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鸟 老婆子一夜没睡。她能听见落雪声。她等着雪进屋里来。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 会有这种怪想法。随着夜色加深,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 天就这样亮了。 铁皮门响了一下,有人进院子。老婆子坐起来。那人敲门。老婆子说:“你是 个丫头吧。”“你怎么知道我是丫头?”敲门的人很吃惊。老婆子说:“你使劲推。” 门嘎吱嘎吱响好几下,那人跟门一起嘭一声冲进来,差点摔倒。 那人果然是个丫头,高个儿,白大衣,白帽子,就像个雪人。 “你不是新疆人吗,快把门关上。” 丫头关闭两次才把门闭严。 “你不是我们这儿人。” “我是乌鲁木齐来的。” “噢哟,乌鲁木齐丫头,快到火墙跟前来,把你冻坏了。” 丫头很好奇地看火墙。看那个轰轰燃烧的大火炉。老婆子拔开炉子,火焰冲起 有半人高,摇晃着,修长而健美。丫头说:“这么好的身段?”“你的身段才好呐。” 老婆子的眼睛跟鹰一样,在丫头身上抓几下,丫头的脸红起来,老婆子说:“红得 还不够。”老婆子那双鹰眼一下比一下逼人,丫头说:“你不要这样看我,我受不 了啦。”“这么嫩的丫头包不住火呀,让火再高一点,从脚心烧到头顶才行啊。” 炉子里的火焰越来越高,比人还高,做出热烈奔放的跳舞动作。老婆子说:“怎么 样,丫头。” “啊,这么高这么苗条!瞧,它的腿动作这么快!” “它在跳舞。” “这么好看的舞,我一直想跳这种舞,可我跳不出来。” “新疆丫头跳不出这种舞简直是笑话。” 丫头脸又红了,她脸本来就红,火焰在她脸上跳舞呢。老婆子那双鹰眼很准确 地抓住她脸上的那种红:“不要不好意思,这样的丫头多着呢,又不是你一个。” “你总是这么说我。” “你想出色一点,你有这个条件,可你没发挥出来。” 老婆子把铁壶放在炉子上,火焰消失了,火焰的舞蹈也消失了。丫头伸手想抓 住火焰的影子,老婆子把她挡住了:“它该干活啦。”火焰从铁壶底下伸出手指, 铁壶里的水吱吱响。丫头看自己的手,又看看火焰的手:“它跳得这么好,它的手 是这样子这样子。”丫头摹仿火焰的动作。老婆子往铁壶里放一块砖茶。 “你没见过火吧?” “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火。” “你家没炉子?” “我们烧煤气。” “煤气,煤气很了不起,煤气没火吗?” “煤气的火只有这么一点点。” “跟打火机一样,能做饭吗?不会跳舞的火做出来的饭是什么味道?” 老婆子望着屋顶,她实在想不出这种饭的滋味。 “我生过儿子没生过丫头,我要生丫头肯定是个仙女,你是来给我做女儿的吧。” 丫头笑着点头。 “你是来找我儿子的,不是找我的。” 丫头脸又红了。 “害羞的丫头都是好丫头,害羞的丫头不多了。” 丫头小声说:“他不在。” “他在,咋能不在。” 丫头四下瞧瞧,房子里什么都没有。“你看的地方不对。”老婆子抓一下墙上 的铁钉,那么大一根铁钉,跟树杈一样。“那是挂绳子的,一大盘绳子挂在那里。 团场的丫头进门先看绳子,绳子不在她转身就走。还有门后边的十字镐。她们只看 这两样东西。” “那是干什么用的?” “我儿子没告诉你吗?” “他说他是水工团的。” “多诚实的孩子,跟丫头交往净说实话。他都给你交底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 “水工团多好的工作呀。” “水工团是不错。” “一辈子跟水打交道,而且是河里的水。” “是山上的雪水,还有石头里的水。” “石头里有水?” “泉水呀,泉是从石头里出来的。” “他就干这工作。” “他不干谁干,雪水和泉聚在一起就是一伙土匪,比猛兽还厉害。” “他拿绳子捆它们。” “捆他自己。” “我明白了,绳子扎在腰里,下到悬崖上,用十字镐去抓那条不驯服的河。” “丫头你真聪明。” “他冲向河,河也冲向他,他拿的不是剑是十字镐,两把剑交叉,冲向他的不 是牛,是一条咆哮如雷的河,太绝了,比西班牙斗牛士还要厉害。” “我儿子不是大板牙,他的牙很整齐,又结实又整齐,你不知道我儿子的牙齿 吗,你应该知道他的牙齿。” “他牙齿不错。” 丫头被这话吓一跳,脸又红了。 老婆子煮好奶茶,她们喝奶茶,吃馕。丫头的脸红了好长时间。老婆子说: “你其(吃)你其(吃)。”丫头吃馕就想起小伙子的牙齿,心就乱跳,她真担心心会 跳出来。可她饿坏了,她不能光喝奶茶呀,她又紧张又兴奋,吃得反而快,一口气 吃了三个馕:“我吃这么多,我们全家才吃这么多呀。” “摸摸你的肋巴”。 丫头摸一下没摸出什么。 “肋巴鼓起来没有?” “没有。” “肋巴没鼓起来算什么饱,再其(吃)点,再其(吃)点,其饱。” “我吃不下啦。” “肋巴没鼓起来么。” “我的肋巴从来没鼓起来过。” “你妈就这样养你吗?” “城市的妈妈都这样养孩子。” 老婆子没去过城市,她想象不出肋巴没鼓起来的孩子怎么能长大?他们一定缺点 什么。眼前这个丫头身体健康,老婆子实在看不出什么破绽。 “我儿子喜欢你这样的城市丫头。” “他有魅力。” “他力气是不小,可我们是穷人,穷人力气再大也不顶用。” “他力气大也很有魅力。” “也许有你说的那个魅力,他身上好东西多啦。” “他什么时候回来?” “这可说不准,活儿干完就回来,你不着急吧。” “我不急。” “你等等,有些男人不值得等,有些男人值得你等一辈子。” “现在已经没有这种人了。” “你不是从乌鲁木齐来了吗。” “你在抬举我。” 丫头身上发热,用手摩挲大衣扣子。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解扣子,解开扣子心就会跳出来。” 丫头吃惊地看老婆子,好像她是个巫婆。 “我做丫头时心跳得比你厉害,衣服根本兜不住。” “那怎么办呢?” “用绳子呀,用麻绳一道一道缠住胸脯去见心上人,缠得越紧,心跳得越猛, 就像一匹野马。幸亏在野地里,辽天大野,让它跳个够。” 老婆子拍着她干瘪的胸脯,那儿凹下去一个坑,那儿确实有过一颗很大的心。 “它跟一匹马似的让老头子骑走啦。” 丫头瞪大眼睛,看着老婆子,又看着自己的胸脯:“我这儿能跑出一匹马吗?” “女人那里都有一匹马,能让马跑出来的人可不多,好多马都窝死在里边了。” “我要让它跑出来。” “把它全交给心上人,让心上人牵走你的马。” 老婆子那么瘦,就像大火焚烧过的树。 “我又老又丑,我的样子挺吓人。” “你确实跟一般老太太不一样,她们保养得很好,上了年纪,风韵犹存。” 丫头边说边脱大衣。 墙壁灰暗,没有丫头要找的衣架或挂钩之类。 “我给你拿着。” 老婆子把白毛大衣放在膝盖上,捋一下,就像抱了一只大绵羊。 “这么好的皮子,花不少钱吧。” “我哥从澳大利亚买的。” “外国货,贵死了,贵了好哇,跟雪鸟似的。” “你知道雪鸟?” “我咋不知道,这里人人都知道,我儿子告诉你的吧。” 丫头点点头。 “我儿子是个诚实的人,你这么漂亮,很难听到诚实的话。” “我很幸运我听到了”。” “这正是我不放心的地方,他给你讲的雪鸟肯定变味啦。” “为什么?” “听过雪鸟故事的丫头不会到这里来。” 那确实是个吓人的故事,在那个故事里雪是长翅膀的,天上的雪都经这里落。 老天爷最疼爱的宝贝女儿也要下来。她可是个细皮嫩肉的小公主呀。老天爷吓唬她: “下去就没命啦。”老天爷说的可都是实话,下去那么多雪,没见回来过。 小公主看着外边飞翔的雪花,羡慕得要死。那些雪在天上时都是一大堆一大堆, 往下一落就成了光采照人的鸟儿,落在地上又变成一簇一簇的花。 小公主再也不想在天上呆了,老天爷的话她一句都听不进去,一个人在天上美 有什么意思?小公主纵身一跳,就从天上下来了。 老天爷气歪了嘴,就放出风把雪吹碎。风越大,雪越好看。离大地很远,小公 主就成了花。 雪在地上呆了整整一个冬天,在雪的梦幻里,它们还有一次开花的机会。在我 们新疆,这个梦想不算太难。冬牧场里,鲜花不是压在雪底下吗。只要不出意外, 春天来临那一天,花儿会直接从积雪里长出来。 可春天一到,从天山里窜出一条冰冷的大河。牧人的羊群全被冻死了,马大声 咳嗽喘不过气,开天辟地以来谁也没见过这么暴烈的河,河里翻滚的不是浪花,是 大块大块的冰,硬得跟铁块一样,前呼后拥,轰隆隆扑天盖地响彻着一个可怕的名 字“奎屯奎屯①”。奎屯这个词儿是人们失魂落魄喊出来的。人们躲在地窝子里不 敢动,这个恐怖的词传遍大地。 在那个春天,雪孕育出鲜花的蓓蕾,雪憔悴不堪,她要使出全部力量给她的美 长上翅膀。翅膀就在她身上,她必须越过冬天到另一个季节去。跨越两个季节的生 命才能飞翔。牧人和他们的牲畜,一年四季从冬牧场到春牧场到夏牧场不停地转场, 暴风雪都挡不住他们,他们把一次次灾难和灾难后的喜悦看成一种信仰。他们信这 个。雪也信这个。当那条凶猛寒冷的奎屯河吼叫着扑过来时,雪静静躺在地上,动 都不动。河流扫荡过的地方白雪变烂泥,冰渣正乱七八糟扎在泥里还没有化开。雪 遭到了灭顶之灾。 小公主是最后一个,奎屯河举着大块大块的冰对她吼叫,泥点子落到她脸上, 她再也没有白脸蛋了,白脸蛋上的娇红也没有了,小公主就唱起来: “我的鸟儿飞走了, 我的花儿开过了, 我的马儿长大了。” 小公主被冰河淹没,变成一堆黑泥。 在大漠深处,河终于跑累了,河刚躺下就听见小公主的歌声: “我的鸟儿飞来了, 我的花儿开放了, 我的马儿长大了。” 河抬头往四周看,它糟踏过的地方长出了绿草,草地上开满鲜花。河干瞪眼没 办法,只好等明年给小公主抹更多的泥巴。 “泥点子溅到你的小脸蛋上啦。” “不是泥点子,是他的孩子,我怀了他的孩子。” “叫我看看叫我看看,我的儿子哇你真能干。” 丫头根本拦不住老婆子的手,那双鹰爪毫不客气窜到她身上,捋口袋一样把她 捋一遍。 “你骗人,里边什么都没有。” “这种事能说假话吗?” “你的小脸蛋真的落了泥点子?” “你怎么一口一个泥点子,这是一个小生命。” “这么说你愿意要这个小生命,我还以为他蒙人家小丫头呢。” “他没蒙我,他是个诚实的人。” “我只剩下这么一个儿子了,我不能叫他蒙人,蒙人老天要报应的。” 老婆子的鹰爪又伸向丫头,丫头躲一下就不躲了。鹰爪梳她的头发,她的头发 闪闪发亮。 “这么嫩一个丫头,你妈妈怎么养你的,是装在瓶子里吗?” “住在房子里。” “我们也住在房子里,我们这儿的丫头又黑又粗,跟男人差不了多少。” “你这么说人家。” 丫头的嘴巴越张越大,像有人卡她脖子。 “轻点轻点,呵欠一定要打出来。” 丫头长长啊了一声。 老婆子把她领到里边床上。床挨着窗户,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窗户,简直是 个大橱窗,把戈壁滩和冰河全装在里边了。老婆子拉开内层玻璃,擦外层玻璃上的 霜,玻璃豁然大亮。丫头的手伸过去,哎叫一声,噗儿噗儿吹手指头。“你别碰它, 它咬人呢。”老婆子把丫头的手指噙在嘴里,就像一团稠厚的热浆糊粘在手上。丫 头担心手怎么取出来,热浆糊啊一声把手指吐出来。她跪在窗前,从玻璃明亮的大 眼睛里看到了整个雪原和河谷。 天空蓝得发黑,大地雪白的胸脯渐渐高起来,河谷陡峭幽深,雪光闪闪。丫头 抓紧老婆子的手,老婆子跟真正的鹰一样,吱楞一下使尽全身的力气。 “它们看见你啦。” “它们在动。” “它们会爬到你身上。” “它们会不会把我吃了,我真想让它们吃了我。” “它们吃过我好几次啦。” “你有几条命啊。” “它们吃了我两个儿子一个丈夫,我这么瘦,都是它们吃的。” “他呢?” “他莫事,他是老三,他可以活到50岁他爸那个年龄。” “你是他妈妈你为什么不让他多活几十年。” “破冰人活到50岁就很不错啦。每年冬天去当一回小伙子,一辈子当好几十回 小伙子,你说世上有这么棒的男人吗?” “太可怕了。” “你说我儿子是不是很棒?” “他很棒。” 丫头声如蚊蝇,丫头脸上跳着一团火。 寒霜封住玻璃,那条冰河消失了。 “闭上眼睛吧,看多了人受不了。” 丫头散了架似地倒在枕上。 “我年年都趴在窗户上看,看一回软一回,夏天就软在石头滩上,那要命的河 啊,让人心醉让人不得安宁。” “让玻璃再亮一会儿吧。” 老婆子的鹰爪落到玻璃上格吱吱响,玻璃就亮了,亮光照在丫头脸上,像从她 眼睛里流出来一样,她睡着了,那光还在闪动。 老婆子悄悄走出来,走到外间炉子边。炉子里的火焰跳得很厉害。老婆子气都 喘不过来了,“我给你保过平安,你要回来呀,你的女人从乌鲁木齐来了,你得想 办法让她一辈子跟着你呀。” 外边呜呜响起风。这些天一直没刮风。她的身体好像硬了,拉长了一大截,她 听半天,那确实是风。风从准葛尔大地刮过来,风从高高的天空刮过来,风往山里 刮,风顺着河谷一下子冲了进去。 “风把我的话带走啦,就带一句话,带声平安就行啦,我老婆子只让你带这么 一句。” 风确实把她的话带到山里。狂风呼啸,疾行数百公里,在天山腹地、大河的源 头,她的儿子和另五个人腰扎粗绳,手持十字镐,轻手轻脚走在河面上。河面就像 扇大玻璃,冰层是透明的。在冰层下边水流湍急,两岸的山崖峭壁像披着白雪的大 汉,那些粗绳就攥在它们手里,河面上的破冰人就像一群猎犬。群山带着猎犬巡查 河道。 老婆子看见那亮晃晃的冰玻璃,老婆子小声说:“冰啊冰啊是我儿子的长命灯 啊,你要亮下去你一定要亮下去。” 冰玻璃一直亮着。她看不清儿子的面孔。 那六个人穿着皮大衣戴着皮帽子,脸上一个风雪镜就像蓝色的外星人,十字镐 一闪一闪跟神秘的新式武器一样。野兽吓得不敢动,藏在雪下边轻轻地喘气。 老婆子知道雪里有熊有狼。 河道静悄悄的。风吹不到山里,可风能吹到河道里。河谷就像山的喉咙,一呼 一吸就把河道弄干净了。雪落满山谷,河道没有雪,雪堆在岸上。 六个壮汉踩着坚冰。冰层再厚再坚硬,冰层也是玻璃,他们走在玻璃上。玻璃 上的亮光呆滞起来,破冰人奔到岸上,贴着石壁摸索前进。在亮光消失的地方,冰 层嘎嘎响起来。破冰人捂上耳朵。大河山崩地裂般怒吼着从冰层底下冲出来,长长 地出着气,破碎的冰块一块叠一块,河流的冲力在搬运它们,很快就把它们垒成一 座山。 破冰人变成真正的猎犬,嘴里发出恶狠狠的呜呜声一齐奔向冰山。他们挥舞着 十字镐疯狂地冲击着,必须在冰山冻实之前把它们捣开。 老婆子双手伸在胸前,嘴里憋憋着,眼窝里闪射出神奇的光芒。 “该死的冰啊你挡不住我的儿子,我儿子一身神力,我儿子是铁疙瘩,他们会 把你捏碎。老头子,老头子,你睁开眼看看,咱们的儿子把冰捣碎啦!老头子你睁眼 看呀。你躺在墓坑里,沙子不停地眯你的眼睛,该死的沙子!吹干净啦,老头子你看 吧,你仔细看,我们的儿子把山举起来啦。” 那个力大无比的壮汉举起一个大冰块,奋力一扔,冰块栽进冰窟窿,喷起高高 的水柱。整个冰山塌落到激流里,浮冰扑到岸上,又落下来,严寒很快把河面封住, 留下许多节疤。 破冰人从岸边的岩石底下爬出来,继续赶路。 有一个破冰人,用十字镐修理那些节疤,跟打磨玉石一样,把冰玻璃凿得又平 又光。 老婆子知道这个破冰人是她的儿子。儿子心里有一个女人。心里有女人的男人 总是把活儿干得漂漂亮亮。 儿子收起十字镐追赶前边的人,儿子的脚抬得很高,冰玻璃的蓝光在儿子身后 升起来,儿子赶上同伴时,蓝光又射向前方。河道的大玻璃亮光闪闪。 山外的大戈壁也闪出蓝光,一直闪到老婆子的房子里,亮光把丫头惊醒了,丫 头从床上坐起来揉眼睛。 “怎么回事,天亮了吗?” “不是天亮,是我儿子的活干得漂亮。” “他怎么搞出来的,不像星星的光,不像月亮的光,是宝石的光吗?” “是我儿子的光,你来看他,他离你太远,他就这么看你。” “那他的眼睛得睁多大呀。” “他站在河道上看你,河有多大他的眼睛就有多大。” “除过太阳和月亮,还没有谁这么看过我。” “那是一条大河在看你。” “我太幸福了。” “你应该这么幸福一辈子,跟这样的男人过一辈子,你天天都会幸福。太阳不 会天天照你,可男人会天天照你。” “我要他天天照我。” “可他只照了你一会儿。” “是一会儿,”丫头痴痴地望着老婆子:“我真羡慕你。” “我这辈子嫁给这条河了,哪个女人能跟我比?它浇灌了一个绿洲,它那么暴烈 就是为了能从山里跑出来,越过大戈壁浇出这么一片绿洲,快马几天几夜都跑不到 头的千里绿洲,全是庄稼和果园。你见过这么丰饶这么辽阔的女人吗,一条大河浇 灌一个女人。” 那完全超出丫头的想象。那是一个真实的故事。 好多年前,在黄河入海的地方,正在上中学的美丽少女怀着梦想,应征入伍, 来到天山脚下。一大帮女兵在垦区的边缘看到这条大河,涛声震天,激流中浮现出 一条条矫健的汉子,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他们在给奎屯河戴笼头。军垦汉子们告 诉这些新来的女兵:这是我们的敢死队,已经死了好几十人。 那个最漂亮的女兵问:“敢死队怎么没女兵?”人家大吃一惊:“敢死队要女兵 干什么?”漂亮女兵说:“我算不算兵?”大家都笑了。这个漂亮女兵是给首长当家 属的,她自己不知道,人家就逗她:“想在奎屯河里混,除非你嫁给它。”“奎屯 河有黄河大吗?”漂亮女兵告诉这些狂妄的男兵们:“我是从黄河边来的,我就不信 我进不了敢死队。” 黄毛丫头动真格了,呆着不走了,首长只好满足她的好奇心。首长认为这是女 人的好奇心。大家都这么认为。首长给水工团长叮咛一番,水工团长给敢死队长叮 咛一番。敢死队长提心吊胆,紧盯着这个女兵,处处呵护。 女兵竟然敢下水。不管天有多热,奎屯河的水永远是冰冷的,雪水刺人肌骨。 妇女下水会丧失生育功能。卫生员提醒队长,队长脑袋嗡一下,跳进河里,抓住女 兵的头发把她拎到岸上,女兵扬手给他一个耳光。女兵再下水就没人再拦她了。 首长只好让政委把话挑明:你到这儿来是给首长当家属的,你不能让首长绝后 啊。女兵震惊、愤怒,牙齿咬破朱唇,流出比朱唇更殷红的血。 那已经是冬天了,女兵裹上皮大衣,腰扎粗绳,攀河谷进山。队长紧随其后。 队长有保护她的使命。他们一直爬到大河之源,在冰雪的光焰里,敢死队长冒了他 一生最大的风险,这个烈女子承受了他的大胆突进。这一切都是冰雪的火焰点燃的。 在那火焰里,女兵告诉敢死队长,他从大河的波涛中升起的时候,她才知道什么是 小伙子。那简直就是一个天神,一身铜亮的筋肉横空出世。 女兵说:“你永远都是小伙子。” 敢死队长在这条大河里滚爬三十年,50岁那年还是个金刚小伙子,50岁的小伙 子进山后就被冰河吞没了。他给这条河当了三十年小伙子,也给他心爱的女兵当了 三十年小伙子。 首长把敢死队长叫到司令部,首长打他一拳:“妈的,还是小伙子好哇,当一 辈子小伙子吧。”敢死队长一个立正,兴高采烈结婚去了。 老兵们都说这是天意。这支部队从陕北打到新疆,每次恶仗,首长总叫他当敢 死队长。敢死队员一茬一茬死光了,敢死队长一根毛都没掉。大军直逼奎屯河,首 长把这条狂暴的河交给敢死队长,队长征服了这条河,也征服了女人的心。 队长一直留在水工团,敢死队改成破冰队。每年都要交出几条血性汉子。这条 嗜死的河谷没生命,然后才在辽阔的下游浇灌出庄稼和果园。万年荒漠眨眼变成绿 洲。 这里的土著居民大为惊奇,他们说这都是漂亮女兵带来的吉祥。他们把这个漂 亮女兵当成奎屯河的女人,而不仅仅是破冰队长的老婆。 他们伟大的祖先曾经征服过这条河,每次都以惨败告终。数百年前,一批来自 中原的难民加入此列。难民中最漂亮的丫头被选为大河的媳妇,坐上花轿,由几个 壮汉抬到天山深处大河源头,新娘和花轿顺流而下,不出几百米就被大浪卷入河底。 岸上的人哭声震天,哭够了,就商量对策,商量来商量去,得出一个结论:他们的 女人奎屯河看不上。牧人们也是这么说的。牧人们给河送过哈萨克丫头送过蒙古丫 头,都是天鹅一样的漂亮丫头啊,一概不要,不要,白壳儿②。人们期待更漂亮的 丫头,直到几百年以后,这个黄河之滨的漂亮女兵扑咚跳入水中,河才睁开眼睛。 河面的坚冰成了明亮的玻璃。大玻璃上清晰地映照出敢死队长和这个情火如炽的女 兵。队长说:“这河吃人哩。” “它想吃就让它吃。” “有哈萨克丫头有蒙古丫头有汉人丫头。” “那都是貌若天仙的丫头,我超过了她们。” 队长说不出话了。 “这些传说太陈旧了,应该有新的传说,在新传说里,男人把丫头护送到河源, 男人就不再是保镖和劳力,男人就是这条河。” 女兵轻轻一点,就把河的秘密点破了。 女兵不但没有丧失生育能力,反而生出一个又一个壮实的男婴,一连生三个。 “我给大地带来了丰收,”老婆子拍拍干瘪的肚子:“我生了三个儿子,河生 得更多。” “我们排的节目就是这条河。” “拍电影吗?” “是歌剧。” “歌剧一定比电影好,瞧你这身段这小脸蛋,我儿子一定是看戏时看上你的。” “是排戏的时候,他来看同学,远远坐在角落里,突然大喊大叫,把我们吓一 跳,他说我们的戏不好,他没受过专业训练,他就动手改我们的剧本。” “他是敢死队长的儿子,他有这个胆儿。” “原来的剧本控诉旧习俗对妇女的残害,他这么一嚷嚷,就改成一条充满生命 气息的大河,女人非但没有受到损害,生命的意义反而得以张扬。导演和编剧竟然 认这个。” “他是这条河里长大的,他懂这条河。” “他连我的舞蹈动作都改。” 破冰人教会她真正的舞蹈。大河与群山共舞,世界在那一瞬间改变了。他们走 出剧场,走到南门,走到大十字,雪鸟纷纷,他说:“这是雪鸟。”她再次感到惊 讶,她红红的小手上落了一只雪鸟,她哽咽着,她说:“我在乌鲁木齐生活了20年, 我从来没想到雪是一种鸟。”他说:“雪为什么不是鸟呢?从天空飞下来,有飞这么 远的鸟儿吗?”在他的语气中,鹰也比不上雪鸟。 雪确实是一种鸟,是一种神奇的鸟。她一定要这么一只鸟。他答应给她。她期 待着,她满怀喜悦之情期待着。在她成为雪鸟的那天,她发现她肚子里有一个小生 命,一个比鸟还要小的小生命。 老婆子说:“女人应该有个大丰收,没有丰收过的女人算什么女人。” 丫头摸摸肚子,丫头说:“我不害怕了。” “刚开始肯定害怕,害怕只一会儿。” “现在我不怕了。” 天亮时丫头睡着了。老婆子给丫头掖好被子。老婆子想睡却睡不着,她嘀嘀咕 咕:“怎么回事?”她到炉子边坐一会儿。她看见桌子上的苹果,苹果是蔫的,她把 苹果吃掉,她想起来应该让丫头吃好苹果。 院子里全是雪,她铲菜窖上的雪。有人敲门,她身子震一下,天刚亮,天空全 是雪光。老婆子突然感到有点吃力,她走过去,轻轻拉开门。门口站着破冰队的人, 老婆子说:“你小声点。”那人说:“勇敢的老太太老大妈,我们都知道你是勇敢 的人。” “别说了,我知道了。” “我们六个人,只回来两个。” 那人就哭了。 老婆子踢他一脚:“还是条汉子呢,哭什么哭!” “我们找尸体去呀。” 那人哭着走了。 老婆子望着荒原那边的群山,望着静静的冰河,老婆子眼窝里的鹰一下子飞走 了,再也看不到那炯炯的神光了,那眼睛一下子成了灰蒙蒙的麻雀眼睛。 她长出一口气。她闭上大门。她下到菜窖里拣出最好的苹果,上来时在梯子上 滑一下,她的胳膊撑在菜窖口上喘了好一会,才爬上来。 她进去时丫头还睡着。她洗好果子。她坐在丫头身边。她眼睛里没有鹰了,可 她眼睛里有灰麻雀,那只灰麻雀啾啾啾叫起来,她赶紧闭上眼睛,可她闭不住那啾 啾声。她脸上终于出现两粒带土腥味的泪,她捏在手里,她小声说:“这么丑的泪, 也好意思流出来。”眼睛不再流泪,眼睛也就空旷了,她可以放心地打量这个漂亮 丫头,不管她的眼睛有多么空旷多么荒凉,丫头绝对是漂亮丫头。她摸一下丫头, 把丫头给摸醒了。她看着丫头穿衣服,她说:“你妈妈知道吗?” “妈妈知道。” “孩子呢?” “孩子她不知道,她同意我来这呆几天。” “你妈妈是对的。” “她从不强迫我。” “女人爱上谁最好不要强迫,爱过之后就没事了。”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好孩子听我说,这条河你也见到了,你还年轻,我带你去把孩子做掉,休息 两天回乌鲁木齐去。” “我要这孩子。” “破冰人的孩子怎么要?” “你不也是破冰人的妻子吗?” “那是过去的故事。” “故事不好吗?”丫头跳起来:“我给你把雪鸟的故事讲完,这是他告诉我的。 在他的故事里,雪公主没有变成泥巴,雪公主等到了爱她的王子,他们相亲相爱, 冬天过去的时候,雪公主发誓要留下来,雪公主把自己交给王子,怀孕的雪公主在 冰雪消融的时候变成了绿草,那就是雪鸟的羽毛,王子变成白马在草地上奔跑。这 就是我们的故事。我怀了他的孩子,怀了孩子,雪就是真正的雪鸟。” “怀孩子很痛苦的,老大老二死的时候,他们的媳妇刮了孩子改嫁走了,老三 绝了娶媳妇的念头。在奎屯他不会这么昏头,在乌鲁木齐他昏了头啦。” “那不是昏头,那是他带来的雪鸟,乌鲁木齐一直有雪,可乌鲁木齐没有雪鸟, 雪鸟是他带来的。” “孩子会给你带来不幸。” “蚌壳里夹一粒沙子蚌很痛苦,可蚌能变成美丽的珍珠。” “你怎么有这种怪想法?” “我妈是苏州人,这故事是我小时候听她讲的。” “这些该死的故事。” “女人没故事女人算什么呢。” “他知道你怀孕,他不会再理你。” “这不可能。” “他喜欢你的舞蹈,我也喜欢,你大着肚子怎么跳舞?” 丫头懵了。趁丫头懵头懵脑,老婆子把她驾上爬犁,让马拉着,一会儿就到团 医院。那是个小手术。丫头在这住了两天。 第三天,丫头在路口等车。车晚了一个多小时。在这一个多小时里,丫头看到 了她一生中难以忘怀的景象。家家户户的门打开了,人们走到河岸上。没有人说话, 全是呼吸声,全是虔诚的凝望,望着遥远的山口。山口发出惊天动地的轰隆声,冰 山呼啸着顺河而下……大漠辽阔,冰雪的洪流越来越猛,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 男人们脸膛涌起血光。女人像在说梦话: “破冰人的马 破冰人的马。” 小女孩嘴里也是这种声音: “破冰人的马 破冰人的马 马鬃上落着雪花 马鬃上落着雪花。” 丫头的嘴不停地张啊张啊也像在梦中。上车后她的嘴还那样子,人家以为她要 说话,望她半天没望出什么。 注:①奎屯:蒙古语,寒冷的意思。 ②白壳儿:新疆土语:没用。 责任编辑 何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