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合!紧急集合!(3)
哥萨克兵全都清醒过来,呆呆地看着如此迅猛的火焰,流星般消失在远方。
“那是什么力量? ”
“那是蒙古人的马。”普尔热瓦尔斯基不得不告诉他的哥萨克兵:“成吉思汗
就靠它们征服了全世界。”
“身上带着火光,跟闪电一样,这不是传说吗? ”
“神话是人创造的,我带你们到这里就是要创造我们俄罗斯人的神话。”
哥萨克兵翻身上马,马原地打转,马怕火焰,哥萨克的双腿跟铁箍一样一下子
把马肚子夹进去。马开始奔跑,跑得很拘谨,不像蒙古马那样疾驰如飞。
普尔热瓦尔斯基就是在那一天成为真正的植物学家。他脑子里突然涌现出大片
大片的植物,他向哥萨克发布命令:那边,在那边。斜坡下边果然生长着茂密的花
草,他和他的马率先冲过去。他从马背上跳下来,跌跌撞撞一直跑到草地深处。他
所向往的花朵不是草原菊也不是毋忘我,是一团火焰在大地的胸口跳跃。在他那颗
博学的脑袋里查不到这种花卉。辞书里没有的就是发现。他的动作非常专业,每一
棵野花的根都很完整,带一点土,他喜欢这种干燥的大地的气息。在遥远的乌苏里
密林,他的动作是刻板的机械的,迈向科学的第一步都是这样,他写出第一本书《
乌苏里游历记》,那不是他理想的境界。摆脱概念与工具,一切都是直观的,不用
放大镜和尺子,他的眼睛很准确地捕捉到一串数字。他是那么自信。植物的高度,
叶片花卉的大小和根的长度,全是眼睛看出来的。他拍拍手站起来,他就是一位真
正的植物学家了。
他忍不住又蹲下来,轻轻地触摸那些标本,他身上涌起一股巨大的柔情,像女
人在触摸自己的亲骨肉,女人会流下喜悦之泪。那些高大丰满的俄罗斯女人如同大
地一般在他面前展开。他已经过了结婚的年龄,对探险生涯的过分迷恋,使他失去
了一次次成家的机会。狂风、严寒、烈日、旷野的一切全都化为女人温馨的气息迎
面扑来。他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对女人如此动心。他蹲在地上倾听自己的心跳,跟
马蹄一样结实有力,他一次次告诉自己:有个俄罗斯女人,她在等我,她在斯摩棱
斯克在斯洛博达庄园,在那个明亮的湖边洗衣服,那都是汗渍斑斑的旅行家的脏衣
服。泪在洗他的脏脸,泪跟小溪一样艰难地推涌着灰尘,形成一道道堤坝,在腮帮
子上终于把泪堵住了,那里生长着浓密的胡须。他用袖子擦一下,袖口像沾了泥。
眼睛亮了起来,一朵娇嫩的花在他手里攥着,花蕊的火焰映红他的脸。
他听见马的嘶叫。
哥萨克也在嗷嗷叫。马直直站起来,就像史前巨大的恐龙从天上扑下来,又直
起来。普尔热瓦尔斯基奔过去问他们怎么回事,哥萨克们说:“马吃了仙草。”哥
萨克们也吃起来,把花瓣塞进嘴里,哥萨克亢奋起来,爬上马背,马不停地扬蹄子,
他们大叫:“野马,我们看见野马啦! ”他们抖着缰绳,疾风般冲过去。
最后一名哥萨克是留下来保护普尔热瓦尔斯基的,小伙子眼睛都红了,战马在
手里一团大火似的吼叫。“大人,让我去吧,晚了就见不上野马啦。”
“去吧孩子。”
普尔热瓦尔斯基朝马屁股抽一鞭子,马就疯狂起来啦。小伙子比马还疯,追上
奔马,跟鹰一样凌空而起大张着双腿落在马背上。“大人你也去看吧,不看你会后
悔的。”
普尔热瓦尔斯基一直感激这个朴实的顿河小伙子,年轻勇敢,关键时刻不顾一
切提醒长官,普尔热瓦尔斯基永远感激他。普尔热瓦尔斯基的马已经吃了不少野花,
它是最后吃的,它一直呆在主人身边,主人非常抱歉,跟一个老农民一样扑到地上
摘一大把野花,塞进马嘴里,擦擦泪,爬上马背。马身子已经热起来啦。普尔热瓦
尔斯基仿佛回到三十年前,那时他十七岁,骑着骏马奔驰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
蓝色的苍穹跟帽子一样扣在头上,压住眉梢,太阳跟他脸贴着脸;疾驰如飞的岁月
里,全身都是矫健的,他的腿加上骏马的腿,一千颗太阳都要落到后边。他把背留
给太阳,太阳就像痴情而壮丽的俄罗斯少女,站在原野上,魂儿被勾走了,那不顾
一切奔向远方的小伙子是谁? 好多年以后,当女人向他投来诚挚的目光时,他身上
就蹿起一股风暴,迅猛异常,只有辽阔的空间才能容纳这股可怕的力量。女人的怀
抱啊,女人的怀抱留给小鸟吧,女人的怀抱是个鸟窝。普尔热瓦尔斯基笑了。他在
马背上轻轻笑出声。
他很快就赶上了小伙子们。
所有的顿河马都处于疯狂状态,但要追上野马是不可能的。蒙古野马短小精悍,
犹如火光闪电,能看见它的影子就已经很不错了。顿河马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冲上
去,只能保持一定的距离。
从另一个方向奔来一支人马,那是土著人的马队,他们的马很快超过顿河马,
一点一点接近野马群。野马加快了速度,野马成了大火;土著人好像冲进太阳一样
消失在大火里。他们在火焰里嗷嗷叫着:“萨鲁阿妈,萨鲁阿妈。”①后来普尔热
瓦尔斯基才知道这是水的名字。在大火中呼唤水,只有蒙古人能干出这种事。这是
真正的疯狂。蒙古人疯了很久,就被大火摆脱了。大火向天边蔓延。
豪爽的蒙古汉子喜气洋洋,来到客人跟前。哥萨克向他们打听野马的情况,他
们自豪地说:“那是我们的火,我们的火。”哥萨克跟傻瓜一样问人家:“我们的
火是什么? ”人家就告诉他们:“我们的火里边没有罗刹,我们的火就是我们的火,
蒙古人就是火,火跳动在我们这个地方。”②蒙古汉子拍着胸口:“马蹄子在这个
地方才能踏出生命之火。”哥萨克的眼睛瞪得跟鸡蛋一样。蒙古人说:“你们的马
吃了大麻,没有大麻帮忙,你们根本看不到我们的火。”
蒙古人尊重看到火的人,就给他们详细介绍大麻。在辽阔的北亚中亚大草原上,
生长着这种神秘的植物,它们混在浩瀚的草海里,跟天上的星星一样,零散而璀璨,
牲畜吃到其中一颗就跟人喝下烈酒一样,蒙古人告诉他们:“这是大地给牲畜酿的
酒,人不能喝!”
“为什么? ”
哥萨克们喊起来,眼睛里的鸡蛋已经破裂,露出大片的白。他们的眼睛从来没
有这么吓人过,他们就像魔鬼。蒙古人的眼睛多厉害,一下子就看出来了:“怪不
得你们叫罗刹。”罗刹的本意就是恶魔。蒙古人说:“这是对大地的不敬。”哥萨
克的眼睛越来越害怕:“这究竟是为什么呀? ”蒙古人不慌不忙:“不敬地就是不
敬天,人在天地间夹着,人就得敬天敬地呀。”蒙古人附在哥萨克的耳边小声说:
“不敬天不敬地的人会变成魔鬼。”哥萨克“咚”坐地上。蒙古人爬上马背,马蹄
跟暴风一样响遍整个大地。
那个坐地上的哥萨克把帽子抓在手里:“我们吃了不该吃的东西。”大家阴沉
着脸,互相看一眼。地上那个哥萨克“啊啊”大吐,把胃里的东西全吐出来了,他
还不放心:“有一部分已经消化了。”他不停地抓胃,“我真想把胃切下来。”他
卸下刺刀,可怕的事情要发生了。普尔热瓦尔斯基大步走过来,拧住他的手腕夺下
刺刀,大声呵斥这个家伙:“你不觉得可耻吗?一个没开化的野蛮人就把你吓成这
样,皮萨罗手下的西班牙人都比你强,西班牙人用马和火枪就把美洲征服了。你手
里是什么? 是别丹式步枪还有左轮手枪。”
马靴和口令响起来,哥萨克以最快的速度排列成队,立正报数,刺刀上枪,战
马一动不动跟雕像一样,哥萨克兵也成了一座座雕像。他们想不到自己身上潜伏着
这么一股神秘的力量,长官比他们更了解他们,他们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钦佩和喜悦,
在他们彻底崩溃疲软不堪之际,长官跟捏泥人似的把他们重新塑造成俄罗斯帝国强
悍的军人。他们激动地望着他们威严的长官,长官大手一挥:“军营有这么大的操
场吗? ”
“乌拉!”
吼声掠过大地飞向远方。
士兵吼的时候长官绝不吼叫,长官用低沉的嗓音告诉大家:“世界多么辽阔,
辽阔的世界就是俄罗斯军人昂首阔步的大操场。”“! ! ! ”哥萨克队列整
齐,精神抖擞,走向西方,走向北方,走向南方,走向东方。
哥萨克的军人生涯揭开最辉煌的一页。
立定稍息时,长官在大家眼里已经成为威严的父亲和神。父亲和神告诉他的孩
子们:“俄罗斯的耻辱就在那群野马身上。”父亲和神就像艺术大师,很懂得停顿
的妙处,在短暂的停顿中,士兵们的目光地投向远方,所有人都感受到刻骨铭心
的耻辱,长官很有分寸地把大家的目光收回来,给这汹涌湍急的目光套上笼头,同
时也给那急风暴雨般的野马套上笼头,长官告诉他们:“世界上没有蒙古野马,从
来也没有,在文明人出现之前,世界是不存在的,我们看到的是世界上最早的稀有
动物,是我们俄罗斯的动物,它的名字就叫普尔热瓦尔斯基野马。”士兵鼓掌跺脚
:“普尔热———瓦尔斯基! 普尔热———瓦尔斯基! ”
普尔热瓦尔斯基的手举到头顶:“孩子们,孩子们,我的孩子们! 我们俄罗斯
的神话就是给这群野马套上笼头。”
士兵们的眼睛亮晶晶,他们进入童话世界,他们在延续长官的想象,他们情不
自禁喊起来:“给野马套上笼头,把它运到圣彼得堡,献给伟大的沙皇。”
“还要送到欧洲,轰动全世界,我的孩子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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