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心的野刺玫
1999年9 月20日至10月13日于宝鸡端阳节刚过,塬上一片金黄,麦子的芳香薰
得人心花怒放。袁立本垂头丧气离开岳丈家。他请不动媳妇,媳妇脸盘清冷,眼神
孤傲,说声不想回,他就得闭上臭嘴。
媳妇家在城跟前,离他上班的县广播站不到一里地。他是舅舅介绍来的临时工。
做工挣不了几个钱,可他喜欢县城。站在广播站的小楼上,能瞧见刘家塬他媳妇家
的红砖屋顶和大烟囱。
老李蒸好馒头等他的菜。他三弄二弄炒两样菜,啥味儿他也不知道,大家吃得
火气冲天,他有点儿慌。老李说:“不管他!人跟猪一样,给啥吃啥?”
他回去割麦子,三天后换老李。老李家在农村,也要割麦子。他骑车子爬高高
的土塬,他家在十几里外的北塬上。麦子在田里刷刷响动,麦粒泡在大火一样的阳
光里,要一把一把地捞出来,日子才有过头儿。
袁立本想着跟媳妇收麦子的好日子……麦子垛起来,他媳妇的脸像湿漉漉的喇
叭花。他看媳妇的胸脯,在金黄色的乳房中间的胸沟里,汗粒和麦粒扑簌簌流着。
阳光不烫,袁立本的目光在媳妇的胸沟里像河水。麦子垛起来,麦粒的圆突劲儿就
像媳妇的两座乳房。他渴望在那里歇凉,发芽。
媳妇只帮他割过一次麦子。麦子垛起来还没碾打,媳妇就住娘家不回来了。媳
妇要是吃一口那年的新麦子,媳妇肯定会发芽,发芽的媳妇才是真媳妇。
每年夏天,阳光、麦子和土塬成了一样颜色,人们不敢正眼瞧夏天的黄土塬,
黄土塬像烧化的铜,烫眼睛。那时,他妈还活着。他妈说:“土塬像牛,牛犄角顶
北山的石头顶不动。石头命硬,牛得累死,牛蹄子得碎成八瓣。”妈给他指塬上的
沟梁,那就是破碎的牛蹄子。妈撕她脸上的核桃皮,妈说:“种田人的脸也是牛蹄
子踩烂的。”
土塬拼着牛劲顶北边的群山,那倔犟劲儿气壮山河。妈说:“牛就图着眼前的
绿叶子,绿叶子永远到不了牛嘴里。绿叶子绿疯了绿成黑炭也到不了牛嘴里。”沟
坡上长满野玫瑰,妈说:“牛就图这个,刺玫就长在牛嘴唇上进不了嘴。”
那时他还没娶媳妇,妈常说这些话。妈给他娶了媳妇就不说这些话了。妈死后
埋在牛嘴唇上,嘴唇上的刺玫黑森森。
师兄老王在家等他。他递烟,师兄待他点着,吸两口,说:“收了麦子跟我走,
咋样? ”
袁立本舔舔嘴唇,说不出话。师兄说:“一个月挣八十块有啥干头? 我给你开
二百块,甭犹豫啦。”
“县城还是好。”
“有啥好? 给眼睛过瘾哩。媳妇那么俊样还不解馋?”
立本的老爸说:“他还有媳妇? 那东西是个媳妇,立本不会成这样子。”
师兄在院里转两圈,进屋里说:“兄弟,我看屋里缺的还是钱。叔上了年纪,
该准备后事啦。弟妹俩呆学校,媳妇呆娘家,够你忙的。”
老爸说:“怪他妈没长眼睛,说她能干。女人在娘家勤快,过门就懒喽,要歇
个够够够。”
爸斜眼看不争气的儿子,说:“老王别劝了,这东西叫媳妇把气给放了。”
说话工夫,袁立本磨好刀片安镰上。师兄拍拍他的肩膀走了。
出嫁前,妈对惠妙说:“你想好啊,主意得自己拿。立本弟妹多,你婆婆那身
子,拖不了几天。”
花骨朵似的惠妙要嫁到十几里外的北塬去。那家不咋样啊,吃饱肚子都成问题。
惠妙说:“我自己愿意。”妈急了:“立本老实,手搭膝盖不挪地方。”
“我讨厌精灵鬼。”惠妙试衣服,进入新娘角色。
惠妙过门没半年,撤回娘家不走了,她小看了母亲的眼力。婆婆去世她得回去,
生娃娃她得回去,除此之外她一直呆在娘家。
惠妙是正月里出嫁的。恍恍惚惚到了夏天,麦子黄了,全家开进地里。新媳妇
过门头一仗要打响,大家都瞅着。惠妙猫腰,攥镰,麦棵儿瑟瑟响,虫子似的撞她
的胸脯。那儿被她男人抓个半熟,胀乎乎,那儿有麦粒一样的金色山谷,谷底流着
浓浓的麦香。她一天割一亩半麦子,从坡上割进沟里。沟上的人说:“立本娶个能
豆豆,福来来的。”娘儿们话难听,娘儿们说:“没过门浪三浪四,过门就得勤快
些。”“过油肉不腻,立本妈图个手脚利索。”男人们说:“那地方更利索,立本
不用使劲就进去了。”
婆婆回骂几句,村村如此,谁也不当回事。
割到坡底割到了头。惠妙望着长长的草坡,满坡的野玫瑰,像涂了沥青的鸟儿
咕咕叫。玫瑰花深埋在黑森森的叶丛里,风舀出大团大团的花香,风潮乎乎沉甸甸。
风落在脸上手上化开了。刺玫叶儿扑上来,像墨宝在她眼瞳里慢慢磨,磨出浓浓的
汁,泪黑乎乎的。她就这样子扎在这里,开花结果? 根一旦伸进土里,只能使劲地
扒。
惠妙走进刺玫丛中,玫瑰刺扎得她心惊肉跳。她像走在黑夜里,透过厚厚的玫
瑰叶子,她看外边亮晃晃的麦田,金黄的麦子和黑沉沉的野刺玫一明一暗,拼成了
白昼和黑夜。惠妙站在黑夜里看外边的土塬。你割完塬上所有的麦子,黑夜照样落
下来,麦子年年长,你的汗有干枯的一天,你的骨头会累断。她摘刺玫叶子,嚼烂
吞下去,竟没有苦味。她看仔细了,这是野玫瑰。
土塬像风尘仆仆的牛群漫向北方,源北是桥山是鄂尔多斯高原是蒙古沙漠是大
戈壁。牛群穿过如此广阔的地域,会渴死累死,牛蹄子会裂成八瓣。她看清楚了,
黄土破碎才叫塬,塬连不在一起,塬是喝不上水的牛,牛瞅着刺玫叶子使劲儿。叶
子飞旋,弥漫天地,叶子的黑影太可怕了。她男人的手是最早的黑影。男人摸她的
手,她哆嗦,接着是胳膊是胸口,她大片大片地沦丧,最后她男人像鹰落下来,她
缩成冰块化不开了。男人在她身上捣鼓,执著得象个娃娃,他在打开她的门。他神
情亢奋,像浴在黎明中的公鸡。她要散开了,听着自己的碎裂声该有多么残酷。尽
管这不是春天,她还是化成了水。男人像火柴,女人擦一下就能燃烧起来。
最早把她化成水的那个人叫存义,跟她一个村。存义是镇化工厂的采购员,南
来北往,见多识广,镇上的站娘都瞅着他。她们看惠妙一眼,就妒嫉得喘粗气。惠
妙高考不中,回家不到一年,农村人的全套功夫她一学就会,无论干啥事她拿得起
放得下。她在镇职业班学裁剪。她不像她的同学,读了浪漫小说只会幻想啊流泪啊
写日记啊,浪漫之余她从小说中得到想象。大胆地想象使她更透彻地领悟出裁剪艺
术的真谛。她承的活儿备受欢迎,她家的日子比别人滋润,她给自己备的嫁妆令伙
伴们咂舌。她们对存义嚷嚷,存义看惠妙一眼。那一眼功力无边,拨去月边的云影,
月亮活脱脱露出来。
惠妙等着存义娶她的那一天。
存义娶的不是她,是惠惠。惠惠哥哥在县银行当股长,管贷款。存义承包化工
厂,没银行不成。存义走南闯北,理智得炉火纯青。存义懂女人,就买琼瑶和岑凯
伦的书送她。她陪他流泪,说激动人心的话,句句像诗。她把这些诗写在信笺上,
积了好多,锁进小皮箱,不让他看。他耳朵贴在箱盖上,他说里边关着鸟儿,鸟儿
唱歌哩。他知道这皮箱子顶个小银行,女人付的都是高利息。
她确实小看了母亲的眼力。母亲断定她经受不住婆婆家的劳累,母亲知道没有
爱的女人饭都吃不香,咋能啃土坷垃?她小看了自己的美丽所孕育的节疤。那个疤
在胸沟里,是颗黑痣。存义摸一下,痣就硬了就结了痂,疼痛难忍。她的花蕾炸开
之后,存义和他的白马消失在空气里。她的身边全是黄牛般的土塬,塬喘着粗气。
嫁妆一件不带,留在娘家。她来到北塬,夜就从刺玫丛里孵出来了。她在夜幕
里捉星星,星星像眼睛,手指一碰就灭了。她的勤快有啥用? 塬畔的麦田一片金黄,
她割出好大一片,那里流不出原来的她。她不想在这里流汗。
这里唯一叫她动心的是野刺攻。刺玫叶子飞旋起来,潮润黑亮,燕子就这样飞
;刺玫叶子吐着浓香,香得人打趔趄,她胸沟里的黑痣就吐这种香味儿。存义说他
闻着这味儿就站不稳脚下打趔趄。存义走后,痣就硬了结痂了。痣长翅膀,跟着主
人走,她万没想到,这呆虫子会落在北塬的刺玫丛里。她爬上坡,刺玫叶子雨点似
的撞她,撞那颗黑痣,硬硬的黑痂掉了,痣渗出津津的汁,痣潮润润,衬衣好像都
湿了。你这鬼。她急忙抓住刺玫。枝上的刺扎破手指,血渗出来,她真的湿了。她
开始打颤。她眯着眼瞧手上的刺,刺和叶子粘在一起,这是她与过去唯一的联系。
野玫瑰清香爽口,兑进浓浓的记忆,嚼之令人销魂。
小姑提水罐过来。
“嫂子,刺玫叶子春天好吃,现在老啦。”
“你吃过? ”
“嘻嘻,都吃啊。春天刺玫发芽,芽儿手指蛋那么大,满坡都是的,嫩得像蚕,
开水一冲就能吃。”
“全村子都吃啊? ”
“都吃,顶好的菜呢。”
小姑给她舀水,小姑说:“嫂子,咱这里偏僻,就这野刺玫留得住人。新媳妇
刚来都不习惯,到春天吃一茬嫩刺玫,就没事了,就成地道的北塬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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