怀中,她却仍是奋力挣扎著。 他强行带著她往湖边去,可途中却差点让她脱逃;他重新逮住了她,她却手 脚并用对著他拳打脚踢。 察觉她身体越来越烫,他急得大喝出声:「炎儿!」 她整个人一僵,霎时停下了挣扎。 他抓住机会,抱著她冲进湖水里,可才刚碰到水,她又开始挣扎尖叫:「不 要!你放开我!放开我」 她在水里又踢又打的,弄得两人浑身湿透。 他不肯放手,两手紧紧箝著她的手臂,火大的摇晃她,咆哮道:「该死的女 人!冷静下来!你听到没有,该死的给我冷静下来!」 不知道是因为他的威吓奏效,抑或是冰冷的湖水唤回了她一点神智,她如他 所愿的停止了挣扎和尖叫,却仍是抖著啜泣。 「求求你,放了我……」她含泪看著他,哀求著。 他僵住,只能看著虚弱无助的她。 冰冷的湖水降低了她身上的热度,却也带走了她的体力,她两眼迷茫,浑身 无力、摇摇欲坠,神智不清地喃喃哽咽道:「为什么每个人都要逼我?为什么你 们都不肯放了我?为什么……」 话还没说完,她身子一软,整个人虚脱地倒了下去。 「炎儿」他一惊,忙伸手接住她。 倒在他的臂弯里,她眼角滑下泪滴,哽咽低喃抗议:「我不是炎儿……不是 ……不是她……不是……」 他脸色一沉,没有再开口,因为她已昏了过去。 「老大……」 他回过头,看见魍魉有些不安的杵在门口。 「什么时候回来的?」他开口问。 「刚刚。」魍魉走进屋里。 他调回视线,看著躺在床上的女人,面无表情的问:「见到玄明了?」 「嗯。」魍魉点点头。 「他怎么说?」他抬首看了眼魍魉,示意他坐下。 魍魉盘腿坐下,道:「应龙留在白浪滩是为了那名苗女,苗女叫白小宛,她 ……长得和炎儿姑娘很像。」 「很像?」他一怔。 「嗯。不过她前些日子掉下山崖,脸受了伤,所以已经不像了,不过玄明说 以前很像。老大……呃……」魍魉迟疑了一下。 「说下去。」 看看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子,魍魉讷讷开口:「她……不会有事吧?」 昏睡的女子,颊上仍有未干涸的泪痕。 灯火在男人脸上造成深刻的阴影,他看著她,好半晌,才苦涩的开口。 「我不知道。」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