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紧急集合!(2)
第二天,阿连阔夫在南梁驻地设宴回请督办及文武官员。哥萨克兵全都瞪大眼
睛,阿连阔夫知道他们在想什么,阿连阔夫异想天开如同神灵附体,在宴前加一个
小节目:阅兵。
副官发出口令,哥萨克兵跟野马一样挣断缰绳,龙腾虎跃,奔到阅兵台时发出
暴雨般的“沙皇万岁”,然后是“上帝保佑沙皇”。军乐大作,军官们忘其身在异
域,跟着士兵一起唱,歌声直冲苍穹,博格达峰闪射宝剑般锋利的光芒。哥萨克兵
表演马术,比人还要高大的圆木桩子在亮闪闪的马刀下碎为两半。
赴宴的中国官员一辈子也没见过这阵势。蒙古兵哈萨克兵操练时也都是刀劈草
人,就已经让人惊叹不已了。督办老汉不像下属那样惊诧,老汉的脸跟核桃皮一样
收缩性很大,老汉呷一口热茶,捋一下山羊胡子,就像捋草地上的一只羊,老汉这
么一捋,羊就乖了,乖得让人发抖。入席后,老汉对阿连阔夫说:“兵练得好哇,
要恢复沙皇帝国就得这样练兵,有什么困难就给我老汉说上一声,咱是邻居嘛,不
帮邻居帮谁呢?”老汉慈眉慈眼,喝一口酒夹一口菜,指着他的一位官员对阿连阔
夫说:“吃的喝的找他要,客人要吃好,马也要吃好,瞧人家哥萨克这马,狗子圆
浑浑的跟大车轮子一样。”翻译译得惟妙惟肖,翻译拍拍屁股说:“屁股就是中国
人的狗子,跟狗一样跟着主人,跟车轮一样跟着车。”大家全笑了。中国官员笑得
很神秘很怪。哥萨克们完全把老汉当成说调皮话的幽默大师,不是什么将军也不是
什么督办。宾主都很高兴,都达到了对方所希望的效果。
迪化市民很快见识了真正的军队,哥萨克兵队列整齐军容整肃,走过南门北门、
老满城,马靴铿锵有力,迪化的大街还没有让军人这么威风凛凛地走过。清晨,太
阳还在博格达峰那边,俄国大兵就出操了,军号悠扬,口号震天。督办的兵从来就
不出操,还拄着枪站在街边跟傻瓜似的看热闹。老百姓根本不把他们当兵,毫不客
气地挤他们,他们也不生气,跟他们的长官一样有副好脾气。哥萨克们直吸冷气:
“督办大人太娇惯我们了吧?”
阿连阔夫笑笑不吭气,他乐意当旁观者,他听大家说他不说。
“督办大人对谁都这样,他把他的兵都惯坏了,也想惯坏咱们哥萨克。”
“我喜欢这老头子,我真想把他请到俄罗斯去做牧师。”
“不用去俄罗斯,就在这里做牧师,这里迟早是我们俄罗斯的。”
阿连阔夫的忍耐是有限度的,再这样下去他就很难展示自己的才华了,他很及
时地提到普尔热瓦尔斯基:“什么时候都不要忘记伟大的普尔热瓦尔斯基,是他发
现中国人是软的,软的,明白吗? ”
他们都是读普尔热瓦尔斯基的书长大的,他们一下子想起童年,金色年华有老
人开导他们。这个老人可一点儿也不娇惯他们,必须挺直腰杆读他的书。
普尔热瓦尔斯基进入中国之前老是在外围转圈圈,从西伯利亚转到乌苏里。中
俄刚签订《北京条约》①,江东辽阔的密林和大草甸子划归俄国。他碰到不少中国
猎手,根本靠近不了他们,哥萨克兵老远就开火,人家也开火,死了不少卫兵。不
管怎么说,书是写出来了。那本记录乌苏里地区动植物状况的游记,为他赢得了不
小的声誉,俄国及欧洲开始注意他。他多少有了些胆量,他就选择了蒙古,从蒙古
切入中国。
蒙古人在欧洲声望太高了,绵延多少世纪的噩梦一直难以消散。从弗拉基米尔
大公到伊凡雷帝,多少代俄罗斯大公梦寐以求摆脱蒙古人的统治。即使有了彼得大
帝有了叶卡捷林娜一世二世,可在俄罗斯人心灵深处,蒙古人比东正教还要根深蒂
固。普尔热瓦尔斯基沿着中俄边境转一圈,准备从恰克图进入蒙古。他多少还有点
儿紧张。准备工作进行得很早,他牢记在乌苏里的教训,哥萨克兵见了中国猎手那
种惊慌失措的样子让他怒不可遏,他给哥萨克们打气,给他们讲波亚尔科夫、哈巴
罗夫,最早进入阿穆尔河①流域的哥萨克,开创了世界殖民史上吃人肉的先例,把
中国人剁成肉馅吃,煮汤喝,连骨髓都吸着吃了。陆军学院毕业的普尔热瓦尔斯基
心里明白,人在十分恐惧的情况下才会丧心病狂,俄罗斯人全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笔
下的拉斯柯尔尼科夫②。哥萨克兵听不进去,他们都是纯朴的顿河农民,你知道他
们嘴里嘀咕什么,他们的眼神表明他们不相信他的鬼话。这不能怪他们,他们都是
不识字的大老粗,军事技术也不过硬,枪法还不如中国猎手。
到了恰克图,先不急着进去。他在两万多人的西伯利亚总督大兵营里,挑出十
四名受过初中教育的特等兵突击训练,拼刺,马术,刀法,步手枪速射;关键是他
们受过教育,有文化,有俄罗斯军人的荣誉感。每人配备一支别丹式步枪和一支左
轮手枪。出发前他做了简短的发言:“前边就是中国,诸位不是腋下夹福音书,而
是囊中有钱,一手拿枪,一手拿马鞭,在那里你可以通行无阻。”
十四名哥萨克紧随普尔热瓦尔斯基进入蒙古。他们不敢相信这是诞生过成吉思
汗的地方,者别,速不台,拔都③,这些响彻辽阔草原的英雄就诞生在这群人中间。
这群人怯生生的,性格温和纯真跟儿童一样。加尔梅克人鞑靼人跟他们是一个民族,
可加尔梅克鞑靼人经常跟俄罗斯人打架,整个村子出动,混战好几天,好多人被打
成残废,谁也不敢小瞧他们,顿河哥萨克的马都是他们给驯服的。瞧一下他们的眼
睛就知道他们有多么凶猛。人们说世界上有两只鹰,一只在沙皇的旗帜上,一只在
鞑靼人的眼睛里。鞑靼人就是这种人。这里是鞑靼人的故乡。守在故乡的蒙古人,
生下来就与荒漠为伴的自然之子,体魄强健,无忧无虑幸福美满,跨上骏马在无垠
的原野上疾驰如飞。妇女看重的是丈夫或儿子的勇敢精神,是打猎以及战胜荒凉土
地上的种种困难,而不是打架凶杀这些犯罪事件。鞑靼人的凶猛是俄罗斯人逼出来
的。普尔热瓦尔斯基却告诉他的队员:“亚洲人天性是胆小的,刀和弓箭已经进入
坟墓,枪是我们最安全的护照。”
哥萨克兵可以放心地走近蒙古人了,抱他们的小孩,跟大人聊天。天上打雷时,
蒙古人惊慌失措瑟瑟发抖,普尔热瓦尔斯基和他的哥萨克兵仰起脑袋,对着雷霆滚
滚的苍穹哈哈大笑,蒙古人窃窃私语:“俄罗斯人不怕天?”普尔热瓦尔斯基告诉
蒙古人:“我们不怕天,你们也不用怕,天有什么可怕的。”
“成吉思汗怕的我们都怕。”
“他们怕的我们都不怕。”
哥萨克们哈哈大笑,他们彻底放松了。
普尔热瓦尔斯基马上给沙皇写一份报告,这是自伊凡雷帝打败蒙古人以来最大
的喜讯:“伊凡大帝在军事上挫败了蒙古人,这回我们又在精神上挫败了他们,一
切归功于伟大的沙皇! ”
希腊神话里的安泰,致命弱点在脚心,蒙古人的致命弱点在头顶;他们把头皮
剃得光光的,顶着苍穹,万里无云的苍穹有什么呢? 哥萨克兵朝天打枪,用刺刀捅,
天是软的。这就是蒙古人的秘密。蒙古的原始含义就是柔弱。普尔热瓦尔斯基说:
“他们是草,草在大地上是柔弱的。”马靴就踏在草上,发出刷刷的响声。蒙古大
地坦荡无垠,哥萨克兵显得高大威猛,越深入蒙古腹地他们越高大,他们快成神话
里的巨人了。
有时十多天见不到一个人,天地间就他们十来个,加上骆驼,好像全世界都是
他们的。跟国王似的。普尔热瓦尔斯基告诉他们:“带你们到这里来就是要你们称
王称霸。”
野马群就是这时候出现的。他们并不知道他们正在靠近蒙古荒漠的边缘,金色
的阿尔泰山就在前边。就在他们鼓足勇气迈向王者之尊的时候,辽阔大地的深处猛
然蹿出一股神力,旋风般冲过来。骆驼跪在地上发出可怕的呻吟,顿河马跳起来冲
向沙包,跟鸵鸟一样把脑袋扎进骆驼刺丛中,屁股高高撅起来。这是动物世界最常
见的动作,面对王者,母畜就自动献出自己的身体。
哥萨克兵很快清醒过来,他们奔向自己的战马,用鞭子抽,用刀子捅,战马跟
死尸似的不动,它们在展示自己的温柔,很羞涩地把脸贴在骆驼刺里。哥萨克们啊
啊大叫,他们受不了这种奇耻大辱,因为公马也在献自己的身体。哥萨克以头撞地,
快要发疯了。
普尔热瓦尔斯基最先镇定下来,他为自己感到羞愧,他端起望远镜仔细观察这
股神秘的力量,他差点儿叫起来,出现在眼前的是蒙古野马。在俄罗斯古老的编年
史里记载着成吉思汗万人队的蒙古战马,矮小精悍,越大碛如履平地,欧洲人第一
次见识了骑兵的力量,波斯阿拉伯西班牙和意大利的历史学家们都记录下蒙古战马
的形象。可以肯定,这是蒙古马的原型。
普尔热瓦尔斯基心跳得很厉害。就在俄罗斯帝国向东方挺进,抵达鞑靼海峡时,
欧洲最后一群野马消失在乌克兰原野上。一位欧洲历史学家无比忧伤地写道:“野
马所象征的原始力量从欧洲人身上开始消褪,可怕的灾难将要降临。”诗人比学者
更敏感,在野马消失的前些年,法国诗人波德莱尔写出了腐朽味十足的《恶之花》。
那时,普尔热瓦尔斯基正在波兰学校里讲授地理课,他读的是法文版,任何一个欧
洲人读这本诗集都有一种危机感,俄罗斯正在兴起,欧洲就要沉落了。在欧洲人眼
里,俄罗斯贫困落后,比亚洲、非洲强不了多少。野马群①掠过阿登森林和波兰高
地逃往乌克兰大平原。谁也没有注意这条消息。全俄罗斯在学习西欧,在摆脱野蛮,
野马的消失意味着野蛮的消失,俄罗斯人竟把这当做喜事。就在大家翘首西望时,
普尔热瓦尔斯基毫不犹豫地走向东方。连他自己也感到奇怪,是为了这里的动植物
标本吗? 人们把他当做硕果累累的科学家,他就笑这些人,他们忘了他的军人身份,
军人是不会沉迷于花草虫鱼的,他在找一样东西,他没想到是神秘的野马……简直
就像一团火,带着一道道金色的条纹,这是大火与猛虎的奇妙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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