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照样蒸馒头
1959年,那是父亲的第一个春天,陆军中士王从善转业到奎屯垦区。王从善就
是我以后的父亲,那时我还在空气里游荡不认识他。中士王从善在这座荒凉的北疆
小镇上吃两盘炒面,一个连队挨一个连队找他的老上司常营长。第二天天亮,在五
公里的地窝子里找到常营长。当时,千里沃野,一片嫩绿,绿光水亮一样擦洗着肌
肉结实面孔黝黑的父亲。父亲走到常营长跟前,正在刷牙的常营长把牙刷和缸子丢
柴禾堆上,抹掉嘴角的白沫子呵呵笑两声,父亲的眼泪刷就流下来了。那是四月,
正是春天,父亲的步子是慢镜头。老首长又是握手又是拍肩膀:“哈哈,正想你你
就来了”。
父亲说:“我不干排长我要干勤务员。”
常营长说:“你不来我吃不好睡不好。”
父亲说:“我跟常营长在一起活着才有劲儿。”
父亲给营长当过三年勤务员,营长用顺手了。三年前在阿尔泰山剿匪,营长的
坐骑中弹毙命,营长伤心得三月不起床。勤务员父亲鞍前马后使营长起死回生,那
时营长就喜欢上父亲了。常营长当了步兵营长仿佛依然在马背上。小勤务员结实勤
快,心眼儿实在,常营长很满意。那年春天,乌斯满匪帮被全部肃清,父亲被安排
在吉木萨尔边防站,常营长转业到奎屯河畔。漫长的冬天过去了,父亲在即将被任
命为少尉站长的前夜,离开边防站回到常营长身边。垦区缺人,几经交涉,父亲跟
老首长呆在一起。
常营长说:“我不是营长了,我是科长,你当科员吧。”
常科长的科室是两间房子,一台破车床一台扳钻。常科长说:“咱不是兵了,
技术比枪炮重要,咱要学技术。”
父亲蹲在车床底下仔细琢磨,这玩艺儿像无座力炮。车床后边站着两个稀奇古
怪的家伙,父亲发现他们是车床的主人时,心里很不好受。常科长说:“他们是师
傅懂技术,我们要向他们学习。”常科长一说,父亲就不难受了,两个稀奇古怪的
家伙也顺眼多了。父亲那时离开土地不久,泥土的灵性还有一点儿,车床上的技术
一钻就会,很快就做出合格的头和铁键。父亲掂着两块铁家伙,像掂着黄澄澄的
苞米棒子,父亲迷醉在丰收的芳香里,父亲用牙咬开劣质烧酒的塞子,“咕咚咚”
倒三大杯,要跟师傅干,两个稀奇古怪的家伙就跟他干在一起。父亲喘着粗气说:
“嘿嘿,我是工人了,我是领导阶级了。”
那年春天,父亲学会了车工、钳工、铸工,父亲当上了师傅。粗笨的小伙子们
被送进来,短期培训以后,分到各个工厂。那时的工厂都在地窝子里,都是破房子。
国家建设刚开始,露着骨头亮着肉,随时都有可能感冒打摆子,那时手里有绝活儿
才是热爱社会主义。你得让机器运转,让土地生娃娃。
父亲说:“我对老常够意思,老常就不把我当外人,老常死之前提我当车工班
长。老常的冤家上台对我也敬三分,为啥呢? 咱技术差可心眼儿好使。那时我手下
有四个大学生呢,我管着他们。”
老大说:“我没得罪领导。副所长评研究员没论文,我熬夜给他赶出一篇。”
“你就栽在这儿了,这种忙就不能帮。所长不懂你懂不就把人得罪了?”
“我闲着就对了? ”
“叫你闲着你就闲着。你们领导跟我想一块儿去了,你这傻小子还像在你娘肚
子里。”父亲心里说:都怪赫鲁晓夫这个王八蛋,1962年卡我们脖子,天灾人祸把
我们娃娃耽搁了。缺这缺那。
老大的大脑壳上有一双小眼睛,像夹在石缝里的两颗黑豆。这小黑豆要是滴溜
两下情况就不同了,父亲就会对他刮目相看;可这两颗黑豆既不滴溜也不发芽,灰
蒙蒙的。父亲说:“我跟你们领导想一块儿去了,你好好呆着,守着你妈,守一年
就好了,让你妈重新把你养一遍。”
没到时间,父亲打开车间大门洒水扫地。地上水干了,还没人进来。父亲这些
年一直是车工班长,父亲站在车床跟前常常发怵,他玩不转这玩艺儿。扫地板洒水
他干,擦车床他不干,手下的工人干。现在不见有人来,父亲把车床擦一遍,父亲
开动车床,掂一块料干开了。干了好久,父亲油渍斑斑,父亲手里的工件是个半成
品。父亲手里没绝活儿,所有的技能到此为止。
父亲喝水时看见桌上的台历,他娘的今天是礼拜天。那块工件冷眼看他,他没
干出过一件成品,他的活儿都要叫别人返工。他只返工过一次。胃校长存心臭他,
胃校长比他小七八岁,在局领导检查时叫他返工,他脸不红心不跳,爬在车床上吭
哧吭哧干开了。汗珠子叭嗒叭嗒响;父亲干得一丝不苟,虽然劲儿使不到地方,但
那种老黄牛精神把检查团的领导打动了,把胃校长弄尴尬了。局长掏出丝绸手绢给
父亲擦汗:“技术不行不要紧,革命干劲最可贵。”局长责备地看了胃校长一眼。
父亲怔在那里,一万颗太阳在父亲的心底滚动,父亲这回真正地滚出汗水。
当年送老大去北京上学,火车开出乌鲁木齐西站,老大的大脑壳伸出窗外,嚎
叫的火车仿佛只拉着儿子一个人,父亲也是怔这么好半天。几年后老大回乌鲁木齐
工作,单位的小车来接老大,老大是新疆第一个博士生。那天,父亲在乌鲁木齐的
大街上走了很久,走到八楼。父亲站在昆仑宾馆的林带里,八楼是自治区最早的宾
馆,好多年前他曾站在林带里看这神秘的地方,据说地师级干部才能住这儿。八楼
曾是自治区领导上班的地方,现在儿子也住进去了。作为博士的父亲,他也被邀进
宾馆,很辉煌地住了一夜。父亲好像北极荒原的太阳,一直悬在天上,毫不理睬茫
茫黑夜,父亲的眼睛一直睁着。几年后的星期天,老大落魄而归,狼狈得像个打败
仗的国民党兵。
父亲把那块没加工好的工件摸了好半天,离开部队到这所技术学校后,他手里
一直摸着这块半成品,他没做过一件完整而合格的产品,但他却是车工班长。好多
料被他弄成废品,料一旦叫他掂着就开始乱踢腾,像匹不驯服的野马,有一次差点
儿叫机器轧了手。钢铁使起性子比牲畜更厉害,父亲大汗淋漓,他没法用鞭子抽这
些玩艺儿。这些破玩艺儿在工人手里像小孩玩泥巴,软溜溜的,很轻松地被加工成
各式各样的工件。那些实习的学生,笨手笨脚干几天,也能弄出像样的产品。父亲
想起千里大野上的民谚:新郎最多笨三天。三天后新娘去住娘家,新娘离开的日子
里,新郎就会悟性大开,继而迫不急待。父亲很小就知道这些,但很少动脑筋去想
……今天是父亲最悲惨的一天,父亲顶着秋天的太阳体味他的杰作,老大是他苦心
经营的作品。工件可以返工,儿子咋返工? 让儿子爬回老娘的肚子,在血与火中再
熔炼一遍? 父亲显然干不出这种生命世界的奇迹。
父亲把那块半成品工件甩在地板上,听好半天响声。
父亲在校园里义愤填膺地走着。今天是星期天,上帝都知道休息,偏叫他老头
子不得安宁,上帝造人造得很完美,父亲创造的老大却有很多缺陷。今天,上帝处
罚父亲。
父亲蹲在校园西北角,那里是教职工的菜地。父亲摸黑溜溜的秋茄子,种地的
时候要在土窝里多埋几颗种子,提防种子春天不发芽,所以父亲有两个儿子。老二
注定要当教师,老二快毕业了,在一所中学里实习,老二说他有可能留在大学里教
书。老二想赢得老子的笑容,老子不看他,老子的心在老大身上。老二怔好半天,
这家人,发怔的时候都这球模样,栽在那里,像秋天黄叶落尽的空树。父亲一直瞄
着老大,老大是父亲的第一颗种子,父亲的眼睛穿透老大单薄的身子仔细端详真实
的自己。
星期天的早晨,清风四溢,太阳在云缝里小小一点,像破壳的肥蚕吐着纤纤金
丝,阳光小米似的筛落下来,天空充满朴实而纯净的芳香。这就是奎屯的好处,庄
稼地和林带围着小城。二十多年前,当红月亮升起的时候,他老婆放下手里的衣服,
肥皂沫还没擦净就爬到床上。他喊来校医。校医进屋后把门闭紧叫他躲远一点儿。
父亲躲在院子的葵花地里,母亲大声咆哮像三月的黄河一泻千里冲破黑夜淹死了红
月亮,当太阳起身的时候,母亲安静极了。父亲没有听到婴儿的哭叫,太阳静悄悄
地升起来。医生从葵花叶丛里把战战兢兢的父亲拉出来,医生说:“这是个闷家伙,
不哭不闹。”
父亲吓一跳:“不哭的娃娃长不大,娃娃咋啦? ”
“娃娃好好的,咋啦? 不哭不闹的娃娃最有出息,你刚做父亲你不懂。娃娃闹
起来特烦人,能把人烦死。不哭不闹不出声静悄悄地给你长成大小伙子是你老弟的
福气。爱闹的人没好处。”医生是德国留学生,从北京大医院下放的老右派:“五
七年我要是像你家这小子静悄悄地窝着别动,就不会出事,爱哭爱闹的娃娃长大都
是右派,你家这小子最有出息。”
“你这些话可不像个医生说的。医生救死扶伤实行革命人道主义,我们俩口子
喝玉米糊糊喝了两年啦,我这娃是玉米糊糊里爬出来的小虫子,能有个屁出息!在
老家娘儿们生娃娃俺不是没见过,爱哭爱闹的娃娃才能顶天立地。”
“你看我顶不顶天? ”医生身材魁梧,气宇轩昂,医生说:“我在莱比锡大学
求学的时候,德国人说我是标准的东方男子,我快要把天顶破了。”
父亲懵懵懂懂。医生说:“乱说乱动的人牙长在嘴上,嘴一动就亮出来了,钳
子就要把牙掰下来。五七年牙长在嘴上的人都出来了,牙长在肚子里的家伙却都逢
凶化吉。这是自然法则,物竞天择,我信奉进化论。”
老大正如医生所言,长得很顺溜,不哭不闹不生病给什么吃什么,带这样的娃
娃轻如傍晚的春风。父亲简直不知道老大是怎么长大的,稍微懂事就帮大人干这干
那。老师也特喜欢他,脑子好使唤,啃功课就像喝粥顺顺溜溜。老大一点儿也不顽
劣,真如医生所言,老大小学中学大学学士硕士博士地给蹿上去了。仿佛医生接生
时给他灌了迷魂汤,医生是博士,老大也是博士;医生倒霉当老右,老大没当老右
却在单位越混越熊,简直比老右还熊。老右还有平反昭雪扬眉吐气的日子,老大就
没有这样的远大前景。父亲挺恨这个医生。
问题就出在这儿。老大是个肯听话的乖娃娃,老大当了博士要是不研究小麦一
点事儿都没有。医生五七年咋唬一下倒了霉,儿子戴着博士帽钻在研究室里大闹天
宫,院长理所当然要抽他一鞭子。
父亲说:“你就这样躺着? ”
老大说:“我没劲儿了。你叫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我是很听话的,谁都知道
我很听话。”
父亲点点头,父亲当然知道儿子是诚实的人。儿子说:“院长叫我好好干,我
就好好干拼着命干,院长说我有陈景润精神。我上中学那会儿就崇拜陈景润了,陈
景润身边有个好领导我身边也有个好领导。”
父亲说:“人人身边都有好领导,没领导怎么行呢? 领导叫你好好干没错儿,
哪个领导也会叫你好好干,你就没想过,怎么干? 什么情况下干? 干到什么程度?
你肯定没想这些是不是? ”
儿子说:“搞科研顾不上这些。美国的科学家只知道实验室,吃穿住行有人管,
不分心。”
“那是美国,你是中国人。”
儿子不吭声。
父亲说:“你还是缺一个心眼儿,心里有科学没领导嘛。麦子顶什么用?你不
研究麦子照样是麦子,麦子照样蒸馒头。”
“我研究的是小麦的新课题,干旱地区小麦分孽不均影响产量,我的研究可以
把西北五省区的小麦产量提高二到四成。”
儿子大脑壳上的小黑豆开始滴溜,仿佛落入泥土呼啦啦燃起大团绿叶。
父亲拍儿子一把:“一说科学你就来劲儿,像狗见了稀屎,打颤颤。”
儿子说:“小时候顿顿吃玉米,看见白面馍馍肚子就抽筋,小时候把我饿坏了,
在田野上看见熟了的麦子就像走进童话世界,麦穗个个都是金子铸的。”
父亲说:“你的心眼儿都长在麦穗上了。”
儿子说:“一穗麦五六十颗麦粒,你得有五六十个心眼儿才成,要不你盯不住
它们。”
父亲说:“过日子多一个心眼儿就行了,要不了五六十个,真有五六十个心眼
儿,你早干成大事啦!”
父亲说:“我送你到北京去的时候,满以为你能干大事,你回乌鲁木齐我知道
你快成功了,你在科学院最多呆三年,你应该住在八楼,那是王震将军住过的地方。”
父亲说:“你有那个能力,可惜你用错了地方,你把心眼儿都用在麦子上了,
你真会来事就不会这样干,你真会来事儿就会在头两年出一点成绩———让领导看
得见让领导能够接受的成绩,然后你把你的小麦扔在尿罐里头,领导就会提拔你。”
父亲说:“台湾那个李登辉也是研究小麦的。”
“他研究的是水稻。”
“反正是庄稼,他比你强。他写一本书,小蒋看中了,就叫他当总统。”
“他是国际有名的农业专家,他按毛主席的农业八字方针搞研究。”
“毛主席的话放之四海而皆准,你比李登辉差远啦,人家当了总统你连日子都
混不下去,你也是博士?”
“爸爸,我真是无地自容了。”
“单位里混不成,家里还有你的地方嘛。到时候单位不会不要你。”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