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次中国之行(3)
半夜,大家听见怪兽可怕的叫声,跑过来救大人。大人浑身发抖,嘴里呜哩哇
啦乱叫,等他平静下来,大家告诉他:“大人,你跟藏人说的话一模一样。”“不
是藏语,是喇嘛念的经。”年长的哥萨克在布里亚特地区呆过,知道一些布里亚特
人鞑靼人的邪术:“大人,我们赶快往回撤,你中了大喇嘛的咒语啦。”“赶快找
喇嘛,喇嘛能解咒语。”“大人怎么能中邪呀?”“我们冒犯了他们的神灵。”
他们千方百计用牛肉干饼干面包引诱飞禽走兽,动物们都躲开了。
“它们认下我们了。”
“再走走,前边的动物不认识我们。”
走好几百公里,到了山地,山地的动物依然如故。
“它们通了消息,把咱们全认下啦。”
藏民躲得更远,连寺庙也是空的,好在藏民走得匆忙,生活用品一样不缺,哥
萨克们吃饱喝足,急忙走人。他们再也不敢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普尔热瓦尔斯基吼叫不断,病情没有丝毫转机。他的军人气质帮了大忙。病只
在晚上发作,晚上人的抵抗力差,白天就好多了,他可以咬紧牙关控制自己。他知
道这种自制力不会持续太久。他脑子特别清楚就不是个好兆头,这是大混乱的先兆。
他心底升腾起一股苍凉和悲壮。他平生第一次湿了眼睛,他告诉他的哥萨克们:
“从第一次探险来到中国,我就想到藏区到拉萨,去看看布达拉宫辉煌的金顶,我
一直不明白我为什么如此痴迷于西藏,命运是不可知的。”情同父子的哥萨克全都
俯在地上,多少风霜雨雪的冒险岁月,他们抬也要把伟大的普尔热瓦尔斯基抬到拉
萨去。
他们就这样穿越千里无人区,穿越雪山冰川和沼泽。普尔热瓦尔斯基不停地呼
喊着达赖喇嘛班禅喇嘛,他相信拉萨的大喇嘛一定会盛情款待他,普尔热瓦尔斯基,
第一个走进布达拉宫的西方人,这才是真正轰动世界的大新闻。他告诉他的哥萨克
孩子们:“这是我的梦想,一个人会把他的梦想埋得很深,甚至不会告诉自己的父
母和恋人。梦想太高贵太辉煌也太脆弱,只能搁到心坎底下,让它静静呆在那里。”
年长的哥萨克俯在大人耳边,他提醒大人不要说出自己的梦想。大人笑了:“我的
梦想就是西藏,我已经不怕任何伤害了,病成这样子,我怕什么呢? ”哥萨克们全
叫起来:“我们是你的孩子,是你骨头里的骨头肉里头的肉,说吧大人。”大人反
而说不出来了,大人脸上只有微笑。
到达拉萨二百公里的地方不能再动了。他们已经能看到布达拉宫的金顶了,达
赖喇嘛拒绝普尔热瓦尔斯基进藏。
整个高原静下来,高原本来是宁静祥和的。
往回撤的路上,哥萨克们实在不明白:信东正教的俄罗斯人怎么会冒犯东方的
神灵,我们的神灵不如他们的神灵吗? 普尔热瓦尔斯基已经没有当年的英雄气概了,
他完完全全平和下来了,五十三岁,更像一个老人,他平静地告诉他亲爱的哥萨克
:“东方有东方的神灵,西方有西方的上帝,上帝和神灵是一样的。”
钱已经用光了,普尔热瓦尔斯基让大家用实物支付。哥萨克们扒下自己的大衣,
或者留下一架望远镜。普尔热瓦尔斯基要大家多留些东西我们是在卖。哥萨克就嘟
嘟囔囔:“他们跑得连个人影都没有,谁知道呢? ”普尔热瓦尔斯基就说:“俄罗
斯有上帝,这里有天,上天看着呢。”
大家仰脖子看天,好像第一次看见天空。
“我们俄罗斯地势低,离天太远啦。”
快走出藏区的时候,他们得到了藏民的信任。毡房有炊烟,可以跟藏民交谈,
只是动物还在躲他们。哥萨克们感慨万千:还是人好啊,人的灵性比动物高。上年
纪的藏民告诉普尔热瓦尔斯基:“见不上达赖喇嘛就去见玛曲,玛曲也能治你的病。”
布达拉宫的佛光已经在他脑子里扎下根了,他很难相信老人的话,他小心翼翼地问
:“玛曲跟达赖喇嘛哪个灵验? ”老人郑重地告诉他:“古往今来所有人世的帝王
喇嘛都无法跟神圣的玛曲相比,那是天空和大地交合而成的圣水,在生命之上在神
圣之上。”
博学的普尔热瓦尔斯基从未听过这种超凡脱俗的语言,在上帝之上还有更高更
神圣的东西。作为探险家他已经明白,这也是东方世界的顶端了。玛曲之行将是他
探险生涯最辉煌的一页,也是拯救他的最后一次机会。
苍穹低垂,大地浮升,普尔热瓦尔斯基眼前出现一片辽阔的星光闪闪的草地,
无数库兰的眼睛里闪动出明亮晶莹的泉水,更辽远更宽阔的群山脚下左缠右绕着中
国人的母亲河。这种终极之美一下子攫住了他,他听见遥远的戈壁大碛上小马驹呼
唤库兰妈妈的叫声:“萨鲁阿妈,萨鲁阿妈。”那呼唤声传到大河之源就像一万条
羊水在一万个母亲的身体里响动,萨鲁阿妈,萨鲁阿妈,马群奔腾着呼唤库兰妈妈,
从大地渗出,又渗入大地,汇聚到山下,形成两个清澈透明的绿色大湖,那条伟大
的河就偎在湖边,就像两只乳头喂养一个壮健的婴孩儿。人类所有的杂念在这里都
化为乌有。拯救的时刻到了,他喃喃地呼叫着萨鲁阿妈,呼叫着星宿海,呼叫着玛
曲,他刚刚品尝到甘美的乳汁,从身体的另一端猛然蹿出一股邪恶的力量,他清楚
地记得那两个美丽明亮的大湖,一个叫鄂陵湖,一个叫扎陵湖,他身上那股邪劲儿
鼓动着他大声嚷嚷:“根据第一个发现者的权力,东面的湖命名为‘俄罗斯人湖’,
西面的湖命名为‘考察队员湖’。”
哥萨克们知道他闯的祸有多大,他们连提醒他的勇气都没有了。
普尔热瓦尔斯基就像换了个人,一整夜不休息,点着蜡烛写作。哥萨克们站在
帐篷外默默祈祷。
“但愿他不要把今天的话写进书里。”
“我问过藏民了,冒犯玛曲结局很惨。”
“跟牛一样叫。”
“不是牛叫,是让水吹喇叭。”
“你是说大人会被水淹死?”
“淹死倒好呢,让水吹喇叭,呜呜,太可怕了。”
普尔热瓦尔斯基写到天亮,就开始发病,啃地上的土,鼻孔里都是土,地上啃
出两个圆坑。
“那是两个湖。”
哥萨克提来水,馒头大的两个坑吸下去两大桶水。普尔热瓦尔斯基嘴里的土松
开了,可以掏出来。整个人就像从坟墓里钻出来似的,他问大家发生了什么事,没
人告诉他发生的事,大家不忍心他再受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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