郾坎土墁(2)
接着天就黑了,往回走的路上,什么也看不见,尘土在脚下噗儿噗儿响,土沫
子埋住脚踝,有时深达小腿。老婆说:“这里的土能把人埋了。”丈夫说:“土都
能埋人,不管你走到哪儿,你以为土里只长庄稼?”丈夫说:“土馋着哩,它们吃
了我十几条坎土墁。弄不好连我都会吃掉。”“别说了。”老婆叫起来,很快就不
叫了。他们闭上嘴,尘土又深又烫,他们走了很久,回到家里,灯光一照吓一跳,
他们就像从墓坑里跑出来的一样。
丈夫说:“那天首长批评我,我心里没鬼,可脸上眼睛里全是鬼,我搞不清,
鬼是打哪来的?”老婆说:“你显出来了,没法抵赖。”丈夫说:“我心里实腾腾
的。”老婆说:“那就要在脸上眼睛上下功夫,不管你心里的鬼有多大,脸上没有
眼睛里没有,别人就相信你。”丈夫说:“我今天开这么大一片,四亩地不止。”
老婆说:“问题就在这里,以前你不知道你能开多少地,你一下就创了记录,那是
你自己情愿下力气,后来情况变了,总场那边成了热闹的市镇,心眼活络的人想方
设法呆好地方,没人到偏远地方,咱们来到七连,咱们以前开出的好地方让心眼多
的人住了。说多少好话都没用,你现在不是心甘情愿开荒挖地。你心里想的跟以前
不一样了。”丈夫老王说:“你念过书这些话让你一说就清楚了。”丈夫老王说:
“我用坏了那么多坎土墁。”老婆说:“以前你从不提它们。”丈夫说:“它们一
口一口把生土嚼成熟土,熟土才能种粮食。地开出来了,它们缺胳博少腿成了残废。”
老婆说:“你比它们伤得更厉害。”丈夫说:“谁也伤不了我,我打了八年仗,跟
我一起当兵的全死了,我不但活着,子弹连碰都没碰我。”
“这可是古尔图荒原。”
“古尔图咋啦? ”
“自盘古开天辟地古尔图一直是荒原,十多把坎土墁能把它怎么样? ”
“团部那边早成良田了,七连明年就能种粮食。”
“可咱们的日子反而不好过了。”
丈夫老王变哑巴了,推开门到外边看茫茫黑夜。古尔图荒原躺在黑夜里,夜色
仿佛荒原的呼吸,在悄悄地起伏着。丈夫老王又回到房子时,老婆的一双眼睛亮光
闪动,亮光下边是白净的脸盘,丈夫老王站在光圈边上,老婆说:“嫌黑就点灯嘛!”
丈夫老王看老婆脸上的银盘和银盘上两只亮闪闪的眼睛,丈夫老王说:“点灯做什
么?这房里很亮。”丈夫老王坐下,“外边黑乎乎啥也看不见,白天开的地方连种
子都没有。”老婆说:“明年春天才能长庄稼,心急没有用。”丈夫老王说:“总
场那边苇子高得跟树一样,那边的确是好地方,能长苇子的地方肯定能长粮食。”
老婆说:“这里也能长出好田禾。”丈夫老王点根烟抽。老婆说:“古尔图变成了
良田,咱们的日子反而不好过了。”丈夫老王说:“你念过书,你给咱说说,荒原
不荒了,日子为啥不好过了?”老婆说:“刚开始这里没有人烟,跟原始社会一样,
大家齐心协力征服荒原,征服荒原以后,就要安家过日子,各人替各人打算,打算
好的人留在好地方好单位,没打算好的人去偏远地方。”丈夫说:“咱压根儿就没
打算嘛。”老婆说:“所以咱就到七连来了。”老婆说:“上学时老师说过私有制
的产生,课本上的东西没印象。”丈夫老王说:“继续开荒嘛。”老婆说:“没这
么简单。”丈夫说:“不就是比心眼多的人多干一年吗? 我不信一点亏能把人吃死。”
老婆说:“亏能把人吃死。”丈夫老王把烟丢在地上用脚尖踩。老婆说:“我不是
跟你抬杠,有些亏吃再多没事,有些亏一点也不敢吃。那天你脸都气青了,死人脸
才是青的。”丈夫老王说:“后来我不是好了么?大家都说我只青了一刻钟就红起
来了。”老婆说:“别人只看你脸上那层皮,我是你老婆我能看到你里边的肉,你
里边是青的。”老婆把蜡烛和镜子拿过来,老王扶着老婆的肩膀瞧那块手片大的小
圆镜,他的脸在镜面上果然露出青色,像河底的淤泥,沉在微红的皮肉底下,丈夫
老王吸口冷气:“跟淤血一样,这么厉害?”老婆说:“你光想着用坏的坎土墁,
坎土墁用坏了可以加钢,你坏了咋办? ”
第二天,丈夫老王在田间地头拣好多用坏的坎土墁,把它们堆在自己家门口。
他还到总场去了一次,那里用上了拖拉机,几百亩大的方格良田框在林带里,看不
出拓荒时代的零散星象,连他开的地他也认不出来了,丢掉的坏坎土墁根本找不到。
回来的路上,他对别人说:“那是我老王的骨头。”别人说:“早化在土里了,找
它干吗?”丈夫老王两手空空回到家里。刚刮过一场大风,他拣的破坎土墁埋在尘
土里。丈夫老王点根烟,抽几口,突然一下就失去了清理灰尘的念头,他蹲在地上,
脚边的尘土底下埋着用坏的坎土墁。老婆从屋里出来问他总场的情况,他支支吾吾,
像做了亏心事,老婆说:“你咋啦? ”他指着那堆破玩艺儿说:“它们啃了那么多
土,用坏它们是应该的。”老婆说:“你有心思心疼它们? ”他说:“我只用过它
们,它们又不是我身上长出来的,心疼它们干啥?我才不心疼它们哩!它们挖了那
么多地,它们不知道古尔图的土坷垃个个是老鳖,能吃铁块。”丈夫老王洗脸漱口,
端上老婆递来的热面条,那时老婆已身怀六甲,丈夫老王边吃面条边给老婆讲河里
的老鳖,娃娃们在河里玩水,上岸时老鳖会咬他们的小鸡鸡,娃娃到了野地要当心。
丈夫老王总以为老婆肚子里怀的是儿子娃,很担心娃娃的小鸡鸡。老婆说:“古尔
图的土坷垃又没咬你鸡巴,你怕啥?”丈夫老王说:“古尔图咋啦?子弹都咬不了
我,古尔图能咬个球毛!”
地里的石块在老王眼里成了可恨的老鳖,他用坎土墁狠劲地砸老鳖,老鳖不缩
头,“咣”一声射出细密的火星,一闪即逝,坎土墁卷刃,他换新的,换多了,保
管员不高兴,他拍拍保管员的后脑勺:“不要不高兴,坎土馒啃石头费牙齿。”保
管员懵头懵脑。老王说:“地里不能有石块。”保管员说:“那当然,地要长粮食。”
老王说:“还要打墓,风水好的墓地没石头,全是软酥酥的湿土。”保管员说:
“不是湿土是干土,墓道干爽棺材存放时间长。”保管员说:“你这毛驴子,我咋
跟你谈这种混账问题,你犯神经病是不是?”
父亲老王就这样随随便便说出了他自己的结局,好多年以后,他躺在自己开出
的地里,那块地低凹潮湿,墓地很快长满苇子,我们不断加高墓堆,苇叶总是死死
地堵住光线。父亲老王临死前留下遗言,他的墓不能叫荒草遮了。墓堆是亡人的头
颅,遮在荒草丛里像什么话? 我们用石块垒起墓堆,荒草和苇子再也遮不住父亲的
头颅了,我们可以在很远的地方看见父亲墓堆上的石头。
当年,父亲很随便地把石头当做老鳖,决没有想到它那么凶,三天两头咬坏他
的坎土墁。保管员把这情况报告给连长,连长火了:“坎土墁是挖土的不是挖石头
的,这不是破坏公物吗? ”连长赶到地边,看见指导员端着照相机给老王拍相片,
连长说:“收拾这毛驴子还用拍片子? ”指导员问他想干啥,连长挽袖挥拳,指导
员说:“支边青年明天就到,这镜头有用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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