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中国独特的美学观:崇尚自然、简朴、和谐 只要细心地欣赏中国的传统艺术,就会在胸中涌起许多深奥难解的问题: 为什么在半坡遗址出土的人面陶盆上,人的眼睛眯成一条缝;而在此之前一千 多年的姜寨陶盆上的人面,却大睁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是因为人一开始兴奋地观 看自己的四周,不断地提问,而一千年后又开始闭目沉思吗? 他们在创造美上,思考到了什么? 为什么最早的陶器是彩色的,在姜寨遗址竟然发现了六千年前一套完整的绘画 工具。带有盖子的石砚,一根研磨棒,还有一个盛水的石杯,甚至还有裂成四块的 红色颜料,那是三氧化二铁的天然矿石。可是,到后来,先人们制陶的技术更加高 超,却舍弃了五彩只留下黑色?黑陶文化优于彩陶文化,这是史实,难道先人们从 浑沌的黑色中领悟到了比五彩更丰富的色彩吗? 为什么陶器上的花纹越来越简单,最后只剩下线条让人们想象? 为什么同大巴山悬岩上悬棺之谜一样,先民们把壁画留在人迹罕至的荒僻地区, 让那些精美的艺术同荒漠、风沙、峭壁一起默默地度过漫长的岁月? 为什么千古传颂的中国绘画杰作,大多只是几根疏竹,几枝虬梅,几许松柏, 几根兰草,几只鸦雀,几多翎毛。即使奔马。也只有几匹。虽有鸿篇巨制,繁华市 井生活的描绘,但它们在艺术上的声名地位远不如上述的简约之作? 为什么中国的建筑多生动的飞檐,却缺少直刺青天的尖顶建筑和高耸云端的单 体建筑;却偏在山水之间,莽莽平原上迤逦排列,参差错落?北岳恒山上偏有一处 驾!临深渊之上的悬空寺,上下都是峭壁,只凭几根木桩支撑了千年岁月,为什么 选这么令人失魂落魄的地方建造寺庙? 为什么陈子昂一首短的不能再短的诗《登幽州台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 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竟被传颂至今,而且还将在未来传颂永久? 连刘邦的“大风起兮云飞扬”这么一句诗,也被一赞再赞,几乎妇孺皆知?李白的 诗更多是讴歇江山水月,却赢得千古的称颂? 为什么中国的戏曲,布景简单到近乎于无,而脸谱却百态纷呈,让全世界的人 都怦然心动? 为什么中国传统的音乐,一笛一箫一把二胡,一只琵琶,却营造出诸多氛围, 而最被称道的曲子,竟是《高山流水》一类的“清淡”的乐曲? 类似的问题可以提出许多许多。 中国的艺术贯彻着中国独特的美学观,而这种审美意识与中国传统的哲学有着 密切的关系。既然中国的哲学认为“天人合一”,人是自然的一部分,当然就极重 视人工的创造同自然的合谐。讲究人的灵性在自然中受到陶冶,升华。因而,中国 的艺术大致走了一条:简约——繁华——简约的道路,由简到繁,再到“洗尽铅华”, 重归质朴、自然。这是更高层次的质朴。所以,中国的美学观把“返朴归真”视为 美的最高境界。只有在艺术品前调动起所有的想象力,从简朴中领悟到万象,从单 纯中体味到多色彩,才算有了美的灵性。因此,简略生动的线条,以及由此产生的 绘画、书法、雕塑、舞蹈、建筑,都是美。而不加雕饰的农民画,手工艺人的泥娃 娃,也是美。只要朴实、真切便被中国人所欣赏。这同西方强调人的力量、人的威 严的艺术,是两种不同的美学观。 正因如此,中国的建筑都讲究虚实结合,移步换景,借景生情,极力保持建筑 物与自然环境的协调。一位德国的建筑师站在旧北京城外远望北京城的轮廓线与天 地相接,激动地长久凝思,说,中国人竟然不凭借高度,只是凭借与地平线的关系 就营造出威严与神秘,这是何等的智慧呀! 陈子昂的短歌,正好说出了中国艺术家面对荒野上苍凉的古台所想到的悠远的 历史,把横向景物同纵向的时间流程联系到一起,而生出自然与人类社会生生不息 的感叹。这感叹触动了中国人特有的历史感,因而令人永久地复述。“何人江边初 见月,江月何时初照人”的感叹,也是中国哲学在文学中的渗透,说出了中国人特 有的幽深的历史感。一个没有悠远历史的民族是难以发出这样的喟叹的。 所以,中国人会用彩色、线条搭配成脸谱,象征出忠奸贤愚,这是所谓的“象 征主义”:又能用抽象的手、脚、身体的动作,构成流动的线条来表现复杂的情绪、 思想,用想象来替代真实的布景,这又有点“抽象主义”。 这正是深邃的中国哲学所培植的丰富的艺术想象。 梅兰芳的表演,尤其是他的水袖舞蹈、京剧的结构及程式,震惊了电影大师, 蒙太奇语言的创造者爱森斯但(俄国人)。他承认他的电影画面设计思想,很多来 自东方的绘画,现在他知道,原来他崇爱的日本绘画源自中国。 梅兰芳的京剧也让德国的戏剧大师布菜希特惊喜,京剧简约的程式,它产生的 间离效果,(让观众既欣赏戏剧的美,又不沉陷于戏剧故事本身,把假当真,始终保 持着合适的欣赏美的心理距离。)正是他梦寐以求的理想的戏剧。由此,他创造了 布莱希特体系,成为现代戏剧的一大流派。 这个由简到繁再到简的艺术过程,走过漫长的路,而成为一个民族的共识,在 世界上是很少见的。这就是为什么中国的艺术无论什么门类,都具有共同的特色与 魅力。“返朴归真”,崇尚自然、生动、平衡、和谐,是中国艺术的真髓。 中国艺术并不是封闭保守的艺术,而是向所有的外来艺术打开大门。但是,一 切外民族的文化、艺术,几乎都无一例外地要经过一个被中国艺术家融汇、改造的 过程,使它本土化,使它能为中国人所接受。凡是走过这个过程的便被中国群众所 承认,凡是没有经过这个过程的,便难于在中国立足。 中国艺术的胃口是强健和宽容的。二胡等外来乐器,已经成为中国的民族乐器。 西方的近代现代小说、戏剧、舞蹈也正日益融入中国的民族文化。中国艺术的博大 精深,正是由于有这种海一样宽广的胸怀,吸收了无数外来艺术,又从本民族的特 色出发,用自己的独特美学价值加以改造,创新的结果。可以想象,在新的世纪, 中国的艺术将更加光彩耀人。 -------- 泉石书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