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十六岁之前,天川真矢一直是跟母亲相依为命的。 母亲不必出外抛头露脸,就能衣食无缺的把他养大,他知道母亲背后有一双 手,一双男人的手。 那是他的父亲,御河集团的总裁——天川育广。 那个男人从未参与过他的人生,却一直支配着他的命运。 从幼稚园到高中,天川育广完全掌控着主导权,并对他实施他自以为了不起 的菁英教育。 他想反抗,但他柔顺的母亲从来不准。 他怜悯他的母亲,因为她是个永远没有名分,也不能争取的情妇。 十六岁那年,他的母亲因病去世,临终前,她将他叫到床边。 “真矢,你爸爸已经取得你奶奶的同意,要将你接回去住……”进出医院几 年,多次被医院宣布病危的富美气若游丝。 “我不要。”他不假思索地回道。 “真矢,妈妈不行了……”她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我求你……” “妈……”虽然极力表现出坚强,但他知道母亲就要离他而去,忍不住还是 红了眼眶。 富美握着他的手,无力地道:“答应我,好吗?” 他拧着眉心,咬着唇,倔强地不肯点头。 他不要跟那个人生活,他要甩开他! “真……矢……”她泪眼凝视着他,“别恨你爸爸,他爱你……” “他爱我为什么不跟我们一起生活?” “他有苦衷……” “他没有爱我或爱你的权利,他没资格。”他恨根地说。 “真矢,别……别那么说……”她哽咽地说,“你这样会让妈妈难……难过 的……” 真矢不甘心地看着她,“妈,我……” “他只有你一个儿子,你……你一定要回去……” “我不!”他发出悲愤的怒吼。 他不回去,他为什么要去跟那个人生活,他母亲都已经只剩最后一口气了, 那个人还是没来。 “真矢……”她泪流满面地说,“你要妈妈死得不安心吗?” “妈,您为什么要逼我?”他无奈又懊恼。 “妈希望你……成为一个有……有用的人,你爸爸他……他能帮我完成这… …这个心……心愿……”她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真矢胸口一阵抽痛,“妈,别说了……” “真矢,求……求你答应妈妈……”富美近乎哀求地说,“回你爸爸身边, 听……听他的话……” “不!”他像困兽般发出悲鸣。 “真矢……”她拖着如风中残烛般的孱弱身躯,欲从病床上爬起,“妈妈求 你……” “妈!”见她要起来,真矢又气又忧心地阻止她,“不要这样。” “你……”她紧抓着他的手臂,直视着他,“你答应我。” 看着母亲坚定却苍白的脸,他的胸口痛了起来。 “真矢……” “好,”他把心一横,“好,我答应,我答应!” 终于,她脸上有了笑意,安心的笑意。 “真矢,”她抓着他的手,以仅剩的力气,“你爸爸是个严……严格的人, 但是你……你一定要……要听从他的安排,他会……会把你磨练成一个真……真 正的男人……” 她慢慢地合上眼皮,唇边挂着一抹放心的微笑。 “妈?”真矢不确定地叫唤着她。 她没有回应,毫无回应。 “妈……”他紧紧握住了她的手,将她瘦削的手提到自己脸颊旁。 他想哭,却哭不出来。明明心碎了,但……他一滴眼泪都流不出来。 窗外飘起了雪花,更使得气氛悲伤凄凉。 “妈,您放心……”他看着母亲犹如熟睡般的容颜,“我不会让您失望的, 不会……” 起身,他走向了窗口,打开了窗户。 雪花飘了进来,吹在他的脸上。 低下头,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色长大衣的男人就站在楼下,那是他的……父亲。 雪花一片片地落在天川育广的黑色大衣上,而他仰着头,眼睛注视着病房的 窗口。他的脸上没有眼泪,却有着沉默而教人鼻酸的悲伤。 真矢浓眉一叫,恨恨地关上了窗户—— 十四年后,东京,目黑。 这是一栋高级住宅大楼,每一层楼的总面积都在百坪以上,出入隐密,守卫 森严,每户都有专属的停车库。 住在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就连演艺圈的天王巨星也来凑一脚。 真矢是第一个人住的住户,而这也是他回国后初试啼声之作。从购地、企划、 设计到监工、验收,他都亲力亲为,且在业界得到很高的评价。 在父亲的全力栽培及他的努力下,现在的他已经是建筑业界一颗闪亮的星星。 高中毕业后,他考上了东大,却要求出国深造,说是为了增广见闻,实则是 想要逃开父亲及父亲的元配。 在国外拿到几个学位,并得到几个建筑设计大赏后,他回到了日本,进到御 河集团,准备“接班‘的工作。 他的优秀表现没让死去的母亲失望,更让期待他接掌事业的父亲满意极了。 但是他的所有努力不是为了别人,更不是为了他的父亲,而是为了他自己。 他会爬到最高,他会自立门户,他会让期待他接掌御河集团的父亲跌破眼镜。 洗完澡,他倒了一杯威土忌,沉默地站在落地窗前欣赏夜景。 每当站在这里,他总有一种寂寞到想跳下去的感觉。 他知道自己绝对不会跳下去,但他喜欢这种危险又孤独的感觉,因为这种感 觉支撑着他度过这十几年。 突然,电话铃声响起。 他转过身子,拿起电话,另一端传来父亲元配的声音—— “真矢,是我。”天川百惠亲切又和蔼的声音自电话中传来。 “大妈。”他淡淡地唤道,“有什么事吗?” “明天回来吃个饭吧?”天川百惠以商量的口气说,“你好久没回来吃饭了 ……” 他犹豫了一下。即使他怨着他的父亲,却很难拒绝天川百惠。原因无它,只 因她是个好人。 她没有为天川家生下一儿半女,而他猜想,那应该也是父亲无论如何都要接 他回来的主因。 在未跟父亲同住之前,他脑海中对天川百惠有无数的想像及预设。 他认为她是个厉害的、尖酸的、自私的、卑劣的、可怕又可恶的女人,所以 他母亲才只能没名没分的躲着。 但一搬进他们位于世田谷的豪宅后,他惊讶的发现……她不是他以为的那种 女人。 她对他很好,每天嘘寒问暖,迎进送出,不只关心他的食衣住行,还亲自盯 着他的功课,人前人后,她总是以一种骄傲的眼神及口气看着他、提起他。 他以为她只是做做样子,不用三五个月就会露出刻薄的嘴脸。 但一晃十几年,她的态度从没改变。 以他叛逆的个性,在父亲严厉又威权的教育下,早该跷家跑掉。但他没跑, 除了母亲生前的叮嘱,再来就是……卖面子给大妈了。 “真矢?”天川百惠讷讷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他回过神,“我明天晚上应该有空。” 他实在不想跟父亲碰面,但拒绝天川百惠会让他有罪恶感。 “真的?”天川百惠兴奋地说,“那我明天准备你最爱吃的东西,你一定要 回来啊。” “知道了。”他说。 “那我不打扰你休息了,明天见。” “嗯,明天见。”放下电话,他无意识地轻叹一声。 世田谷,天川宅邸。 坐在餐桌前,虽有满桌子丰盛的菜肴,但对着神情严肃的父亲,真矢只觉胃 口全无。要不是天川百惠居中打圆场,他可能连餐厅的门都不肯踏进一步。 “真矢,”天川百惠夹了块咕老肉放进他碗里,“这是大妈刚学的一道菜, 你尝尝,是中国菜呢。” 真矢看着她,“谢谢大妈。” 叫她大妈其实也是学成归国以后的事,在之前,他只愿意叫她一声阿姨,更 早前甚至连叫都不愿叫。 他不是讨厌她,而是觉得不管怎么称呼她都很别扭。 虽然她视他如己出,但她毕竟不是他的亲妈,叫她妈,他就觉得对不起他死 去的母亲。 直到回国后去祭拜母亲时,碰上了正要离开的她,他才知道每年忌日在母亲 坟前放花的人是她。 从那天开始,他便改口叫她一声大妈。而这个改变让她高兴了很久,很久。 事实上,他能搬出去住,也是她帮忙在父亲面前游说许久,才得以成功。 饭吃了一半,始终沉默着的天川育广唤来了仆人。 “把我搁在桌上的文件夹拿来。”他说。 “是。”仆人应声,立刻前去。 再回来时,手中多了一份文件夹。 “老爷。”仆人将文件夹恭敬的递给了他。 天川育广接过后,并没有翻开,而是直接地放在真矢面前。 不用说,又是相亲的资料。 从他回国后,他不知道已经在父亲的安排下相过几次亲了。 他没有拒绝,没有逃避,因为他母亲要他接受父亲的安排。但他接受,可不 代表一切就能圆满成功。 他道从父亲的安排,却刻意的破坏每一次相亲,并使那些跟他相亲过的女子 从此对他避而远之。 ‘ 他没翻开,语气制式且冷淡地问:“什么时间?” “星期二晚上七点,王子大饭店的海洋厅。”天川育广说。 “知道了。”他淡漠地说。 眼见气氛有点凝重,天川百惠忙打圆场。“育广,这次是哪家的小姐?” “立原家的小姐。”他说。 天川百惠忖了一下,“立原大助的独生女?” “没错,我知道她今年刚大学毕业,所以跟她哥哥提了一下,他立刻表示非 常愿意安排他的妹妹跟真矢相亲。” 听见他用“非常愿意”来形容立原家的态度,真矢冷哼一笑。 立原商事自从前社长立原大助脑溢血去世后,就由其子立原邦彦接任。 立原邦彦能力不足却好高骛远、不切实际,以至于立原商事的营运已无法跟 过往相比,对他来说,要是妹妹能攀上这门亲事,对摇摇欲坠的立原商事来说, 无疑是一条生路。 “真矢,”天川百惠转头笑着他,“我见过立原家的女儿,她长得非常漂亮 呢。” 真矢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漂亮女人他见多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但凡是他父亲中意的人选,他是绝对不会有感觉的。 吃过饭,他没有多作停留便告辞离去。 天川百惠追了出来,将文件夹交给了刚从车库开车出来的他。“拿去吧,你 爸爸要你带回去看。” 看在她的面子上,他接下了文件夹,往旁边的副驾驶座一丢。 “真矢,”天川百惠看着他,好言相劝着:“你三十岁,是该成家了。” 他睇着她,心里想着,如果他母亲还在,应该也会跟他说同样的话。 “我会去的,放心吧。”他说。 她露出安心的微笑,“那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走了,大妈。”说着,他发动引擎。 “开慢点。”天川百惠像个慈母般叮咛着,“有空常回来啊。” 他没给她任何的承诺,因为总会履行承诺的他,不愿违背自己的原则,也不 愿欺骗她。 “再见。”踩了油门,他朝着大门口驶去。 从后视镜中,他看见天川百惠的身影。 她一直目送着他,直到他在后视镜中看不见她的身影—— “什么?”得知哥哥要自己去相亲,立原亚弓气呼呼地吼道,“你干嘛替我 安排什么鬼相亲啁?” “你笨什么?对方可是御河集团的少东耶。”立原邦彦懊恼妹妹的不识相, 要不是我趁机提醒他,我有个刚大学毕业的妹妹,这种好康的事情哪里轮得到你? “ “去你的!”娇生惯养的立原亚弓恨恨地瞪着他,“要去你自己去。” 眼见劝不动刁钻的妹妹,立原邦彦转头看着母亲立原伊势子。“妈,您说说 她嘛。” 立原伊势子皱皱眉头,“你也真是的,事先都不商量一下,现在临时要你妹 妹去相亲?” “妈,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耶。”立原邦彦说,“再说,已经跟天川总 裁说定了,要是反悔,后果不堪设想。” 立原伊势子沉吟了一下,“那倒是,听说天川育广那个人一板一眼,非常严 厉……” 忖着,她转而望着抵死不从的立原亚弓,“亚弓,我看你去一下好了。” “不要!”立原亚弓想都不想地就拒绝道,“我不去。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我 有男朋友了,而且我明天跟他有约。” “你那是哪门子的男朋友?三流地下乐团的主唱,吃软饭的家伙。”立原邦 彦趁机损了她一钡。 听他批评自己热恋中的男友,她不满地回道:“关你什么事?我高兴就好。” “别忘了,你拿去资助他的钱,都是我给的。”他恨恨地说。 “你给的?”她冷哼一记,语气嘲讽地说,“是谁把老爸的公司搞到年营收 只剩从前的一半,还敢说这种话!” “你!”被妹妹讥讽,立原邦彦气绿了脸。 眼见他们兄妹几乎要翻脸了,立原伊势子连忙居中协调。“唉呀,你们是干 嘛?” “是他先惹我的。”立原亚弓将下巴一扬。 “你还恶人先告状?”立原邦彦不甘示弱地哼道。 “够了,你们。”立原伊势子打断了他们毫无营养的争吵,“亚弓,你就去 吧,别让你哥哥失信。” “谁理他?”她一哼,“明天晚上阿薰要练唱,我要去陪他。” “陪他?你是去当供人使唤的女佣吧?”立原邦彦尖酸的讥笑她。 “你!”她瞪着他,气得想狠狠踩他一脚。 就在他们争执不休的时候,佣人进来了。 “夫人,”佣人恭敬地一欠,“里绿小姐来了。” “她来做什么?”立原伊势子脸孔一板,十分难看。 “还能做什么?”立原亚弓冷哼一声,“一定是来借钱的。” 立原伊势子皱皱眉心,“叫她进来吧。” “是。”佣人应声,转身而去。 不一会儿,一名衣着朴素、容貌秀丽的年轻女孩走了进来。 她的年纪跟 立原亚弓相当,模样还有几分的相像。不过她不似立原亚弓美艳,眉宇之间还带 了点轻愁。 她是千叶里绿,也是立原大助情妇所生的女儿,说白点,就是立原大助的私 生女。 立原的情妇千叶恭子替他生了一男一女,立原生前还能照顾他们母子三人, 但在千叶恭子及立原大助相继过世后,里绿及弟弟正秀就被立原家一脚踢开。 也因此,里绿大学才念了一年就被迫休学,并开始赚钱养家。 虽然跟立原亚弓一样是二十三岁,她却有着成熟又内敛的灵魂。 “夫人,邦彦哥,亚弓……”她有礼地弯腰一欠。 立原伊势子斜睇着她,一脸高傲地说:“你要借钱?” 她一脸尴尬,“是……是的。” “上次的刚还完,你又来借?”立原亚弓在一旁帮腔,“你以为不用利息就 借个痛快够本,是吗?” “是正秀的学费……”她的脸越压越低,“不够十万块,所以……” 十万块用来买亚弓的一双鞋都不够,但一旦要借给里绿,立原伊势子就显得 小气。 “你不是兼了几份差吗?还不够养家啊?”立原伊势子语气刻薄地说。 里绿咬咬唇,“这个月有点吃紧,所以……”每次来借钱,她总要被狠狠的 损一顿。 虽是预料中的事,但还是挺难受。 以前父亲在时,还会偷偷塞钱给她,但现在他过世了,没有人可以帮她。 她是个个性倔强,不愿意接受别人资助的人,但为了生活,为了栽培弟弟, 她还是得向现实低头。 “我会尽快还钱的,拜托。”她抬起头,恳求着。 “再快也要半年吧?”立原亚弓嫌弃地睨着她,“看你那穷酸样,真是……” 立原邦彦不耐她们母女俩的叨絮,说道:“好了,把钱给她吧。” 立原伊势子挑挑眉,要佣人把她的皮包拿来。 佣人将皮包拿给她,她从里面点数了十张纸钞,“拿去吧。” “谢谢您,夫人。”里绿一脸感激地趋前。 “慢着。”突然,立原亚弓拉住了她母亲的手,然后一脸高深地睇着错愕的 里绿。 “亚弓,你做什么?”立原伊势子疑惑地看着她。 立原亚弓打量着里绿,撇唇一笑,“我想到了一个好方法……” 立原伊势子脑筋一转,立刻会意。“你该不是要她代替你去……” “正是。”她一笑。“哥不是说不能失信于天川家吗?那就让她顶替我去。” “什……”听见她荒谬的想法,立原邦彦惊急地说,“人家会发现的。” “不会啦。”她斜瞥着一脸困惑的里绿,“她样于是土了点,但打扮起来应 该与我有六、七分相像,反正对方只看过相片,不会起疑的。” “你……”立原邦彦简直不敢相信她会有那么荒唐的念头,急着向母亲告状, “妈,您听她说的是什么话?” 立原伊势子向来宠爱女儿,此时当然也跟女儿站在同一阵线。 “亚弓的方法不错,行得通……”她附和着。 “妈,怎么连您也……”立原邦彦急了。 “难道你有更好的方法吗?”立原亚弓得意地睇着他,“要不,你去跟天川 家赔不是啊!” “你……”嘴巴没她厉害,他只能气得干瞪眼。 立原伊势子撤唇一笑,“就这么说定了吧。”说罢,她转而看着里绿,神情 又是一凝。 “这十万块你可以不用还,不过要替我办件事。”她说。 里绿一怔,更是疑惑了。 “明天七点,你到王子饭店的海洋厅替我赴一个约会。”立原亚弓说。 里绿微顿。王子饭店?那可是个高级的地方。要她帮忙赴约,什么约呢? “是什么的?”里绿不安地问。 “相亲,只是一个普通的相亲罢了。”她说。 里绿一震,“帮你相亲?” “只是吃顿饭,十万块就可以不用还,你还犹豫什么?”立原亚弓眉心一皱, “怎么?你家正秀不用缴学费啦?” 说到正要上大学的正秀,里绿的心一紧。 是的,她犹豫什么?为了栽培正秀,只要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她都应该 去做啊! 想到此,她毫不迟疑地一口答应,就怕她们母女俩又临时反悔。 “好,我去。” 立原亚弓撤唇一笑,“白痴才不答应呢。”说罢,她转身往楼上走,“上来 吧。” 里绿一怔,愣愣地杵在原地。 立原亚弓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我拿套衣服借你,你是代表我去相亲,别丢 了我的脸。” 里绿有点不服气,但没多说什么。事实上,她确实是没什么像样的衣服。 忖着,她尾随着立原亚弓上楼——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