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天宁寺跑出来后,流香的脑袋是一片空白的,因这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能到 哪里去。 这一整个星期,她都被严密监控著,哪里都不曾去过,角馆对东京来的她是 如此的陌生。 她不懂久史舅舅为什么那么残忍、那么冷酷,知道他将妈妈的牌位带到角馆 供奉时,她真的以为他并不如她印象中那般冷血,但……他为什么要那么仇视爸 爸,甚至到不讲理的地步? 长不大的恋姐狂!她在心里暗暗咒骂。 妈妈之所以跟爸爸私奔,一定是因为他们真心相爱,才不是因为被爸爸骗了 呢! 爸爸妈妈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他!到现在还记恨著,甚至不准她爸妈的牌位 供在一起…… “流香!你站住。”火速追上来的久史一把攫住了她的手臂。 “你放开我,你……你根本有毛病!”她气愤地瞪著他。 “你……”他正想责骂她在他人面前的失态举止,但……她已经掉下了眼泪。 “你不知道,爸爸妈妈是真心相爱的!”流香大叫,全然不顾这是在大马路 旁。 看着她泪如雨下的可怜模样,久史沉默了。 他感觉得出她心里累积了许多的不安及痛苦,他也知道自己该对她再温柔一 点,但遇上她,他却失去了控制。 他平时压抑的情绪在她面前,总是毫不收敛地狂飙出来,然后……弄得他们 两败俱伤。 “爸爸跟妈妈当年抛下一切也要相守在一起,他们的感情不是儿戏、不是假 的!为什么你就是不懂?!”她怨愤地瞪著他。 她清秀的脸庞上那一双愤怒的眼睛,澄澈而锐利得教他心慌。 虽然挂著泪,但她表现出来的那种刚毅却教他惊讶,甚至是心动…… 心动?他对她的感觉怎么会是“心动”呢? 他是怎么了?他明明以舅舅的身分自居,却偶尔希望她不是他的外甥女。 这太奇怪了。 虽说他跟她毫无血缘关系,但他既然叫万里子为姐姐,那流香就等于是他的 晚辈,对晚辈,他怎么会有那种微妙的、难以形容的悸动? 有时他恨透了她的难缠、叛逆,还有她那张貌似西宫的脸庞,但她的喜悲却 深深牵动著他的心情。 该死。他暗咒一声。 他是不是头壳坏掉了?居然对一个小他九岁,甚至称呼他为久史舅舅的女孩 有著不知名的情愫…… “我不想跟你这种冷血乌贼住在一起!”她说。 “冷血乌贼?”听见她这样形容他,他简直气炸了。 若他真是冷血乌贼,用得著对她这么好吗?衣食住行,样样不缺,他还免费 当她的“柴可夫司机”,现在她到底是哪里不满? “你帮我把爸爸的照片留著,我还以为你应该不像外表那样冷漠无情,可是 你……你根本就……” “抱歉,我让你存有幻想,以为我是”好人“,帮你留著照片不是什么难事, 但是要把他的牌位供在万里子姐姐旁边,我做不到。” “你……”她气呼呼地瞪著他,两只眼睛像要喷出火来。 一个不注意,她已经稍稍停止的眼泪又冒了出来— “我……我要爸爸……” 她知道爸爸的事是他的罩门,只要不提到爸爸,他就不会生气动怒。 可是……不管他多恨她爸爸,也不能改变她跟爸爸是血浓于水的父女关系这 个事实啊。 “你不把爸爸的牌位带来,就让我回东京……”说著,她越觉委屈难受, “我……我想爸爸……” 丧母之后,她就被逼著承受现在的状况,她一直压抑著、一直保有她的坚强, 但她也需要诉苦的对象。 在这个时候,双亲是她唯一可倾诉的对象,但他却硬生生地分开了她的父母。 她怨,但她无计可施,因为她甚至连离开这里都办不到。 见她掉泪,久史不知怎地也揪心得厉害。“待在这里,真这么痛苦?” 流香没有回答,只是沉默地流著眼泪。 睇著她,他心情无由地沉重。虽然他从没说过,但事实上……能把她接到角 馆来,他是最兴奋的一个——即使她长得像西宫,身上也流著他一半的血。 她低著头,依然沉默不语。 “你现在受的磨练都是为了将来做准备……” “我难过的不是那个!”流香打断了他。“妈妈过世后,我以为我是孤儿, 虽然我常跟你唱反调,但其实我很庆幸在这世界上还有我的亲人……” 噙著泪,她幽幽地说:“我不怕受什么训练,或上什么奇奇怪怪的课,我… …我只想要爸爸妈妈能在一起,我只想要你接受他们真心相爱的事实,这样很难 吗?!” 说完,她掩面痛哭,那颤抖著的肩膀教他心疼。 他对她太残忍了吗?他只顾著恨西宫,却全然没发现她的寂寞、不安及惶恐 吗? 突然,他感到内疚。他在万里子姐姐灵前承诺会好好照顾流香,而这样的照 顾法就是他的承诺? “流香……”他轻叹一声,声调稍软,“你父亲牌位的事,我还无法给你任 何的承诺及答复,在我心里有个结没打开,所以……” 睇见他苦恼而歉疚的表情,流香心里的怒气稍减。她皱著眉头,抿著嘴巴, 闷不吭声地盯著他。 她看得出来他心中的确有个结,而且这个结可“大”了。 “万里子姐姐离家十八年,却在她死后把你交给我,我想她真正的用意是要 你代替她继承她没有雕承的一切。天泽流需要正统的继承人,不管你愿不愿意, 只要你是天泽家的继承人,你就必须承担一般人所无法承担的压力及委屈。”他 声线平静地说。 “我不要……” “这是你的宿命。” “我才不相信什么宿命!”她忽地大叫,“我不要继承天泽流,我什么都不 要,我只要……只要爸爸妈妈、只要以前的时光……”话未尽,她已泣不成声。 “我只要爸爸妈妈再回来……”她不顾形象地哇哇大哭。 “流香……”这不是第一次有女人在他面前哭,但却是他头一回觉得心慌。 他可以安慰她吗?如果他伸出了关怀的手,那是因为他把她当外甥女看,还 是一个无助的小女人呢? 她抽抽噎噎地说:“爸爸好爱好爱我跟妈妈,他……他走的时候,我跟妈妈 曾一度以为我们也活不下去了……你不知道爸爸有多爱我们……你……”她再也 说不了话,因为眼泪已经模糊了她的视线,而她的声音也哽咽了。 看见她因为哭泣而抖动著的纤弱肩膀,久史心里一阵揪紧。 不自禁地,他伸出了手,轻轻地搭住她的肩膀,“流香……” 就在他的手指轻碰她肩膀的同时,流香哇地一声,扑进了他的胸怀,然后畅 快淋漓地哭起来。 他先是一震,但几秒钟后,他温柔地将她轻揽入怀。 而在同时,他心底有了个令他自己意外的决定——把西宫的牌位接到天宁寺。 他把自己当成什么?她的“久史舅舅”,还是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委托监护 人? 他越来越弄不清自己的身分了…… 鹰匠桥花子舞社 为是一间教授日舞的私塾,教舞的老师是位六十岁的老小姐——花子,而流 香就在她的私塾里学舞。 这是她走上继承人之路的基本养成教育,不只日舞,她还必须学习花道、茶 道,甚至是佛学。 虽然有点烦、有点累,但不知怎地,她觉得自己学得驾轻就熟。有时,她都 忍不住要为自己的“冰雪聪明”感到骄傲。 这天,久史依旧在一旁临督著她练舞。 “流香这孩子果然是万里子的女儿,冰雪聪明,很有潜质……”花子老师曾 经也是万里子的日舞启蒙老师,万里子的事,她知道得不少。 看著流香跳舞时专注的模样,久史有点分神。“呃?” “你……”见他心不在焉,花子老师微微皱起眉头,“你在想什么?” “没事……”他回复一贯的平静及沉稳,“您刚才说什么?” 她抿唇一笑,“我说这孩子很像万里子……” “她像万里子姐姐?”久史蹙起眉心,不以为然地一笑,“她比较像西宫吧?” “她长得是像西宫,不过……有时看著她的眼睛,我会以为是万里子回来了。” “像吗?” “倒不是样子像,是……感觉。”花子老师看著正专心跳舞的流香,“她有 万里子那种坚毅又叛逆的感觉。” 久史一笑,“叛逆倒是不假。” 她听出他话中含义,会心一笑。“这年纪的女孩是不好懂……” 他的目光停留在流香优雅的身影上,唇边突然扬起一抹淡淡的、温柔的微笑。 花子老师眸光一闪,正巧捕捉到他这个表情。她心里一颤,有种异样的感觉 —— 活到六十岁她的眼睛可是越来越精。 当久史看著流香时那种专注而深刻的眼神,绝不只是“舅舅”对“外甥女” 那样而已。 不过她一点都不意外,因为他们根本不是真正的甥舅关系。 流香年轻漂亮,而他也年轻有为,若不说破,任谁都会觉得他们是天上一对、 地上一双的绝配。 继承天泽流对年轻的流香来说太沉重,她需要一个人支持她、帮助她,而久 史绝对是万中选一的选择。 站在天泽家多年老友的立场上,她是乐见其成的。 “我说久史……”花子老师淡淡地试探著他,“你二十七了,有对象吗?” 久史微怔,“怎么突然问起?” “也是时候了吧?”花子老师若无其事地睇著流香,“有人对你提过这件事 吗?” 他一笑,“我很忙。” “再忙,婚姻大事也不能忘了。”她斜睨了他一记,“跟我学舞的学生中有 几位素质不错的小姐,出身都相当良好,有机会的话让我替你……” “花子老师,我没兴趣。”他声线幽缓地打断了她,“我现在只想把流香栽 培为天泽流的继承人。” “是吗?”她挑挑眉,不时偷觑著他的表情,“那你有帮流香挑选对象的打 算吗?” “咦?”久史一怔。 她笑得有几分高深,“身为天泽流的继承人,对象是马虎不得,难道你没想 过这个问题?” “她才十八。”对象?他还真是没想过这个问题。 不过,他是真没想过,还是不愿去想? “依传统,十八岁已经可以开始相亲挑选对象了……” 他沉吟须臾,“她是独生女,依例必须招婿,所以对象并不好找。” “那不简单,就找个原本就姓天泽的人嘛!”花子老师撇唇一笑。 他微怔,“姓天泽的人?” “是啊。”她似笑非笑地睇著他,“不就是你。” 闻言,他一阵心慌,而且不小心地表现在脸上。“花子老师,您说什么?我 ……我是她舅舅。” 她挑挑眉,“你们又不是真甥舅。” “花子老师,”他神情一凝,低声地说:“这件事请您务必别在她面前提起。” 她微顿,“流香她……不知道?” 他点头,“我不打算现在告诉她。” “为什么?”她不解地问,“也许她就不希望你是她舅舅呢。” “她是不希望,因为她讨厌我是她舅舅。”他苦笑一记,“在她心里,我是 个既残酷又冷血的人,要是她知道我不是她亲舅舅,她一定不会承认我这个监护 人。” 她若有所思地低语:“是这样啊……” “花子老师,我希望您暂时保守这个秘密。”他诚心地恳求。 她点头,“那当然没问题,不过……你说她讨厌你?” “嗯。” “是吗?”她眉心微蹙,思索著。 流香讨厌他?怎么她感觉不到? 流香比一般同龄的女孩要来得成熟,她的眼睛乍看是冷静而含蓄的,但细细 观察,会发现她眼底有著难掩的热情,就像当年的万里子一样。 她的眼神坦率而直接,尤其是不经意看著久史的时候—— 那绝不是讨厌的眼神。 她不知道这一对毫无血缘的甥舅最终会变成什么关系,但……她竟隐隐期待 著。 久史可不是笨蛋,虽然花子老师没明讲,但他感觉得到……她在试探他。 但是……她为什么试探他呢?难道说他的表现有任何的不寻常? 是不是他的眼解泄露了什么讯息?还是他曾说了什么而不自知?如果是的话, 那可真是危险啊。 载流香回家的路上,他一如往常地沉默。 白鹰匠桥回到天泽家是一段不短的路程,而身旁的流香也早已因为各种繁琐 的练习而昏沉睡去。 看著她清丽年轻的侧脸,他的心隐隐地波动著。 尽管他实在不愿坦然面对,他还是得承认……他对流香有著一种他所不愿接 受,却又不得不正视的情感。 怎么会这样呢?他应该把她当外甥女看待,就算不当她是外甥女,光就她那 张像极了西宫的脸,他也不该会对她有任何感觉。 即使她美丽,那也应该是一张他憎恨著的脸啊,但为什么……他越来越受她 的吸引,甚至让花子老师都有所察觉? “真是不可思议,万里子姐姐……”他心情的复杂很难向外人道,因为就连 他自己都迷糊了。 车行至大门口,久史准备唤醒沉沉睡去的流香,但视线一触及她美丽的脸庞, 他竟不忍心唤醒她…… 因为……他很难有机会这么专注而坦然地凝视著她。 一切都像是静止了般,只剩下他对她那股强烈而压抑的情感还奔流著。 他的胸口沸腾著一种难以言喻的激情,他的体温不断不断地升高,他的脑子 也热得不能再思考…… 他忘了自己的身分,也忘了她是谁,不自觉地,他将脸凑近,更仔细地凝睇 著她。 她浑身上下透露著一种半熟的魅惑,两道弯弯的眉舒展著,而唇角也微微地 上扬,像是作了什么美梦般。 他毫不自觉地注视著她,直到他发现自己的脸几乎要贴近她的脸。 感觉到她轻轻的鼻息,他心里一颤。 “该死,我在做什么?”他惊觉到自己居然想亲吻她?! 天泽久史,别忘了你对她有责任!他暗暗警告著自己,要自己别轻举妄动。 但即使是如此,他还是止不住心情的起伏波动,强烈的渴望著她娇艳欲滴的 唇片…… 就这么一次……就在他那么想著的同时,流香突然睁开了眼睛。 惊见他的脸竟挨得那么近,她露出了惊羞的表情。 他心里的惊慌绝不亚于她,自责的、不安的、羞愧的情绪全表现在他脸上, 但转瞬即逝。 “到家了。”他强作镇定地说,生怕她觉察到什么。 流香沉默了几秒钟,神情有点茫然,“噢……”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嘴上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她心里充满了疑惑。她没看错 吧?久史舅舅他…… 虽说她还没有接吻或者是被亲吻的经验,但以刚才那尴尬的情景及弥漫在空 气中不寻常的气氛,她觉得久史舅舅似乎正要亲吻她…… 天啊!这怎么可能?!这么一想,她不禁头皮发麻。 不会吧?她一个人不正常已经够惨了,如果连久史舅舅也跟著“爬代”,那 真的早晚都会出事的。 不不不,一定是我想太多了,是错觉,他应该只是……只是想看我眼睫毛到 底有几根!她试著说服自己。 这理由有点烂,不过勉强可以接受,不过……要是他刚才真是要亲吻我,那 ……她越想越闷,但不知怎地,她觉得自己竟有点期待。 “流香,你还不下车?”已下车的久史出声唤她。 倏地,一根警觉的神经扯回了她漫无边际的想像—— “就来了……”她慌忙下了车,跟上他的脚步。 她羞恼而惭愧的敲敲扪袋,喃喃地说:“西宫流香,你真的有问题,而且问 题可大了……”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