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
好多年前,美人苏惠被三营长看中了。三营长来七连检查工作,检查到卫生所
不检查了,三营长呆在卫生所不走,跟美人苏惠拉家常。西安姑娘苏惠仪态大方,
三营长的眼睛开始冒荧光。苏惠说:“我不是姑娘,我早结婚了。”三营长知道她
丈夫是王排长,让三营长承认这个现实太困难了。三营长发现跟美人苏惠说话也很
困难。是啊,是得想想办法,这么僵下去对谁都没好处。三营长拍屁股离开卫生所,
到连部去想办法。
其实不用想办法,三营长跟连长聊天的时候,发现连长办公室里有张大床,像
农民家的大炕。连长说这是专门为连部做的,上边来了人,可以睡个好觉。这么一
说,他们聊天的话题就不再显得枯燥了。吃过饭,三营长说他喝多酒了,想去睡它
几宿,连长坚持要在他家里睡,营长是客人,哪有打发客人睡公房的道理?连长坚
持一会儿发现三营长这人挺难弄,有点儿不太对劲,就不再坚持了。三营长躺在大
床上,那张大床像农民家的大炕,营长小时候睡过,参加革命后再没睡过这么大的
床。如此辽阔的领域在三营长的身下向四面八方拓展,古尔图真是好地方,七连真
是好地方,全古尔图都说七连这地方荒凉,三营长发现这里很有风光。营长开始丈
量大床的尺寸,他用目光丈量,目光落在铺了军毯的床板上,卫生员苏惠进来问首
长哪儿不舒服,三营长说所有的地方都不舒服。美人苏惠面对如此宽大的床板实在
想不出逾越它的办法,她只想到中间的开阔地去完成任务。她生长在西安古城的大
学教授家里,没见过如此大的床。后来她知道北方农村全是这么大的土炕,全家人
睡上面。很显然眼前这张大床不会只睡一个人。美人苏惠脱鞋上床,听诊器银光闪
亮在营长胸腹间游动就像一只小动物,营长一激动两只手就变成了小动物,开始咬
苏惠的脚后跟。那是个艳阳天,太阳一下子瘫倒在绿军毯上。那天,三营长胸腹上
的黑毛格外茂密,苏惠叫起来:“熊,熊,大狗熊。”弄得三营长很不高兴。三营
长的毛都长在身上,相貌是很俊俏的自古少有的美男子。美人苏惠一声大狗熊弄得
三营长心灰意冷,浑身发毛。当天夜里,营长夫人兀自说道:“你像苏联人。”
“苏联人是北极熊,我怎么像苏联人? ”三营长面带凶相,夫人打起哆嗦:“谁这
么缺德,把你气成这样,你还要升团长升师长呢,就得心平气和。”“我真的那么
可怕吗? ”三营长抱起镜子左顾右盼,夫人在旁边说:“你脸上本来没有毛,现在
你瞧,你身上的黑毛数出来了。”三营长丢下镜子,三营长有点儿害怕,支支吾吾
给夫人说了在七连的遭遇。丈夫的风流韵事又不是一次两次,三营长看中的女人起
码要交往十天半月或者半年,起码要给女方一点好处,比方调动照顾子女他力所能
及的事情。夫人说:“你真的喜欢她,就把她调到身边工作。”“她说我是熊,她
要不说我是熊,我能成这样吗? ”三营长把镜子摔碎了。夫人说:“女人的话你也
当真,说你是什么你就是什么? ”三营长出气很粗,熊就这样出气,跟拉风箱一样。
夫人说:“你不要嚣张。”“谁嚣张了?我是平静的。”“你张口就出粗气,吓死
人啦。”“我又不是熊,我干吗出粗气?”夫人不敢再吭声,屋里一静,三营长听
出来这急促的呼吸出自自己的喉咙。“牲口才这么出气,我怎么能这样?”夫人说
:“是不是肺上有病?”“你看我是有病的人吗? ”睡别的女人一点劲儿都不费,
轻轻松松。七连这个女人真邪门了。
第二天,三营长去七连看苏惠,美人苏惠冷冰冰的,不正眼瞧他。想到这个女
人对他的命运至关重要,他委曲求全,首先向她道歉,请她原谅,并且说那天酒喝
多了,完全是酒后失态。苏惠瞅他一眼:“别讨人厌,赶快走开。”三营长赶快走
开,三营长下决心要让这女人满意。这是一个艰苦而漫长的过程。不久三营长晋升
为一一五团团长。团长出门不再骑自行车了,坐团部的北京吉普,飞驰于各个连队
的大道上。车过七连,一定要在卫生所前响几下喇叭,苏惠依然年轻美丽,第一次
听到喇叭声,她以为是检查团巡查,便跑出来,吉普车里的人也出来朝她张望,望
一会儿钻进车子,车子呼一声飞进林带,渺如一场梦,美人苏惠要愣好半天。从此
卫生所门前的空地里有了小车和它的喇叭声。喇叭一响,苏惠就愣在那里,有些书
上把这种现象叫触电。可苏惠不相信她能触电,她少女时代已经和王排长触过电了,
电光之后他们成为夫妻。后来有了苏静。想到爱女苏静,苏惠有些慌乱。苏静是那
个男人的。那仅有的一次不但使她成为另一种女人,而且延续了她的生命。延续她
生命的应该是丈夫,而丈夫在她身上竟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于是丈夫成为没有经历
没有历史的一片荒原。三营长突如其来,丈夫便消失了。自女儿降生之后,苏惠对
孤苦无援的丈夫一点忙都帮不上,眼睁睁看着丈夫荒凉下去,荒凉到远古的荒原,
甚至比古尔图更遥远,遥远到白垩纪时期。丈夫的脑袋已经成了石块。他们努力过,
但是丈夫攻不进她的身体,丈夫的生命凝滞在回忆中,渐渐封满了尘灰。
苏惠依然年轻依然美丽。那噩梦并不妨碍女儿的成长,好多年以后,她回到团
长身边,她看到了团长的两个儿子和女儿。她马上意识到那三个孩子是团长的幻影,
是团长混沌之初所为,团长真正的影子在女儿苏静身上。
在女儿苏静自由成长的岁月里,吉普车和它的喇叭声在七连的小街上飞驰鸣叫
着,苏惠不再发怔,她听惯了看惯了。有一次,她听见喜鹊喳喳叫,她刚出门,吉
普车就开到她跟前,她看到了玻璃后面团长绿荧荧的眼睛,这回她没有尖声叫,她
一直看下去,那绿色的瞳光不再寒冷而有一种男人特有的温情,那天早晨美人苏惠
看见遥远的地方有一条蓝色的河流,那个男人坐在吉普车里一直到那蓝色河流的岸
边。那个男人坐在河边抽烟,烟团袅袅直上,难道是他的眼瞳着火了?后来,他告
诉美人苏惠,他的眼睛早就着火了。苏惠说我怕你那种目光,狼的眼睛才是绿的。
他笑了,我以前确实是头动物,吃了你以后我变成了人。于是苏惠又回到这天早晨,
她看见远方蓝色的河流和绿眼睛的男人。这个男人跟她一起创造过生命,这个生命
美妙无比延续未来,将是他们两个人的,是两条河流的交汇。不久,女儿苏静被那
个叔叔哄上车,带到新城奎屯。女儿玩得很开心,女儿说叔叔对她很好。于是苏惠
给女儿讲好汉苏比特的故事。苏比特的母亲年轻时被狗熊掠走,生活在山洞里,后
来母亲生下了苏比特,苏比特是狗熊的儿子,力大无穷,母亲死后,苏比特去寻找
外婆,途中空手劈死老虎,骑着虎王去外婆家,吓跑了村人。为了帮外婆谋生,苏
比特砍柴卖钱,苏比特是熊的儿子,力大无穷,打柴火不用砍刀,用手可以折断一
棵云杉。女儿完全陶醉在这个充满阳刚之气的民间故事里,这影响了苏静的一生。
少女苏静的心灵中没有白雪公主,没有灰姑娘,没有海的女儿,少女苏静的心中只
有熊的儿子苏比特,只有野性的力量和狂放不羁的梦想,她的男朋友作家王宁始终
成不了她的丈夫,当他们感觉到他们的爱情已经快结束时,少女苏静想到了以前母
亲讲给她的民间故事,她顿悟自己生命的秘密:她的一半是野兽一半是人。创造她
生命的那个男人是强行打进母亲身体的。从那天起她完全明白作家王宁不能成为她
丈夫,他们在不断的约会中倾诉衷情,那时作家王宁沉醉于哲学,他把这种只开花
不结果的感情游戏称之为唯心主义,少女苏静目瞪口呆,我们家就是开花不结果啊。
作家王宁说,你就是你爸你妈的果子嘛。苏静那时已经知道谁是她的生身父亲了,
少女苏静觉得自己就像一张被猜出谜底的纸牌,一点意思都没有,从那时起,她就
懒不叽叽的,弄得王宁疑神疑鬼。有一次王宁喝醉酒竟把她当做失身少女,向她下保
证:自己不是老封建,失身没关系。她很激动,当时就把一切献出去了。作家王宁
看到了少女鲜艳无比的赤红,作家王宁很满足,就这样告别荒凉的少年时代走进了
新大陆,他们的故事告一段落。
美人苏惠回到团长旁边后,很快控制了团长家中的大权,团长的几个孩子都听
苏阿姨的,他们讨厌自己的母亲,他们早就盼望着一位梦想中的母亲。苏惠并不是
他们的后娘,苏惠介入而不取代,她公开身份是团长的保健医生。孩子们喜欢她,
孩子们说他们很早就喜欢苏阿姨,苏惠非常吃惊,团长说:“自从我认识你,我就
不再喝酒不再收拾他们了,他们知道远方有个很厉害的角色治服了我。”“可我们
没有来往过啊!”“我们只有一次,那一次把我一生给改变了。”团长一眼就认出
了苏惠身边的少女是他女儿。少女苏静十五岁,她跟妈妈来团部看一位叔叔,她走
进叔叔家,叔叔的儿女们就成了脏不拉唧的小瘪三,他们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谁
能有勇气直视这团火焰呢?这团火焰连她的男朋友王宁都不敢直视。好多年以后,
王宁成了作家,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写这本书,写到激动处总要用凉水冲脑袋,因为
那火焰快要把他烧成灰烬了,以至于他在小说中写下这样一句话,一个救火队员的
自述。那火就是少女苏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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