郾迁徙(2)
1954年秋天,父亲老王带着美丽的妻子来到古尔图荒原,于是荒原变成了丰饶
的沃野,那里长出大片的玉米大片的麦子大片的棉花和向日葵,生土变成熟土,他
们跟庄稼一样长出一群娃娃。这就是故事的全部。
我要讲的是故事以外的事情。我对画家说:“你们看到的坎土墁是我父亲故意
弄坏的,他想离开那地方,或者干技术性的工作。”
画家眼白很大,屋里所有的人眼白都很大。
我说:“他亲口对我说他中了埋伏。”
大家“哟”一声乱了套:“我们也中埋伏了。”
画家打开画册,给大家看智利画家何·万徒勒里的木刻画《迁徙》,画面是一
片褐红色的大海,鸟群穿过浓云飞向新大陆。画家说:“我一直以为鸟群迁徙的是
生命,没想到它们是在突围。”
海面和天空都是赤褐色,深重的色块把鸟群挤出空间。
十多年前,父亲老王在古尔图荒原碰到转场的哈萨克牧民,那宏大的场面把父
亲震撼了,牧民们告诉老王,他们从额尔齐斯河那边转到天山里去。父亲老王从滚
滚烟尘中得到某种启示,回家告诉老婆,老婆非常激动。“你说他们像鸟群往山里
去?”老婆双手绞在一起,在屋里来回地走,并且推开了窗户。“当年咱们就是这
样离开北塬到古尔图来的。”
那时,少女王慧已经出生,趴在母亲怀里吧唧吧唧吸奶水,这种响声包含了某
种生命的东西,他们两口子唯一能迁徙的就是这小东西。他们很羡慕那些逐水草而
居的哈萨克牧民。老婆说:“我们挪几步都不行。”丈夫老王翻箱倒柜找值钱的东
西,找半天才知道自己家三代贫农,箱底压的全是军功章,这东西不好送人。老婆
从自己的小包袱里找出一副玉镯,丈夫老王小心包好,连夜赶到总场。老王不少战
友在总场大小是个头目,人家客气一番,收下东西,答应帮忙。于是有了希望,老
王和老婆眼睛光亮光亮,看见马群穿越林带,他们停下手中活儿遥望总场,直到马
群散入芦苇丛。老婆说:“去不了总场,离开七连也行。”好几个月过去了,老王
屁股发烫,坐不住,搭顺车去总场。老战友说:“你在连里咋没人啊?我这边说话,
下边也得有人说话嘛。”老战友压低嗓子如此这般地开导一番,老王嘴巴也张开了,
眼睛也张开了,脑壳上的洞洞都张开了。老战友吓一跳,老王离开后,老战友对老
婆说:“这家伙,脑壳里全是石头。”老婆说:“他那吃惊的样子像是开窍了。”
老王再次带东西来时,老战友说:“关键是七连的头儿,咱是自己人,不兴这样。”
老王很激动。老战友说:“老王啊,你是我的老部下,我得给你说私房话,屯垦戍
边不单单是扛起坎土墁挖地,我发现你有些方面很荒凉,生活的内容很辽阔很丰富。”
老王“啊啊”应着,眼也不眨,老王心想老战友说的那种辽阔那种丰富总不会超过
古尔图。老战友说:“把你那些荒地开出来,不要叫它荒了。”
1954年秋天,父亲老王带着美丽的妻子来到古尔图荒原,荒原很快成为沃野,
他一直开到七连,那里距总场一百公里,父亲发现时已经来不及了。
老王把老战友的话对老婆说一遍,老婆说:“人家是好心,关心咱才这么说。”
老王说:“我真像他说的那样? ”老婆说:“好人都这样。”老王说:“你跟我还
有啥过头?你干吗呆在荒地里?”老王扯头发敲脑壳,手像啄木鸟,老婆吓得直掉
眼泪,老王说:“地开出来了,咱自己反而荒着。”老婆翻柜倒箱,取出一枚金戒
指,那是他们最后的财富。
丈夫老王小心翼翼揣在胸口,趁夜深人静穿越好几家房子,摸到连长家,那情
景很像当年穿越敌人封锁线。老王四下瞧瞧,闪出林带,一推门,门开着,窗户上
打出一个女人的影子,那影子的声音明明是张班长他媳妇的。老王蹲在墙跟打算等
张班长媳妇离开再敲门,等半天,那女人没有离开的意思。后来灯灭了,屋里响声
大作,老王听得心惊肉跳,赶忙捂起耳朵,我的天神,咱老王是结过婚的人,要是
个毛头小伙子今儿非决堤不可。屋里响动了很久。弄一个女人咋这么长时间?老王
等不耐烦了。连长吁出一口气。“你这二亩地还得我来犁,老张干公鸡干不动你。”
女人说:“你这牲口,讨了便宜就这么作践人,你想在老娘身上开荒种地?”“说
好的嘛要给我养个儿子。”“你当老娘是瞎子?昨儿下午你睡了张月娥,又睡了张
淑英,你种子金贵,老娘的薄地撒不起!”“咱就要你这二亩地!”女人扯连长耳
朵,连长发誓,今后再不乱撒种子了,专犁你这二亩地。女人满意地笑了:“就是
嘛,人家老王一天四亩半是开荒整地,你是压迫妇女嘛!”后来,屋里传出梦话和
鼾声,老王不敢等到天亮悄悄溜回家里。
第二天,老王一直跟在连长的身边,地里人多眼杂,不好开口。休息时,连长
离开人群往苇丛深处走。老王悄悄跟上,连长七绕八绕进灰柳树林里解裤子撒尿,
老王打算等连长尿完再到跟前去。连长刚尿完,柳丛里走出张月娥,连长嬉叫一声,
抓住了张月娥,两个人开始狼吃娃。父亲老王把金戒指攥在手里,沮丧得无以复加。
其实父亲完全可以随随便便把金戒指给连长,比如借抽烟点火的机会。父亲的心理
负担太重,他把举手之劳的小事看得比当年开荒挖地还要重要。父亲亲口对我说过
:“你懂个屁!坎土墁是铁的,戒指可是金的。”那天,父亲老王在柳树林里亲眼
目睹了连长的鸡巴,在未婚青年张月娥的身上开出丰饶的原野,父亲老王无地自容,
他好歹还是个开荒能手呢。后来红卫兵大批连长的生活作风,父亲在群众大会上为
连长说了几句公道话,都是人家找他,他没强迫,我碰见过两回,一回在他屋里,
一回在柳树林里,连长会后对父亲老王说:“你就不会躲远一点,你真的从头看到
尾啊?”父亲老王点点头,连长捶胸顿足,老王说:“这比坐牢可怕吗? ”连长说
:“比下地狱还厉害。”连长有苦难言,连长正值壮年再也不能过性生活了,张月
娥成了性冷淡,她丈夫百般爱怜,也无济于事。这是后话。当时父亲老王确实想用
金戒指来贿赂连长,从连长身上下手,打开美好生活的局面。那天,父亲老王发现
自己很窝囊,甚至不如一个女人,女人虽然下贱,但那二亩宝地年年丰收,他老王
一片荒漠。后来连长骂他时,他很幽默:“你的锤子就像我的坎土墁,开出的地比
戈壁滩还要荒凉。”连长睡过无数的女人,那些女人都没有做他老婆,连长是光棍。
那天,父亲老王离开柳树林时恶狠狠骂道:“狗日的连长,鸡巴迟早要折在女人二
亩地里。”连长四十岁那年鸡巴自行萎缩。
老婆问他:“连长收了没有? ”老王说:“连长开荒哩,忙着哩!”老婆说:
“再忙说话的时间总有嘛!”老王着急了:“连长在娘儿们肚皮上抡斧头哩,一天
日两个,四亩水浇地,旱涝保丰收。”老婆吓得吐舌头:“真的? ”丈夫老王端起
碗闷头吃面条,白条子扯面甩来甩去。老婆小声说:“不要脸的东西!咱不求人了,
咱就呆七连。”丈夫老王放下碗,抱起女儿王慧,把金戒指戴在娃娃手上。
“你爸没翅膀飞不起,我娃飞,我娃飞远远的。”
后来少女王慧留学美国麻省理工学院,专攻航天动力学,研究人如何离开地球。
少女王慧进入太空后,回头凝望遥远的地球,灰黄的沙漠里她无法找到古尔图,父
亲老王早把那里开成良田,少女王慧的记忆里,古尔图是一片荒原,好多年以后,
她手指上依然保留着父亲老王套金戒指的神圣感觉。
那天父亲老王很难受,骑着大马一个人去荒原深处想心事。他开了那么多地,
那些地早已长满玉米麦子棉花和向日葵,到七连这鬼地方他反而荒凉了,荒凉得像
戈壁上的石头。上海来的小青年返城时就照他老王的模样找石头,带回去留作纪念。
父亲老王在马背上摇晃了一天一夜,来到艾比湖畔,那里水草丰美,骏马嘶鸣,牛
羊专心吃草。父亲老王跟放牧的哈萨克一起呆了三天,哈萨克赶着牲口到果子沟去
了,父亲一个人呆在艾比湖边,荒凉之感油然而生,那是他在荒漠里呆久的缘故。
一场大风毁了父亲,鸟群飞越艾比湖时遭到了狂风的袭击,野地里落满折翅的鸟儿,
父亲目睹了这惨烈的场面。回到家里,老婆和女儿等着他,他说:“我亲眼看到了,
有翅膀也不行,大风一吹翅膀就断了。”老婆说:“这么说咱插翅难逃啊!”老王
默然不语,那天晚上,月亮很亮,两口子很难入睡。那天晚上他们有了儿子,儿子
一年后出生,三十年后写这篇小说。儿子成了作家。作家儿子听父母讲那些折翅的
鸟群时,脸上冒冷汗。知子莫如母,母亲知道儿子心里很荒凉,尽管儿子极力掩饰
说他的小说如何成功,可儿子说那些成功时眼神是冰冷的。母亲想起三十年前的晚
上,丈夫从艾比湖畔带回那个惨烈的故事,窗外的月亮又圆又大,他们两口子被月
亮感动了,丈夫说:“艾比湖就像这个月亮。”妻子说:“鸟儿都没飞过去,咱算
了。”丈夫说:“都怪风,没风鸟儿肯定飞过去了。”那天晚上没有风,月亮又圆
又大,很像艾比湖,那天晚上他们有了儿子。三十年后,儿子从北京读大学回来成
了作家。儿子的眼神跟三十年前的月亮一样无比荒凉,老两口慌了手脚,三十年过
去了,他们竟然没有飞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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