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复国计划(3)
那一天,普尔热瓦尔斯基狂妄至极。他的狂妄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他一直很狂
妄,他根本就意识不到狂妄,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谦虚的人,惟有这一次,他决心
狂妄一下。在五十岁这一年,他跟顽童一样轻狂无比,他挺胸腆肚问大喇嘛:“成
吉思汗是谁? 我不认识他。”哥萨克们哈哈大笑。大喇嘛沉痛地告诉普尔热瓦尔斯
基:“成吉思汗是大地之子,是上天之子。”哥萨克全都笑了。普尔热瓦尔斯基摸
着下巴微笑,一个绅士就该这样笑,从容大方,把疯狂压在骨头缝儿里。
大喇嘛直摇头:“你是不敬天的人,你要倒霉的。”
没人理这个可怜的喇嘛,要不是他给普尔热瓦尔斯基看过病,哥萨克早就对他
不客气了。喇嘛呜呜咽咽吐出一串经文。哥萨克们面面相觑。普尔热瓦尔斯基不愿
意哥萨克们出洋相,他非常幽默地告诉大家:“这是哭经。”哥萨克们笑出了泪。
大喇嘛的经文确实跟哭一样,呜哇呜哇,谁也听不清那古老的梵语,不是蒙古语,
那古老的语言在喜玛拉雅山那边已经消失了,却源源不断奔流在蒙古大地上。普尔
热瓦尔斯基告诉大家:“中国人没有宗教,他们就信这个悲天悯人的佛。”大喇嘛
的悲怆之声越来越高,青铜一样嘹亮宽广而遥远,普尔热瓦尔斯基听到了成吉思汗,
博学的普尔热瓦尔斯基在满洲乌苏里密林里就学会了蒙古语和满语。反复不断出现
的成吉思汗是浩瀚的大海,翻滚在戈壁大碛上的岩石之海,奔腾于暴风冰雪阳光与
牧草中的骏马之海。
大喇嘛不需要那么多马,大喇嘛反复咏唱的只有两匹马,大小两匹,它们是亲
兄弟,是成吉思汗的心肝宝贝,成吉思汗亲切地称两兄弟为大小贝格勒。聪明的小
贝格勒在草原盛会赛马比赛前夕,硬拉着哥哥逃离大汗的营帐,逃往阿尔泰山与卡
拉麦里山之间的茫茫大碛。小贝格勒一路跑一路劝它的哥哥:
“不要唉声叹气我的哥哥,
找到库兰母亲我们就能过上幸福的生活。”
大贝格勒无限悲伤:
“我的弟弟呀,大汗待我们如心肝宝贝,
除过大汗谁敢把我们骑。”
小贝格勒告诉哥哥:
“明年大汗就要越过阿尔泰山,
阿尔泰山在大碛的那边;
明年大汗就要征服世界,
再也不会有谁想起库兰母亲。
明年大汗就要带我们到世界各地,
我们再也回不到库兰母亲身边。
跑吧哥哥跑吧哥哥,
前边是我们的生命之火。”
兄弟俩回到辽阔的大碛怀抱。大汗的马队远远赶来,大汗的弓箭手能射下鹞鹰
能射倒虎豹,他们等着大汗的命令。大汗一个人走上不儿罕山顶,解下腰带搭在脖
子上,大汗双膝跪地,双手伸起,那一刻,蒙古人全都听到了长生天威严的声音。
“我苦难的蒙古子民啊,贝格勒驮着我们的灵魂回到了大碛,孤苦飘零的日子
就要熬到头了。”
那一天,蒙古人成群结队涌到阿尔泰山与卡拉麦里山之间辽阔的戈壁滩上,那
一天蒙古人找到了他们的生身父母,长生天在不儿罕山上告诉他们:石头是父亲,
黄土是母亲,库兰火焰里迸出的火星是我们柔弱的生命,让马点燃我们吧,蒙古人,
什么时候离开马背你们就完了。那一天,大汗回到他的人民身边,把最威严的将军
称号颁给辽阔的大碛,并宣布第一道黑札撒:乘库兰野马者杀无赦,捕其驹者杀无
赦。
让普尔热瓦尔斯基懊悔终生的就是这两道黑札撒。谁也没有在意大喇嘛的劝告,
大喇嘛的呼号变成悲壮的歌声。在俄罗斯草原也有这样的壮士歌好汉歌,跟汹涌的
河流一样永无休止奔向远方。
普尔热瓦尔斯基命令号兵吹号,所有的哥萨克全都准备两匹马。
普尔热瓦尔斯基留在军帐里,突然烦躁起来。他就是在这个时候,在哥萨克兵
和蒙古喇嘛同时消失的时候心情恶劣起来的。因为他的耳畔再次响起那古老而威严
的黑札撒。仰望苍空,那威严的声音从天而降,他的耳朵跟风中草叶一样沙沙抖动
起来;伟大的俄罗斯语言啊,梁瓒和莫斯科辽阔原野上充满露珠青草味的俄罗斯语
言,金刚钻一样璀璨夺目的俄罗斯语言,从没有如此迅猛地冲击他的耳膜,像蒙古
语这样庄严而高贵。黑札撒一字不差,舒缓粗犷结实有力,跟群山一样连绵起伏,
势不可挡。这究竟意味着什么?
勇敢的哥萨克回来了,他们抓到了小马驹。
他们不是用两匹马,是用四匹。骑术最佳的两名哥萨克带着同伴的马匹,不停
地更换,不给小马驹喘息之机。换第四匹顿河马的时候,一匹刚生下来三小时的幼
驹落到后边,它的妈妈,那匹火红的母马飞起后蹄,左右开弓,最先冲上去的哥萨
克和顿河马当场毙命。后边的哥萨克一阵齐射,库兰母马,那团母性的大火一下被
扑灭。已经跑远的刚落地三小时的小马驹,根本不认识暴雨般的枪弹,它只认识库
兰母亲火红的身体,在小马驹折回库兰母亲身边的时候,惊恐万状的哥萨克又放了
一排枪,打在小马驹的后腿上。小马驹瘸一下,毫不理会别丹式步枪,它只瘸一下
就恢复正常,好像把那些铅弹嚼烂咽下去消化掉了。它奔到库兰母亲身边跪到那团
渐渐熄灭的大火跟前,交颈相磨。库兰妈妈是枕着孩子咽气的,那团大火猛然一抖,
从它细长的眼睛里闪射出罕见的美丽,慢慢暗下去,好像给苍穹拉了一道帷幕。
哥萨克围上来了,小马驹,这团鲜嫩的火苗越蹿越高,绳索跟网一样落下来;
鲜嫩的火苗忘情于库兰母亲,别丹式步枪又响一下,子弹跟铁钉一样射穿小马驹另
一条后腿。他们捆绳索时摸到滚烫的胎液,跟化开的红铁水一样。
“作孽呀,它刚生下来。”
“这是它妈妈。”
他们把妈妈一起带走。
套上绳索挨了两枪的小库兰再也恢复不了了,它一瘸一拐跟着妈妈的尸体,它
的眼神跟湖水一样。
“像星星,像秋天草原上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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