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复国计划(2)
大军开出迪化。哥萨克们的脸全都闪出神圣的光芒。辽阔的大地成扇形展开,
沿天山向北向东向西伸展,无边无际地伸展着,碗大的卵石在马蹄下飞迸,盆大的
石头在马蹄下翻滚,一条条石棱跟圆木一样转动着,这就是大地,汹涌向前的大地,
波涛滚滚的大地,马队和石头一起飞迸一起翻滚。为什么俄罗斯没有这么好的石头
?全是冰冷的冻土带全是沼泽和苔原。为什么俄罗斯没有这么荒凉空旷的大碛?大碛
是大地的骨头。列宾的伏尔加河希什金列维坦的小白桦小池塘和白嘴鸦全是大地阴
暗的色调,看不到阳光。阳光全在这里。马和马背上的人沉醉于阳光之海,不断地
梦想啊梦想。哥萨克们忍不住叫起来:“我们在飞吗? ”
“我们在飞。”
“我们骑的是马吗?”
“我们骑的是岁月之光。”
“哈哈,我们骑的是岁月之光。”
“我们要登上岁月的海岸了。”
岁月的尽头没有岸,他们看到的是奔腾的火焰。
“是火焰山吗? ”
迪化人告诉他们往东走有一座神秘的火焰山,当然,他们也听到了不同语种的
《西游记》。这部书远远超过他们小时候读的《神驼马》,也超过悲壮的《伊戈尔
远征记》。军官们拿它跟《伊利亚特》相比,无论是阿喀琉斯还是赫克托尔都没有
那个猴子吸引人,七十二变,还有一根神奇的金箍棒。
更神奇的东西出现了,火焰里蹿出一群火红的神马。那究竟是什么马,不在草
原而在沙石累累的大碛上奔驰如飞?
阿连阔夫张了几次嘴,都没有喊出伟大的普尔热瓦尔斯基。他命令哥萨克兵赶
快找当地老百姓,问清楚这是什么东西,是风? 是电? 是魔幻?
过了很久很久,太阳偏西的时候,一位哈萨克牧人被带到阿连阔夫跟前。牧人
告诉他:奔驰在阿尔泰山和卡拉麦里山之间的是我们哈萨克人的库兰。
“什么是库兰? ”
牧人不说活,牧人弹起冬不拉琴,地上的石头跟着琴声开始翻滚,哥萨克手里
的战马也开始跺蹄子,它们在暗示主人它们要飞奔。主人无动于衷,他们已经习惯
长官的军令,他们早就忘了马的脾性。马在苏醒。马一边咬嚼子一边跺蹄子,马突
然打个激灵一下子摆脱主人奔向远方。野马群在呼唤它们。
有一半马跑掉了,另一半拖着主人跑,主人死死不松手。最勇敢的哥萨克跳上
马背,跟打架似的。“砰”一声枪响了,越响越激烈。那弹奏冬不拉的牧人没走出
多远就被子弹的暴雨击倒在地,冬不拉琴碎裂了。野马群跟真正的火焰一样在大地
上跳动,顿河马跟柴禾一样冲进大火。
哥萨克们失魂落魄,喃喃自语:“顿河,我的顿河,亲人啊,我们祖祖辈辈的
顿河马,我们的亲爹,你要去干什么? ”
有一个声音在回答:“我们是火! 我们是火! ”
哥萨克们流下汨,男子汉的泪把睑弄得丑陋无比:“我们给你火,我们给你火!”
哥萨克们跪在地上,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一支支枪抬起来,瞄准
那团大火,火正以马的姿势奔跑着跟打雷一样。蒙古人听见打雷就趴地上一动不动。
哥萨克不会趴下的,哥萨克手里有火,火从枪管子里喷出去,不停地喷着。他们的
长官阿连阔夫发出冲锋的命令,他们就挥着马刀冲过去。野马之火让人恐惧,就让
它尝尝马刀的厉害,哥萨克总是在恐惧中苏醒,然后把恐惧剁成碎片。野马被他们
劈开了,从结实饱满的胸膛劈开一道大峡谷,马的心脏就像发动机,轰轰爆发神力,
勇敢的哥萨克把它们全都捣毁了。
最先过去查看的那个哥萨克尖叫起来:“我们的马,全是我们的马! ”年长的
哥萨克说:“所有的马都是野马变来的,所有的马都向往野马之火。”年轻的哥萨
克受不了这个:“杀自己的马,还不如杀我自己。”他要朝自己开枪,被同伴抱住,
另一个哥萨克跟拧树枝一样下了他的枪。
部队总算走到戈壁边上,这里有草地,还有个小海子。按计划明天攻占古城子,
直向北取道科布多与库伦的谢米诺夫大军会合。哥萨克们一下子亢奋起来。
副官说:“我就喜欢这种状态,这是男人最佳的进攻状态,攻占一座城或睡一
个女人才能让他们安静。”
阿连阔夫说:“攻进古城子放假三天,好好放松放松。”
哥萨克们跟铁塔一样结结实实地睡了一觉,军号就响起来了。
太阳在戈壁上跳跃。草地让战马啃光了露出灰白的地皮,那片小海子洗净了哥
萨克的灰尘,浑浊了一晚上还没清下来。阿连阔夫端着望远镜观察古城子。对七百
名骠悍的哥萨克来说,古城子太小了点儿,太单薄了点儿。他很喜欢伊犁,那座灰
蓝色的花园城市屡经战火而不衰落,应该让勇敢的哥萨克到伊犁去泄泄火。
哥萨克暴风一般冲出沙枣林,穿过大片庄稼地,屁股高高提起半蹲在马镫上,
一带缰绳,马的前蹄搭上城墙;那么矮的土城墙,哥萨克能一把推倒。城墙上突然
出现一队中国兵,单腿跪地,抱着步枪,枪口顶着战马厚墩墩的胸膛跟枪毙犯人一
样毫不客气地搂响了,枪声好像蒙在包袱里“嘭嘭嘭”,子弹直接从枪管子射进马
胸膛,把马背上的哥萨克兵也射穿了。子弹都是蘸了唾沫在鞋底搓一下上膛的,子
弹在哥萨克的后背炸开一个大窟窿,太阳都能照进去。城墙底下堆满了人和马。血
水冒泡泡。
哥萨克的预备部队用机枪扫射,用大炮轰,城墙裂开一道口子。更多的大炮在
哥萨克左右两侧响起来,哥萨克的机枪和大炮飞上天,摔碎了。四周黑压压全是兵。
哥萨克还在疯狂中,他们边打边撤撤到戈壁滩。中国军队三面包围,只剩一面
戈壁。辽阔的大碛是野马野骆驼的世界,大碛那边是金色的阿尔泰,翻过阿尔泰山
就离库伦不远了。哥萨克们情不自禁地喊叫:“我们是野马就好了。”
“我真想变成野马。”
“跟野马呆在一起也行啊。”
“那种日子真过瘾。”
“我都不想回顿河了,草原没意思。”
哥萨克们趴在地上,跟蜥蜴一样。阿连阔夫知道他们已经丧失勇气了。他们把
马刀和枪都扔了,他们爬在滚烫的戈壁上,跟孩子一样。大人贪玩应该是个好兆头。
他们在恢复天性。你就像个鳄鱼。哥萨克们抓到小蜥蜴,他们不怕这小玩艺儿,他
们把蜥蜴放在自己身上。蜥蜴战战兢兢,适应不了人的皮肤,哥萨克们很难受:
“我们还不如石头,小家伙你动一动啊。”
年长的哥萨克说:“所有的动物都通人性。”
“它不认识我们。”
“我们打了好多年仗我们好久没过人的生活了,我们骗不了动物。”
大家小心翼翼把蜥蜴捧到石头上,蜥蜴一下子就活了。
“瞧,它跟鱼一样,鱼放进水里就这样子。”
蜥蜴跑远了,大家还在看。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追上库兰野马的是普尔热瓦尔斯基。出发前,每匹马都吃了
大量的野生大麻。蒙古荒漠的大麻更地道更本色。马身上的肉突突跳。马队跑了整
整一天,在大碛的中心地带碰到了野马。哥萨克们一声不吭打马直扑过去。普尔热
瓦尔斯基一直在后边。
他已经不年轻了,他不能像小伙子一样使蛮力。他的马亢奋起来,他不该给马
吃大麻。英国人成功地给中国人吃了鸦片,大麻没有鸦片毒性大,但也是一种麻醉
剂,普尔热瓦尔斯基清楚这一点。可笑的是他最早没认出大麻,俄罗斯草原上到处
都是,蒙古啊蒙古,蒙古的风和太阳好像都是崭新的。这都是他的发现欲造成的,
他太痴迷于大发现大轰动了,最基本的常识常常弄得他不知所措。吃了大麻的顿河
马不会老老实实原地打转,它后腿一撅,蹿了出去。普尔热瓦尔斯基抓紧缰绳,马
越跑越快,很快赶上了马队。
马队贴着野马兜圈子。这些矮小的蒙古野马轻轻松松,跟玩儿似的逗着哥萨克。
哥萨克的耐力已经到了极限,龇牙咧嘴样子很狰狞。野马突然掉头朝侧面奔来,把
所有的哥萨克抛到后边,从普尔热瓦尔斯基跟前飞奔而过,它们根本没有感觉到普
尔热瓦尔斯基的存在。普尔热瓦尔斯基一下子火了,他的马也火冒三丈,普尔热瓦
尔斯基就这样陷入迷狂,疯子一样朝野马奔去。大片大片的时间过去了,他都没有
感觉,岁月已经不存在了,童年少年还有陆军学院悠扬的军号、华沙的大进军,这
些都不存在了,在他最辉煌最幸福的时刻都不曾有过如此迅猛的状态,那一定是失
控了,紧张与喜悦同在,马好像也消失了,他孤身一人奔走在天地之间。野马跟一
幅画一样贴在天空,他伸手一摸就摸到马尾巴,“嘭! ”一声巨响,是马爆炸了,
还是他爆炸了?
他醒来时躺在帐篷里,围了一圈哥萨克,还有一个蒙古喇嘛使劲地抓他。这是
典型的蒙古疗法,抓拿化淤血。喇嘛称赞他福大命大,野马的后蹄能把西伯利亚狼
活活踢死,你比狼命大,踢在腰眼上这是要命的地方啊。喇嘛累得直喘气。喝点热
汤,普尔热瓦尔斯基完全清醒了。
“我没事了,我好啦!”普尔热瓦尔斯基站起来,大口喝汤跟一头黑熊一样:
“俄罗斯人坚强无比,野马伤不了我。”
“你的伤在腰上,不疼但很要命。”
“我的命已经回来了,谢谢你大喇嘛,我的命安安全全回到我的身体。”
普尔热瓦尔斯基不再听喇嘛呜哩呜啦乱嚷嚷,他命令哥萨克再准备些马,每人
两匹。
“每人两匹马。”哥萨克们万分惊讶:“两匹马怎么骑呀。”
“笨蛋,换着骑,成吉思汗就是这么征服世界的。”那是普尔热瓦尔斯基最聪
明的时刻,脑子特别好使,眼睛一眨一个招儿,绝招儿不断:“孩子们,不要追大
马追小马驹,连续不断地追,绝对能追上。”
蒙古喇嘛惊恐万状,普尔热瓦尔斯基永远也忘不了那骇人的眼睛。喇嘛要普尔
热瓦尔斯基跪下谢罪,向伟大的成吉思汗谢罪:“你犯了成吉思汗的黑札撒,黑札
撒说得清清楚楚:奔驰于大碛者不是野马是库兰,库兰出没的地方为将军戈壁,乘
库兰者杀无赦,捕库兰者杀无赦,你连犯两罪,赶快收回你那罪恶的念头还来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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