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次中国之行(1)
圣主登上宝尔套鲁盖峰,望着消失在远方的骏马潸然泪下:
“我不是因为威武雄杰才成为大汗,
是苍天之父命我成了帝王,
白骒马生的两个扎格勒啊,
你们果真抛弃家园逃往异乡?
咳!我的额布①呀,回来吧,
怎能让我背着鞍鞯空返金帐? ”
督办大人早在古城子布下天罗地网。中国军队的指挥官是一名姓蒋的师长。蒋
师长开着英国造的战车,剽悍威猛不在杨飞霞之下,督办老汉驾驭的都是烈马。
蒋师长交给阿连阔夫一纸电文,是白卫军总司令谢米诺夫将军从库伦打来的,
请求新疆地方政府放还哥萨克兵,向库伦集中。阿连阔夫放心了。蒋师长准备了五
十辆大车,将哥萨克兵分批遣返。送阿连阔夫的不是马车,是“福特”牌小汽车。
这是新疆惟一的小汽车,是督办大人的专车。
“你是沙皇的驸马,应该享受最高规格的待遇。”
“督办大人对我太好啦。”
“我也跟着沾光呀,我还是第一次坐督办的专车。”
小汽车朝迪化方向开去。阿连阔夫发现不对劲,蒋师长说:“不要紧张,督办
大人宴请你,亲自为你饯行。”
督办老汉还是老样子,蔫不拉叽和和气气,不停地劝酒不停地夹菜,让他多吃
吃好,上路的人一定要吃好。快要吃好的时候,督办老汉很抱歉地说有紧急公务要
办,提前离开。吃到最后,陪宴的官员都走了,只剩下两个仆人两个卫兵。阿连阔
夫咆哮如雷:“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没人拦他,他很容易冲到院子里,很宽敞
的一座中国式大院。大门紧锁。他奔蹿了两小时,嗓子也哑了。卫兵和仆人跟看怪
兽一样看他。等他安静下来,仆人就端上一大盘吃的,有肉有汤有面包有鱼子酱全
是俄式饭菜。迪化有的是白俄名厨。仆人叫他老毛子,他一愣:“你敢侮辱我?”
“大家都这么叫。”
阿连阔夫发现这称呼没什么不好,就跟中国人叫老张老李老王一样,他也就接
受了。平心而论,伙食不错,拿到俄罗斯任何一个地方都是一流的。仆人告诉他:
这是给沙皇做过饭的御厨,十月革命后流亡中国,督办高薪聘请,北京来的中央大
员才有这种待遇。
美味佳肴消解了他对督办的不满,可消解不了他的雄心壮志。他雄壮高亢的歌
声传到高墙以外,传到督办老汉耳朵里。督办老汉说:“阿将军太寂寞。”督办吩
咐手下去找迪化最好的歌女,一定要没开苞的原装货。督办舍得花钱,只要把阿将
军哄上床就行。
两名迪化最优秀的歌女住进阿连阔夫的房间。她们从十岁开始就接受专业训练,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长在西域,又精通胡人歌舞,气质高雅聪明伶俐。她们很看重
这个机会,出山第一炮就是俄罗斯的前朝驸马,她们仿佛回到《隋唐演义》《薛仁
贵征西》的传说里,她们不是胡女,可西域历史上演义过多少部落公主与中原白袍
将军的爱情故事! 她们一下子被浪漫的气氛所包围。她们慷慨激昂住进俄国驸马的
房间。
阿连阔夫待她们很客气,绝对的绅士做派,谈吐文雅,视女性为神明。她们使
出所有的招数,也拨不动阿连阔夫那颗凡心。她们很伤心地发现,绵延数千年的青
楼媚术也有失效的时候。那已经是一个半月以后了,阳光照进大院,照进房间,照
到两女一男的身上,男的打地铺,女的占高床,阳光是清晨的阳光,有一股处子的
气息,就像雪山沟里吹来的带着牧草清香的小风。两个歌女大梦初醒,好像睡了好
几千年,她们惊讶得说不出话,她们就像刚出娘胎的娃娃,眼神娇嫩,一尘不染。
她们互相看了一眼,她们不相信她们这样的人会有这样一双眼睛,她们就捂上眼睛,
捂了很久很久。阿连阔夫洗刷完毕,她们还捂着不动。阿连阔夫出去锻炼身体。他
每天出操,风雨无阻,跑步,打洋拳,做体操,睡前还要在房子里做一百下俯卧撑,
这种习惯从少年时代一直保持至今,戎马倥偬也不间断。阿连阔夫出操回来,两个
美人还捂着脸,他喊她们吃饭。他已经学会了简单的汉语,世界上最艰难的一种语
言感染了他,他自己也感到奇怪。他会法语和德语,完全是社交和军事上的需要。
他需要汉语吗? 命运把他抛到异国他乡,命运让他走进汉语。当然了,他的汉语很
生硬,他用很生硬的汉语叫两位女士吃饭,她们一动不动,她们的手指缝渗出泪水,
跟石头缝里的泉水一样亮晶晶的。
“你们病了? ”
她们松开手,阿连阔夫被这两张生气勃勃天真纯洁的面孔震住了:“太美了!
我都认不出来了。”她们羞涩地笑笑,跟着阿连阔夫去吃饭。
吃过饭,她们收拾东西跟阿连阔夫告别,阿连阔夫再次为她们的美丽而赞叹不
已。
她们没有去督办公署,也没有去原来的歌楼。她们一个去了伊犁,另一个呆在
迪化北郊偏僻的小巷子里,她们嫁给普普通通的男人做了良家妇女,安安静静地过
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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