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隐喻》 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 上海译文出版社 隐喻是另一套逻辑严谨的恐怖故事 作者的文字由“冷隽的情绪”和“翔实的资料”这两种力量相互推动着往下走。 前一种所谓情绪力量被桑塔格控制得相当节制;而后一种力量却以视野阔大取胜。 此二者像拧麻绳一样将出自文学作品、社会思潮、医学认知、名家言论之中与疾病 隐喻相关的繁多信息秩序井然地扭结在一起,制作出一中叙与议相互牵引也相互激 荡的讨论式语感。以至于她的句子,尤其那种给出判断或结论的句子常常拥有一种 谶语般的肃穆与绝望,如:“正如《魔山》中的一个人物解释的那样:‘疾病的症 状不是别的,而是爱的力量变相的显现;所有疾病都只不过是变相的爱。’正如当 初结核病被认为是源自太多的热情,折磨着那些不计后果、耽于情感的人,现在很 多人相信,癌症是一种激情匮乏的病,折磨着那些性压抑的、克制的、无冲动的、 无力发泄火气的人。这些看起来似乎彼此对立的诊断,实际上是同一种观点的大同 小异的翻版(在我看来,它们同样为人们所深信不疑)。这是因为,对几的这两种 心理上的描述全都强调活力的不足或障碍。”(P20 )……在这段文字中,作者的 结论因为资讯的密集性援引而获取了强大的力量。全书首篇“引子”部分即第一自 然段亦如此:“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 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 于使用健康王国护照,但或早或迟,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 认我们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P5)”……这段寥寥数语的开篇语旨在提示人类自古 至今绵延不绝的对于疾病真相、疾病事实的“选择性遗忘”,但其形象生动已是可 触可摸。由“王国”二字引发而出的全部结论亦尽为“隐喻”。当然,其所“隐” 之意不在刻意制造晦涩,而在于让观念的呈现更丰满,更自由。 可见“资料”的力量在桑塔格的文字中变成一种真正的力量。阅读者常常不难 领略桑塔格“思想”之锐,“观念”之魅,但却很容易忽略其“观”其“念”其 “思”其“想”从资料、资讯之巨中渐次剥离与蜕变的过程。显然,这种忽视情有 可缘。在本书中,仅“文学”这个作者的本行,其人物、细节之类信息的援引已近 海量。而面对海量信息的剥离之功,也正显现出作者的过人之处。对桑塔格而言, 萨特《恶心》中的罗昆廷、莱蒙托夫《当代英雄》中的毕巧林、加缪小《局外人》 中的默尔索乃至斯托夫人《汤姆叔叔的小屋》中的小爱娃等等,一一脱去原有的身 份外衣而被还原为“病人”。桑塔格以一名“大夫”兼“批评家”的眼光打量他们 的喜怒哀乐,悲悯之外,更多冷峻。那冷峻之光甚至将整个文化史中密密麻麻车载 斗量的“病案”一一过滤:那些通常会被我们忽略的细节、那些个性鲜明的作者自 述、那些常常只被我们当作名人嘴边无非炫耀智力优越感的博喻、妙喻之类,统统 在桑塔格的显微镜下被放大,被刷新。康德说:“对纯粹实践理性来说,激情无异 于癌症,而且通常无药可医” (P41 )——康德的话原本不过是将“癌症”一词当作一种修辞手段,但桑塔 格却从中听出了“癌症= 情感过度”的隐喻之音;卡夫卡说:“我的头和肺在我不 知晓的情况下达成了一个协定”(P38 )——卡夫卡的话不过抱怨自己的身体背叛 了自己,但在桑塔格看来,它却是在传播一种危险的判断,即所谓疾病其实是“是 一种用来戏剧性地表达内心情状的语言”,由此,疾病已大可约等于所谓“天罚” ;雪莱安慰济慈说:“痨病是一种偏爱像你一样妙笔生花的人的病”(P31 )雪莱 的话其实只是一种对于友人的抚慰之语,可在桑塔格的解析中,它被还原出了“刻 意将疾病诗化”的底牌。而最终,这种种来自文化遗产中被遮蔽部位点点滴滴的渗 透和遗忘被桑塔格双手合十,一一接住,并最终汇聚成一片以疾病为主题的隐喻之 海……其间波涛汹涌险象环生。面对此海,我们忽然发现,疾病之于生命之危,至 少不在人类自身锲而不舍将疾病性灵化、伤感化、妖魔化的危险之上。人类自己亦 正亲自动手、一针一线继续编织、传递着与疾病本身基本无关的无数隐喻的“真理”。 问题被桑塔格锁定于“语文”——但无论如何,庞杂“语文”证例哪怕如山如 海,终究也还只是冰山一角。或者,根本说,其实桑塔格仅仅是选择“语文”作为 自己探究之旅的出发点:她尤其看重诸如“梅毒”、“癌症”这些从名词变成形容 词的“比喻”:“我们每个人的血管里都有共和精神,就像我们每个人的骨头里都 有梅毒——我们全都被民主化了,被梅毒化了”(P54 )……在波德莱尔的这段名 言中,名词“梅毒”被当作形容词,用以形容反民主人士对“平等时代渎神行为” 愤懑之情。桑塔格抓住这个普遍存在的“名词”“形容词”之变——在这个普遍 存在的脱胎换骨中,桑塔格听见了那种将“性和政治的恐惧投射到这种疾病上”的 危险习惯。因为希特勒在他的《我的奋斗》一书中,也一再提到“梅毒”。在如此 语境中,“梅毒”或“癌症”等已成为一根属性迥异的猴皮筋,当人们对现实生活 中的种种焦虑、恐惧投射到其中后,它又作为一种肮脏或羞辱反抽回疾病本身。 这样,在桑塔格眼中,大而言之所谓“语文”、小而言之所谓“语词”,在成 为一座桥的同时,也成为一柄剑;在成为一列火车的同时,也成为一只鞭:它不断 将对于疾病本身的恐惧和无助移植到更为广泛的现实生活情境之中,使之成为比喻 或意义的弹跳点,同时,它也顺手幻化成皮鞭,将“疾病”之躯上上下下重新鞭挞 出诸如羞辱、不洁、疯狂等精神性伤害——而那不过是一些莫须有的羞辱,来历含 混的不洁和貌似清晰的疯狂。“没有隐喻,一个人就不能进行思考。但这并不意味 着不存在一些我们宁可避而不用或者试图废置的隐喻。这就像所有的思考当然都是 阐释。但这并不意味着反对‘阐释’就一定不正确。”(P83 )——在这段直言不 讳、有关“隐喻”和“阐释”的告白中,“避而不用”与“试图废置”这样的话虽 说得平心静气,但它既是一个细腻标准、精确态度,也是一个挑剔的主张:“我们 关于癌症的看法,以及我们加诸癌症之上的那些隐喻,不过反映了我们这种文化的 巨大缺陷:反映了我们死亡的阴郁态度,反映了我们有关情感的焦虑,反映了我们 对真正‘增长问题’的鲁莽的、草率的反应,反映了我们在构造一个适当节制消费 的发达工业社会时的无力,也反映了我们对历史进程与日俱增的暴力倾向的并非无 根无据的恐惧”(P77 )……在这里,“语文”或“语词”的“暴力”助手角色被 清晰定义而出——它们当然不是“屠夫”、“杀手”或“刽子手”,而是一群一直 以来被我们忽略不计的“刺客“。 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一书提及的疾病达数十种之多。肺痨,癌症,麻风病, 艾滋病,小儿麻痹症,霍乱,梅毒,心脏病……假使如许可总括为“瘟疫”的疾病 对患者本人来说已宛如伤口,那么,“隐喻”不仅是撒向那伤口的盐,还是一只将 那伤口逐渐撕扯开来的手——这里的“撕开”相对于实际情形而言,是夸张,也是 “隐喻”,即事实发生的情形并非如此。被文化承传滋养而成的有关疾病的庞杂 “隐喻”谱系虽以“刺客”为本质,但它始终被遮蔽在无数几无破绽娇好自然面孔 之下。它有俨然的正义之眼,匀称的道德腮红,虚幻的健康肌肤,乃至被上述种种 整合而成的一种天赋权力之舌。而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的全部努力即在于 “摆脱这些隐喻”(P161)在桑塔格条分缕析地揭露了“隐喻”的凶残之至,细究 了“隐喻”的隐蔽之深,穷尽了“隐喻”的伪装之妙。而在此之前,关于隐喻,一 无所知之外,我们深受其害。扼要地说,即在“隐喻”俨然面孔之后,其实掩藏着 诸如“健康= 德行” 、“洁净= 德行”等无数隐蔽的公式。而天下患者却大都被隐喻撵进了那些看 似堂皇公式的反面——在被冠以“高危群体”的标签后,他们的命运自动成为“疾 病= 堕落”公式的里最受欢迎的填充物:他们要么象征着普遍的放纵,要么呈现着 道德的松懈乃至政治的衰败。它们汇同集体想象,为天下患者凭空捏造了一个新身 份。这个新身份使天下患者“不仅有性命之虞,而且有失人格”(P113),不仅疾 病本身成为一种“对不健康生活方式的惩罚”(P101),而且疾病之外那个庞大隐 喻谱系更像一整套“恐怖故事”(P103),在天下患者的心灵上插无数不流血的软 刀。我甚至想鲁迅笔下的贺老六的媳妇祥林嫂。这个联想让人心惊。它让人明白, 在我们这里,隐喻其实有着更为复杂的格式和更为悠远的传统。相比桑塔格所谓 “穷尽之”的坚定而言,“揭露”或“批判”还远远谈不上。我们自己也还正与 “刺客”共舞。 索甲仁波切《西藏生死之书》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 用哲学轻抚亡灵 本书被西方评论家称之为展现了“西藏佛学智慧的精髓”。而另一个评论则称 之为“当代最伟大的生死学巨著,一本最实用的临终关怀手册”。 这后一评价相信更多针对一般读者而言——因为临终关怀确是当代医学伦理中 无法回避的重要命题之一。 辉煌显赫或一贫如洗,人生的全部意义其实同样因为“死亡”而终止。面对死 亡,用哲学轻抚亡灵从来不该空缺……当然,如你所知,它总是一再空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