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转经路》 温普林《茫茫转经路》 华艺出版社 在现场 作者写西藏故事,一次三本:《巴伽活佛》,《苦修者的圣地》,《茫茫转经 路》。 和曾经因写西藏而遐迩闻名的马丽华、巴荒等不尽相同,温普林以亲历者口头 叙述方法,让西藏在口语的流淌中跳跃动荡。 在这三本书中,文人化的感喟唏嘘痕迹绝少。诸如浪漫、神秘一类猜测和慨叹 也已被消减到最低。然后,作者赋予自己一个类似现场讲述者的身份……走近西藏, 这也是路径之一。 乌尔沁《不良父母》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从泪水开始发现 本书内容罕见,用俗语“字字血声声泪”形容,亦不为过。扼要地说,书中描 述的是那种很少有人涉及的家庭苦难——那是一部清算父母罪孽的罕见文字。 细细品读字里行间锥心泣血的成长履历,其实会有比眼泪更惊人也更深切的发 现——男人与女人、情欲与情感、家庭与个人、个人与社会、成人与孩子……当今 社会方方面面的纠缠不清的矛盾瓜葛都可以在种种对应关系中找到标本性的对应物 ——尽管本书不过个案,可尤其在社会学研究中,个案价值难以忽略——毕竟我们 不需要喝完一锅汤才知道里面没放盐……很多时候,眼泪不过是第一级台阶……拾 级而上,我们常能发现我们意料之外的更多。 吴亮《闲聊时代》 江苏文艺出版社 他们的收获我们无从知晓 在《闲聊时代》中,吴亮说:“在一个闲聊时代,潜心思索又有什么用呢?人 生真谛已不在书斋中,而在音像架上,在屏幕的广告动画里……” 吴亮的话很像牢骚。不幸的是这牢骚揭示的恰为现实。在那汹汹闲聊的包围中, 潜心思索在备受冷落的同时,也成为一种针对思索本身的考验。当然,假使不准备 折本,思索就算了——写电视剧去吧! 在《游戏的权力》中吴亮说:“游戏的意义 是在它本身的,因为它给我们欢娱感和解放感,它使我们看到自己的想象力并忘情 地自我陶醉;它使我们从功利的重压中解脱出来,在假想的环境中成为一个自由自 在的参加者和创造者……” 在《真正的先锋一如既往》中吴亮说:“生活在想像里的先锋是不会向现实妥 协的,他们不屑于审时度势,他们照自己的方式感知世界组织世界,从来不需要多 数人的首肯。他们和多数人的疏离是因为多数人滞留原处,而他们早已踏上陌生的 土地……” 我把吴亮的这两段文字毫无恶意地拼贴在一起。我忽然明白,天下“先锋”的 游戏从来就不是多数人的游戏——如同先知是孤独的一样,先锋也是孤独的。在那 片我们永远难以企及的陌生的土地上,他们独自收获着我们无从知晓的悲伤与喜悦。 吴思《潜规则》《血酬定律》 云南人民出版社中国工人出版社 走到阳光里去 写《潜规则》时,吴思至少是部分地放弃了学术腔的叙述方法,而是尽可能多 地讲故事。小说家刘震云在其“故乡”系列中喜欢运用的“古今穿插”法,在《潜 规则》中随处可见。吴思将学术探究的动机隐蔽在讲故事的兴致勃勃之下,使自己 演变为一个讲解、探究二者兼顾的叙述人。 在《潜规则》丰富生动的叙述框架中,掩藏着机敏的思辩锋芒和清晰的学术建 构。不动声色地兼顾学术逻辑与故事讲解,是吴思叙述技巧的显著特征。你无法剥 离一颗随着陈年往事跃动的心脏于动脉静脉的重重包围之中。能够表现如许特色的 最典型的一个段落这样写道:“我得声明一句:在皇上身边工作的干部,大多数还 是好的或比较好的。著名的清官王恕当了一段吏部尚书,选拨推荐了一大批刘大夏 这样正直能干的人,史书上说:‘一时正人充布列位。’这在明朝算相当难得的一 段好时光。那么,皇上怎么会被糊弄到不了解基本状况的程度呢?他身边的好干部 对情况又了解多少?”(P79 )语词“潜规则”为吴思独创。除此之外,在该书中, 吴思还有很多概念创造。比如“制度性耳目”、“合法性伤害”、“第二等公平”、 “腐败税”……如许“概念词组”成为吴思梳理明清历史时的一个个节点,吴思相 当克制地点到即止。叙述的无限丰富性成为如此节点冰山下2/5 的部分。让那些慧 心读者会意于古今的惊人相似——无论是糜烂的部分还是灿烂的部分一概如此。 而随后推出的续篇《血酬定律》其撰述笔调依旧轻松并且得意,很多句子、段 落读着读着就想笑。“刘瑾潜流”一节中,吴思描述他自以为的刘瑾心态:“刘瑾 不忌讳杀鸡取蛋,反正那是别人的鸡。因此,在鸡的眼睛里,刘瑾肯定是比皇帝坏 得多的东西。他的腐败收入是强加于老百姓的额外税收,他侵入了纳税集团的疆域, 因而破坏了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P81 )”……相似的阅读体验多年前阅读刘震云 的《故乡相处流传》时也曾有过:曹丞相带领部队进驻延津市,秋毫无犯,纪律严 明。老百姓都说:曹丞相的部队不奸淫妇女,但曹丞相本人还是可以的,我们延津 人民还是管得起的啊……为此,曹丞相本人亦相感慨万千:多好的人民啊! 出于确切阐述“匪变”概念的考虑,吴思对“匪”概念周边的诸多语词颇下了 一番打捞、挑剔、研判的工夫。于是,续篇《血酬定律》里关于“绑票”一事,读 者得以了解始终沉睡着的一个庞大语词系统——绑架“富人”叫“绑彩票”,绑架 “穷人”叫“绑当票”,绑架“女人”叫“绑花票”,而绑架“农民”则被称为 “绑土票”……条分缕析,纹丝不乱。以此类推,在整个绑架程序中,看守人质者 称“看票”,赎回人质者称“领票”,向人质家属讨价还价者称“叫票”,最终了 结人质者称“撕票”。而关押人质的地点,则被称为如今周知率奇高的所谓“票房”。 如你所知,今日之“票房”与往日之“票房”已不可同日而语。不过,胡乱比附地 想,如今演艺圈一干人马从被虚拟鲜花、虚拟掌声托举起来的红地毯上走过之后, 也便随即陷入影片放映现场短暂的深刻黑暗之中——彼时彼刻,他们与那些被“绑 票”的“在押人质”并无本质不同:结算分红、拿奖夺魁、嘎纳、柏林、威尼斯, 乃至奥斯卡小金人之类的历史重任依次压在他们的双肩之上……说实话,如是名利 双收之“票房毒药”谁不想当?谁不想要?只不过“人人有机会,个个没把握”而 已。 与语词“票房”紧邻,“班房”主题一经吴思潜心打捞,也顿时变得光怪陆离, 博大精深。 权威词典《辞海》一九七九版关于“班房”的解释为“看押犯人场所的俗称, 指看守所、监狱等。”这种解释其实多半也是大部分人对“班房”概念的印象式理 解。可其实,“班房” 一词的初始义项是指官衙或私人府第差役值班休憩之地,“班房”被用来专指 监狱,是后来的事。并且,在不同的地理文化中,“班房”称谓五花八门。在四川, 班房叫“卡房”,而在其他一些地区,班房则被称之为“官店”、“差馆”、“押 馆”,或干脆称之为“洗心迁善局”。令人意外的是,沿着这条语词义项或加或减 或宽或窄的小径,吴思逐一考证出近现代诸如“牛棚”、“学习班”、“小黑屋”、 “整风班”、“黑干学习班”、“可教育子女学习班”等繁多语词与“班房”概念 间的微妙之差以或奇妙之同。吴思的发掘让人明白,有史以来的所有语词其实正像 一座迷宫样的大厦——在那里面,很多看似风马牛的语词间,其实暗道相通,幽窗 明灭。而吴思所为。正在于打通暗道,开启幽窗……最终,吴思化简为繁,以一个 简单到家的“灰”字作结。比如,上述那一间间名目繁多规格各异的“监狱”,即 被吴思统一命名为“灰牢”。 如你所知,此时此刻,被吴思挑选出来的简简单单的那个“灰”字,与生活中 吴思个人的色彩经验、美学偏好等,已全无关系——那个原本简简单单的“灰”字, 已成为吴思观察视角中最重要也最恰切的一种颜色。除了他在本书中批量“杜撰” 的诸如“灰钱”、“灰帮化”、“灰帮分子”、“灰帮身份”、“灰帮优势”、 “灰色税费”、“灰色时段”、“灰帮化机制”等庞大“灰系列”语词外,书中几 乎所有与“潜规则”相关的语词,无不与“灰” 密切相关:不仅“潜规则”本身也是“灰规则”,所谓“元规则”即所谓规定 “潜规则”的规则,又有那条那款可能光天化日公之于众?还不都是掖着藏着躲躲 闪闪地“灰”着?于是,也就知道,正是通过对“灰”字的挖掘,吴思在将一个原 本皮相单薄、抽象空洞的“颜色”激活之外,还用它连缀起了被我们称之为“历史” 的那无垠混沌空间——是映射当下,也是辐射古今,直至扫射被遮蔽、被掩盖乃至 被遗忘的无数历史死角……巧思巧智,举重若轻。吴思令人赞叹。 在《血酬定律》篇首,吴思开宗明义:“近一两年,母语中的自我表达和自我 命名,多次给予我巨大的启发,在先民智慧的引导和帮助下,我借用或改造了一些 来自民间的词汇,还杜撰了一些词汇,称呼那些未经正式命名的山川雪原。祖国的 语言是一座宝库,先行者要在雪中觅食,不得不去细看,不能不去强说,不得不努 力理解那些事物之间的关系,看、说和理解的成果,积淀为母语的词汇和叙事,其 中凝结了中国人民的智慧”(P8)……从这段坦陈中可以发现,吴思对语词的“细 看”也好,“强说”也罢,并非被动或盲从。有关于此,他不仅蓄谋在先,而且蓄 谋已久。因此,其《潜规则》及《血酬定律》固然可称一组振聋发聩的读史专著, 但其副产品——那个被他一砖一石搭建而成的“灰色词库”,对于读者的重要与宝 贵,并不在其正文之下。我甚至遗憾地看到,吴思忽略了在该书正文之后单独开列 出一个“本书关键词表”……我甚至希望它们再版时采纳我的这个建议。支持我如 此建议的理由是,我一直相信,那一个个看似羸弱的语词其实亦有其生命。为什么 不让它更独立地在我们的想像中生长得更为茁壮? 当然,事实上那些“语词”已在我们的阅读过程中变形、扭曲,百转千回地不 断生长——从他的“低成本伤害”(P1),我想到写字楼间那些无休无止日复一日 的“无报酬加班”;从他的“压缩性认可”(P114),我想到平头百姓对居心叵测 的房地产开发商满心怨毒的愤怒乃至匍匐抗议、下跪造反;从他的“抽水机规则” (P61 ),我想到的,是变幻无常的物业费、维修费、草地费、装修费、电梯费、 垃圾费等漫长的费用清单,而从他的“县官驿丞招待所所长”(P89 ),我则 得以足不出户、再三把玩、揣摩当下各类大小官员间旷日持久的“讨好竞争”(P89) …… 言及乌合之众生存现实中最为普遍的心理感受之一“迫害感”,卡内提说: “群众总像一座围城,而且是受双重包围的:城墙外面有敌人;地下室里也有敌人 ……群众的迫害感无非就是这种双重威胁感。外面的城墙越缩越紧,里面的地下室 越来越受到破坏。敌人在破坏城墙时的举动是公开的、可以看得见的,而地下室里 敌人的破坏活动则是隐秘的、看不见的。(《群众与权力》P8)。读完卡内提此语, 我的感受怪异复杂,说也不清……我从卡内提的形象比拟中读出的悲哀远在现实情 景无穷悲哀故事所给予我的无穷刺痛之上。好在随后我读到了吴思的《血酬定律》 以及掩蔽其中的那个庞大“灰色词库”——以我之见,仅那个“灰色词库”本身, 即为一种朝向“地下室”的描述努力,它有助于我们逃离那番绝望黑暗,走到阳光 里去,看清身后的一些或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