郾迁徙(1)
内地的支边青年源源不断,七连人也多了枪也多了,连长、指导员派头十足召
开誓师动员大会,主席台上放着一堆用坏的坎土墁,那是父亲老王开拓荒原的见证。
小伙子们脸红了,脖子粗了,热血哗哗响。
队伍开到荒漠边缘,父亲老王打头阵,那股疯劲看得小青年们咂舌吸气。他们
在课本上学过英雄郝世才在南泥湾每天开荒四亩三分半的事迹,事迹在他们眼前展
开,一直展到荒原尽头,他们亲眼目睹了大地的能手。父亲老王在他们心目中当了
两礼拜英雄。那些日子,他们天天围着父亲老王,他们把父亲老王当做神话里追赶
太阳的夸父,他们当中有才能的人绘声绘色地说:“我们看见太阳从你的背上滚向
地平线,大地就出现了。”
那些日子,父亲老王享受了许多赞誉、香烟和饼干。连长、排长们眼馋吞口水。
父亲老王仅仅风光了两礼拜。第三个礼拜,上帝厌倦了,小青年们被分到各排各班,
扛上坎土墁开进荒原,荒原开始袒露它的真实面目,他们在短时间里经历了原始先
民数千年的艰辛和劳累。父亲老王再次出现时,他们远远躲开,他们说他们看见荒
原从父亲老王身上展开,伸向无边无际的远方。连长给他们的指标是荒原的边缘。
两礼拜前,他们是荒原的观赏者,他们用肚子里干巴巴的几滴墨水拼命地构筑荒原
的原始美感,诸如粗犷之美,阳刚之美,狞厉之美,一旦他们走进荒原,什么感觉
都没有了。父亲老王走近他们时,他们一哄而散,散入荒原的角角落落。十多年后,
他们才钻出来,搭车去乌鲁木齐,乘火车离开新疆,后来据他们讲,车过河西走廊
他们才摆脱父亲老王的追赶。
我大声说:“我爸十年前就死了,我爸活着也不会追你们到河西走廊。”
他们说:“古尔图荒原太大了,好像全世界的土地都在那里,都是你爸开出来
的,我们总是把古尔图跟你爸混在一起。”
他们当中不乏具有艺术细胞的人,他们指着坡坡坎坎上的白石头说:“那就是
你爸! ”
“你们竟敢搬我的祖坟?”
“你别误会,这是我们离开古尔图时在路边随便拣的。”
我们凑过去看那块石头,石头裂好多缝儿,缝隙里沾满尘土,那些人说:“我
们就是这些尘土,我们最美好的时光是在古尔图度过的。”支边青年及后来的下乡
知青,都难以忘怀与泥土融为一体的日子。那种感觉近于童贞,后来他们返回故里,
荒原成为记忆。他们说:“所有的记忆都是尘土。”他们当中很少有平庸之辈,他
们当中有画家,有诗人,有作家。
画家给我看他的组画《荒原景象》,第一幅画上画着两棵纤弱的树,彼此离得
远远的,矗立在灰茫茫的原野上,背景是绚丽多彩的夕照。画家说:“一棵是我,
一棵是我女朋友,那落日是我们的梦。”他又让我看第二幅画,画面上有一棵干瘦
的牧草,灰尘弥漫了空间,一片灰黄。画家说:“女友沦丧,我不再是树,我变成
一棵草,让泥土融化我,没有水分我融不进大地,我想让篝火烧毁,可地层的岩浆
与我无缘。”“天上有雷电啊?”“电火只能击燃树,我早就不是树了。”画家拿
出最后一幅画,画家指着画面上干裂的土地说:“那是我的嘴唇,它们一直龟裂到
我的心底。”“你没有喝过天山的雪水?”“喝过,喝了十年,这种干渴是雪水浇
出来的。古尔图的苇湖和牧草全都喝天山的雪水,可古尔图是荒原,古尔图的嘴唇
是干裂的。”画家收起画册,画册上有一层灰尘,画家说:“我早就不是画家了,
大家叫我画家就因为我不再干这营生。”
“你现在干什么? ”
“去澳大利亚。”
“去发财?”
“不,是回家。”
“回家? ”
“那年,我们离开上海去支援大西北,车子把我们拉到古尔图,我们到古尔图
那天,正是加加林登上月球的日子,我们看到的古尔图就是月球。”
画家的声调比月球更荒凉,他的喉咙里全是石头和沙子。
“那天,我们忽然想家,我们把又圆又光的石头抛到空中,以为那就是月亮,
月亮落在地上,我们的心就凉了,后来,我们见到那个开荒四亩半的老头儿,对不
起,那时我们不知道他是你父亲。”
画家闭上嘴,我说:“你接着说,我父亲怎么样? ”画家不愿意说我父亲,画
家说:“我们知道这不是家,家不会在古尔图荒原。”
“你们好多人不结婚,就盼着回老家。后来你们都回去了。”
说这话时我的舌头很大。我母亲十六岁那年离开老家,来到古尔图荒原,多少
年来她含辛茹苦,为的就是让她的孩子离开荒原。我和姐姐王慧考上大学,离开新
疆。姐姐王慧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攻读航天动力学,成为宇航员进入太空。我大学
毕业任职于北京一家报社,到大江南北去采访各行各业的明星,他们都是出类拔萃
的人物,眼前这位画家就是近年来的画坛怪杰。
画家说:“我们并没有真正地离开荒原,我们回到上海才明白,这里早就不是
家了,真正的家十多年前就消失了,古尔图一直在我们身后,从我们的背后展开,
一直铺展到上海,有些人去日本,去澳大利亚,古尔图的大地就一直铺到那里,古
尔图已经成为我们生命的空间。”
画家说:“其实你想从我嘴里打听摆脱古尔图荒原的路径。”
我大吃一惊,这种想法好多年以后才能从我的脑仁里发芽,我对画家这种揠苗
助长的做法非常生气。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说:“你有点小难受,这是难免的,
艺术家的思维总是超越时代几十年或者几百年,你写小说就应该习惯这些。”我很
快就习惯了,并且承认我确实有这种想法,画家说:“这种想法很危险,根本就没
有摆脱古尔图的路径。”我大声问他:“那你干吗回上海,干吗去澳大利亚? ”画
家说:“那只是拉开距离,空间大一点,不至于窒息。”画家给我一本书:《我的
财富在澳洲》。“我朋友写的,艺术品只是藏身之处不是途径。你又吃惊了,你以
为你姐姐王慧当宇航员飞上太空就算离开古尔图了? 那是做梦,那只能扩大古尔图
的面积。”
画家打开箱子,取出那块石头,画家说:“这是我的肖像,你刚才看到的树和
草是我的过去,你瞧这块石头多么荒凉。”
“跟我父亲墓地的石头一模一样。”
“我们第一次看到你父亲开荒,还以为大地从他脚下诞生呢,原来是荒原在诞
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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