伟大的复国计划(4)
库兰妈妈被制成标本。普尔热瓦尔斯基那双手跟外科大夫一样,一丝不苟拉开
库兰妈妈的身体,倒出内脏抹上药水,药水不够,就用干草填塞,塞满满的。
“噢哟,它又活了。”
“孩子们不用怕,这是典型的草原风格。乌兹别克的班昔尼汗被波斯王打败后,
波斯王就砍下他的头做酒杯,掏空他的内脏塞进干草跟工艺品一样巡回展览。”
“蒙古人用马头做琴,大人用马头做酒杯,喝我们的伏特加。”
库兰妈妈的孩子,那个眼睛布满星星的小马驹走到妈妈的标本跟前,它以为妈
妈活了,它眼睛里涌出更多的星星,跟小溪一样越流越宽阔,很快流成闪闪烁烁的
星星海,在星海深处,库兰妈妈复活了。小库兰出生整整一天了,它一下子认出妈
妈,情不自禁呼喊着“萨鲁阿妈! 萨鲁阿妈”,大海一样的妈妈,星星一样的妈妈,
在孩子的呼唤里,库兰妈妈的灵魂升上夜空。在蒙古人的世界里,天空和大地是连
在一起的,生命之火与生命之水源于同一母胎。后来,普尔热瓦尔斯基在中国人的
母亲河黄河的源头,再次听到萨鲁阿妈,那不是马驹的叫声,那是真正的泉水,方
圆三百里的平坦草甸上袒露出饱满的泉水之乳,清纯芳香,闪烁出生命的童声合唱。
无论是蒙古语的萨鲁阿妈,汉语的星宿海,还是藏语的玛曲,她们咏唱的都是大地
母亲。跟世界上所有的河都不一样,萨鲁阿妈、玛曲和星宿海,从地底下涌出,又
渗入地下,又涌出来,整个大地跟浮动的冰块一样是活的,跟天上的星宿遥相呼应
着,流向平原,也流向戈壁荒漠;流向日月星辰,也流向摇曳的草木和奔腾的马群,
世界上竟然有这样奇特的生命!
萨鲁阿妈,绝对是萨鲁阿妈!
小库兰一瘸一拐呼唤着它心爱的萨鲁阿妈,它要被带到俄国去了。中亚细亚的
萨鲁阿妈要倒流吗?那里不是大海! 小库兰过了阿尔泰山,金色的阿尔泰是三趾脚,
是库兰妈妈留下的脚印啊! 小库兰过了额尔齐斯河,绿色而温暖的额尔齐斯河向西
拐了一点点,它是为了浇出一大片草原,穿过草原它就到北方去了。小库兰过了伊
犁河吹河①阿姆河和锡尔河,这些河不是流向北方就是流进沙漠。所有的河都消失
了,小库兰你还走吗? 你就这么一瘸一拐走向俄国。那一天,没有草原歌手,没有
马头琴没有冬不拉没有都塔尔,喇嘛和阿訇都没有,完全是风吹来的声音,风吹来
远古的成吉思汗的声音,大汗出征的时候,把小儿子拖雷留在蒙古本土,把治理天
下的大任交给三子窝阔台,大汗问幼子拖雷:你愿意放弃汗位给你的哥哥吗? 拖雷
拦腰抱住哥哥窝阔台把他抱上汗位,拖雷告诉众人:树根下最清凉的地方留给我,
是父兄对我的爱护,老树桩吐出的新芽芽离泥土最近,这是我们蒙古人最纯朴的天
性,这是父亲千遍万遍叮咛拖雷的。大汗满意地笑了:“对别人是札撒,对拖雷是
空气和水。”蒙古的长子总是面向世界,幼子一直守着库兰妈妈。小库兰你走得太
远了。在乌拉尔山下,小库兰不瘸也不拐,小库兰倒下去,回到大地母亲库兰妈妈
那里去了。
野马的标本首先轰动俄国,接着轰动全世界。欧洲的学者云集圣彼得堡,聆听
普尔热瓦尔斯基的学术报告。展示野马标本时全场起立,欢声雷动,连担任警卫的
大兵也跟着鼓掌,高呼“普尔热瓦尔斯基! ”“普尔热瓦尔斯基!”欢声过去后,
大家进入虔诚状态,就像坐在圣瓦西里大教堂里聆听上帝的声音。这是一个学者最
辉煌的时刻,他要对他的大发现进行命名,他向全世界宣布:1876年欧洲野马在乌
克兰草原消失后,我,俄罗斯的普尔热瓦尔斯基,在蒙古西部发现世界上最后一种
野马,它就叫普尔热瓦尔斯基野马。
普尔热瓦尔斯基的目光扫过众人的头顶,他伸出双手再次大声重复他的新发现,
他不知道自己喊了什么,全场惊愕,人们听见一声粗重的牛吼,西班牙公牛受到致
命一击就发出这种低沉混沌的吼叫。普尔热瓦尔斯基毕竟是一名军人,他很快从恐
慌中镇定下来。
“女士们先生们,对不起,蒙古风沙太大,把我的嗓子弄坏了。”
大家已经很满足了,从一个五十多岁的探险家嘴里发出的沙哑的声音,足以响
彻全世界。
喝了咖啡,休息两小时,圣彼得堡郊外的别墅里只有他一个人,他忍不住大喊
一声,他听到的还是牛的吼叫,清清楚楚是老牛垂死前的急促的吼叫声。他试着说
话,说出的俄语如同铁铲刮锅。下午要接见帝国最有名望的贵族,晚上有舞会,上
流社会的贵归要一睹他的风采,他已经收到不少美人的求爱信,俄罗斯美丽的天鹅
向他扇动翅膀,他是俄罗斯的英雄,沙皇的圣谕刊登在报刊的头条位置。他只能放
弃这一切。
他悄悄回到斯摩棱斯克的斯洛博达庄园。纯朴乡村谁也不会在意他的牛吼。他
怀念那些并肩奋斗过的哥萨克大兵,大兵也不会在意他刺耳的嗓门。
庄园的生活是平静的,他整天呆在书房里整理探险笔记,加工润色,各大报刊
急切地等着他的大作。他以最快速度整理出一本书。他亲自去邮局。人们认出了他,
远远地摘下帽子向他致敬,赶车的农民也放慢速度,在车上向他微笑。邮局的职员
首先向他问好,对他的邮件特殊处理。他说声谢谢,他的声音太难听了,比牛叫还
难听,看来有继续恶化的可能。邮局的人吃惊地看他,大家很快就理解这位大英雄
了,大家脸上露出宽容与同情。
他再也不上街了,他避免与人接触,即使熟人也尽量回避。有时他会从牛圈里
爬出来,弄一身牛粪,不管是谁都会帮他去洗。湖畔有洗衣服的漂亮娘儿们,有从
田野上赶来的热烘烘的牲畜,一边饮水一边散热气,然后跟蒸汽机一样发出低沉的
吼叫声。普尔热瓦尔斯基看到了真实的自己。
亲友们劝他去疗养,他说我没病,我在荒漠里能吃能睡,我什么事都没有。亲
友们突然发现家里太冷清了,除去一个厨师一个仆人,没有女主人。
“普尔热瓦尔斯基,你应该成个家,有女人照顾你,你会好一点儿。”
是该有个优雅贤淑的女主人,就像村庄前边那个明亮清澈的湖,一下子把村庄
映照成绚丽的油画,就像希什金和列维坦笔下的风景。普尔热瓦尔斯基比任何时候
都需要女人,俄罗斯女人,高大丰满红润的俄罗斯女人,梦中的白天鹅。他决定去
会一位女士,确切地说是一位贵族小姐,打心眼儿里钦佩和尊重他高尚的事业。他
需要这种女性。他等着天亮。当太阳跃出辽阔的地平线时,他忍不住叫起来:“我
的罗斯,我的罗斯,你多么美,你多么温柔。”美妙如歌的女性引导着他。村庄静
悄悄的,初升的太阳散发着处女的芬芳,原野上只有普尔热瓦尔斯基一个人。他面
带微笑敲开医生的诊所。
他是个学者是位绅士,他有必要了解自己的健康状况,这是对那位小姐的尊重。
他所担心的那些怪诞行为医生认为并不重要。“很可能是恶劣的环境造成的,这并
不影响婚姻。”医生在反复掂量如何告诉他实情。他的军人气概一下子显示出来,
他要医生如实相告,医生望他一眼,垂下眼皮。
“你身体很棒,可你的腰部有伤。”
“伤到什么程度? ”
“有肾无气。”
“肾坏啦! ”连他自己都感到这吼声有多么刺耳。
“你可以考虑找一位身体单薄性欲不十分强烈的小姐呀,圣彼得堡的许多贵族
都是这么干的。”
“我是一个诚实的人。”
他咆哮着冲出诊所。
他草草收拾一下,赶到西伯利亚总督府,召集他的哥萨克兵,开始第四次中国
之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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