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开机器的人
后来,老二回忆说,写这种小说毁了他。与其说是宣泄一种情绪,不如说是在
体验人生,因为老二再也没有写出第二篇这样的作品。有价值的东西都是一次性的。
老二知道他没有写小说的天份。他要在大学站稳脚跟,非有一篇作品不可。他是教
写作的。事实也是这样。《阿Q 新传》发表后,他很是风光了一阵,很顺利地拿到
讲师职称。讲师在大学里不算什么,要当副教授就难了。老二知道他很难再发展了。
这篇小说的完成改变了他的观念。那时他二十多岁,生命的激情刚刚显露就惨
遭毁灭,那些飘忽不定的念头通过文字固定下来,这是极其危险的。小说的主人公
开始主宰他的命运,他以后的生活简直不可思议,他始终在水面漂浮着,一种不可
抑制的力量在驭驶他,如同一叶扁舟,主人划到哪儿去怎么个划法,船本身无法预
测。老二的婚恋就是一例。他征服一小姑娘只是证实她是否爱他,这种爱每次都能
得到证实,但每次都要制造一个石像。他走开了,留在原地的女人如同石雕一般。
他没有忠实于任何一个女人,但他经手过的女人一生都很忠于他。大哥就不同了,
大哥忠于每一个女人,几乎每一个女人都不忠实于他。因为大哥不承认他写的《阿
Q新传》,说这是胡闹,大哥的悲剧就开始了。
大哥读完他的定稿后,农科院的小车开到他们家,来人是大哥的朋友。
朋友说:“有个重要课题搞不下去了,上边来检查,头儿们想起用你老兄来救
驾。”
大哥“啊啊”两声,眼睛放光,朋友急了:“你千万不能答应。所长和书记争
副院长的位子,你去肯定能干成,可你干成了,所长和书记就不能把老院长拉下马,
他们就会恨死你。他们迟早要上台,你犯不着为一个老头子毁了自己。明天老头子
的秘书来接你,你千万不要答应。”
父亲和老二都赞同朋友的分析。大哥也连说:好好好。车子一走,大哥就去睡
觉。
父亲神情忧郁,父亲说:“你哥这次要吃亏。”
老二将信将疑。
父亲说:“他是牲口的命,就像马戏团里的马,锣鼓一响就要尥蹄子。”
果然,院长的车子一到,大哥失魂落魄般扑上车子,大声嚷嚷:“麦子!我的
麦子!”
老二说:“读书人咋都这副球样子啊!李白整天嚷嚷他是酒中仙,天子呼来不
上船,唐明皇的诏书一到他就跳上船直扑长安。可见他喝酒是假的。”
老二摇头感叹,老二说:“爸,我也要走了。”
父亲说:“别学你哥那球样子,好好干,你比他有出息。一年二十四个春天,
就看你有没有心眼儿。”
老二知道他很难有出息。这种忧郁极其短暂。他知道在写作专业上他很难有所
作为,就像父亲在机床上寸步难行一样。功夫在诗外,老二找到了终南捷径:既然
手不能写,何不用嘴呢?父亲不就是这样走出来了吗?
老二离家方略已定。
老二以后的日子很顺。老二返校后不久,开始搞专题讲演。开始在本校打响,
接着兄弟院校邀请他,接着走向社会,走进部队厂矿……老二成了明星,红了一角
天空。老二在写作学上独辟蹊径,大获成功。三十岁那年,老二提前晋升副教授。
当然了,闲话是有的。大学里的同行们常问他:“王教授最近有什么新作问世?
“老二最烦这话,心想:王胡小D 还存在啊,这些王八蛋哪壶不开提哪壶!老二干
脆不到大学去讲演,只到中小学和厂矿部队去。讲累了再回原位弄些新材料新课题。
中国古典文学的任何一个章节都能讲它好几个学期,我们的老祖宗很阔气很有些家
产。比如他以汉乐府《孔雀东南飞》来讲青年男女的婚姻恋爱,很受大男大女的欢
迎。
他也开始动笔。他几次想写《阿Q 新传》那样的作品,试几下,不行,笔老断,
弄得他挺尴尬。父亲见了机器就打摆子,他见了笔手就发颤。父亲可以不玩机器,
日子照样过得有滋有味,他却不能不玩笔,大学中文系的写作学教授不玩笔说不过
去嘛。他从杂志上知道,外国的写作学教授都是大作家,比如博纳科夫、契弗等。
老二知道自己既不能写小说也不能写论文,咋办呢? 总得有一条路叫他这样的人走
下去呀。不会搞创作不会搞研究不等于不聪明,老二的脑子还是好使的。老二开始
撰写小文章,二三百字,上报纸很容易。最多的那一年竟发表了三百多篇,吓他一
跳,妈妈的,巴尔扎克一辈子才弄了一百来篇。老二半天弄不明白这是咋回事? 噢
———世界本来很简单么,妈妈的。
13
那年父亲很高兴,我记得不错的话那是龙年。那是个灾年,火车出轨飞机失事
森林着火,父亲把银行的存款都寄光了。胃校长在大会上表扬了父亲,父亲觉得老
胃这人还可以。年终评先进,老胃提名让父亲当先进。第二年春天,给百分之二十
的职工提工资,老胃按他的新方案来,老胃给每个教职工建立了业务档案,父亲被
排在最后,父亲没长上工资,定级也没他的份。人们知道,老胃的改革方案开始见
血了。长了工资定了级的人只高兴了半年就不高兴了,新政策听起来甜,吃起来一
点也不甜,把大家忙得团团转,事业单位,大家图个清闲。就是在企业里也看你怎
么个混法,只要你肯动脑子,不用累死累活地干也能过好日子。老胃把大家的双手
看成用废了的锄头,总想淬火加钢,大家都觉得烫人。
老胃的政策只对少数人有利,比如王胡和小D 。这俩人是父亲当年的师傅,老
技工了,车间里没有比得上的,现在他俩拿钱最多。还有那个工学院才来的二年的
大学生,整天忙着设计这设计那,在屁股上都想绘最新最美的图画。老胃竟答应说
:设计搞成了,可以提前晋升你为工程师。王胡和小D 没学历,父亲当时看得清楚,
王胡的黑胡子抖了几下。父亲虽然得罪过王胡和小D ,但对待大学生他们是一致的,
他们讨厌这些假洋鬼子。
王胡说:“老胃没什么了不起,他是副的,正校长还空着哩,他得留一手。”
事情就这样复杂化了。老胃想依靠有专长的人,可这些人尿不到一个壶里,尿
水溅得到处都是。
在这些日子里,父亲兢兢业业,“撑船便撑船,舂米便舂米”。林带里的草高
了,他用铁锹去铲,花圃里的地有点儿干,他拎水壶去洒水,总有人下班不关窗户,
父亲半夜三更爬上办公楼噼里啪啦关窗户,关得山响,便有脑袋伸出家属楼的阳台
看一会儿,进去继续睡觉。
老胃问父亲:“老赵,你就不能开机器吗? ”
父亲说:“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会开机器的人都很牛皮,不吹牛皮的人不
怎么会弄那玩艺儿。”
老胃的嘴张得很大,比他的胃还要大。父亲并不笨,简直是个哲学家。老胃的
心里说:鲁迅老头子造出来的人物就是不一样,他干吗跟中国人开这种玩笑? 老胃
忽然感觉父亲很顺眼,父亲顺眼以后,世界看起来也就顺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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