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家老二回来了(2)
老二动笔前去厨房看妈妈。妈妈的头发和脸都是灰的,妈妈又灰又瘦。老二想
起冬天黑尘弥漫天空时的小麻雀,这么瘦弱灰白的母亲何以能养出两个大小伙子?
生命简直不可思议。妈妈由美丽轻盈的少女变成丰腴秀丽的少妇再变成一只冬天里
的小麻雀,这本身就是对丈夫的一种抗议。人们谈起年轻时的妈妈,总是情不自禁
地哼起草原上的歌谣:小蜻蜓苇湖里的小蜻蜓
那时你就是一只红蜻蜓
那是一只红蜻蜓
她刚生下来是青青的
像苇叶一样青青的
她飞上蓝天太阳把她晒红了。
就像晒红秋天的果子
太阳把她晒红了
……太阳把她晒红之后,丈夫把她领回家,丈夫稍有一点悟性,就会用手触摸
到太阳在妻子的冰肌玉骨上所描绘的旖旎风光。太阳所喻示的生命的底蕴,完全可
以把一个毛头小伙子变成真正的男人。这样,母亲就会把她在二十个春天所孕育的
灵性全部灌注给父亲。那时,父亲正处于人生的紧要关头,父亲一方面迷醉于美丽
的妻子,一方面迷醉于刚刚学到的谋生的技艺,这二者正是太阳的神谕。那时父亲
血气方刚,很容易做到完美无缺。
那是个令人遗憾的春天,父亲发现技艺是无用的,父亲的观念就变了。父亲一
点儿也觉察不到这种变化对他生命世界的影响,他的生命世界顿时黯然无光。美丽
的妻子再也看不到苇湖上飞翔颤动的红蜻蜓了,灰灰的麻雀弥漫天空,只有快进棺
材的人才会看到这种鸟儿。母亲的悲哀悄无声息,岁月之河终于干涸了,露出凶顽
的河床。
妈妈,那时你一点儿感觉都没有吗?
我感觉到了,我跑到车间看见你爸在做一个工件。我亲眼看到他做出第一件废
品。那种活儿需要把以前学会的技艺糅在一起,你爸糅不到一块儿。你爸从机床上
抬起头的时候,惊慌不安,他的圆脸第一次露出蠢相。一个男人在他要干的活路面
前露出蠢相,比鬼怪更吓人。我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你爸是很聪明的,你爸种庄稼
是一把好手,学钳工学车工一点就通。那时我对自己说:他情绪不好,要让他高兴
起来。我明知道那不是情绪好不好的问题。可我容不下丈夫无能的现实,我要把他
那副蠢相刷洗掉。在那些日子里,我使出做妻子的全部柔情,你们哥儿俩就是那时
怀上的。我格外关注你爸的神态,丈夫可以在外边掩饰自己的蠢相,做许多聪明事
儿,在家里无法掩饰。我苦苦地等待着,老大快走路了,老二快出生了,我的眼珠
子快要蹦出眼窝儿了,那副蠢相刻在他脸上了。我这才发现他命里的那一点灵气早
已从手上消散。尽管他很勤快,擦窗抹凳,学校的大小事情他比谁都热心,唯独不
热心那双手,那双可以使他堂堂正正活人的手。他拿回好多奖章,每次提工资都有
他的份儿,哪个领导都喜欢他这样的热心人。有他这样的人,单位里总是热热闹闹
的。
爸爸是坏人吗?
你这样想你爸就错了。他在机器和老婆跟前是个笨家伙,在其他方面是很出色
的。给灾区捐款给同事帮忙,慷慨大方利利落落,单位的大小活儿他都干,独独不
干机器上的活儿。一上机器就笨手笨脚,有别人在场他还能掩饰,车间没人,他看
着机器发抖淌冷汗,大男人就变成小鬼了。
爸爸是什么人呢?
妈妈的嘴巴张好半天,风把嘴巴吹得呜儿呜儿响,像鸽哨。老二又看见一群灰
蒙蒙的麻雀。麻雀只有唧唧喳喳的烦恼,麻雀没有烦恼。你叫她说什么?
妈妈说:“干那些无用的活儿,他的手满有灵气。单位不景气,坏就坏在这上
头。看起来热热闹闹,谁也不干正事儿,干的越偏越容易出成绩,单位年年是先进。
这个单位就像你爸。”
这个单位的办公室老二经常去,校长的秃脑袋被红光满面的锦旗围起来。校长
很威严地爬在办公桌上刷刷写字,颇像古代军队元帅的中军帐。锦旗上清清楚楚地
写着这个单位是自治区卫生模范单位,市军民共建先进单位,市计划生育先进单位,
教育系统歌咏比赛第二名,植树造林模范单位,学雷锋先进单位,税法考核第一名,
党的知识抢答赛第三名,唯独没有教学和生产上的锦旗。这是一所职业培训学校,
这个学校就像父亲。
你外公常说:“薄技在身,胜过黄金万两。手上没绝活儿,男人就硬不起来,
一辈子就得爬着。跟爬在地上的男人过日子过不到头就老了。你弄不清是在房子里
还是在棺材里。”
老二看见冬天里的麻雀像尘土一样飞扬,老二不知道母亲什么时候坐在棺材里
的,母亲看破了儿子的心思。
你看我像一只灰麻雀是不是? 我变成麻雀的时候就躺在棺材里了,娃娃们小,
娃娃们还得活人,我又从棺材里爬出来,女人不兴这么干的。你漂漂亮亮地进去就
别出来,你进去的时候是一只红蜻蜓,你就不可能再飞出一只红蜻蜓来。老天爷只
给你一次机会,女人命长,你硬要出来,从棺材里出来的鸟就不是红蜻蜓了。那些
没有歌声乱喊乱叫的麻雀都是像我一样的女人。没用的男人什么也干不了,就会把
红蜻蜓变成灰麻雀。
他的姐姐曾是棉纺厂的团支部书记,军民共建时被部队一位上尉军官看上了。
结婚前一周,姐姐突然跟一个浙江木工远走他乡。那时,母亲把暴跳如雷的父亲拨
拉到屋子里,挺身而出,应付厂方与军方,很快平息了轰动小城的爆炸性新闻。母
亲对姐姐单位的领导和那位上尉说:我尊重我女儿的选择,事关她的一生,她不会
看错人的。
姐姐现在在珠海她自己家的小楼里,如痴如醉地搞服装设计。姐姐从小喜欢画
画,姐姐向往着当一名服装设计师。姐姐是在帮小姐妹布置新房时发现那个浙江木
工的。那个沉默寡言的木工刚刚打好家具,正当少女们惊叹于他精巧的木工手艺时,
他用油漆马上又涂抹出一片色彩辉煌的生命世界,那彩光彻底干净地把英姿勃勃的
上尉军官从姐姐眼中抹去了。少女的花蕾是在一个瞬间开放的,而不是在漫长的冬
天。
老二端一杯水给母亲。母亲吃惊地看着儿子:“你怎么有这种坏毛病? 老盯着
人看。”
“你好多年一直在自言自语,我不知道你说什么,不知道你跟谁说话? ”
“你知道啦? ”
“我知道了……”
老二开始写小说……
亦凡公益图书馆(shuku.net)
下一章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