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都笑了(3)
母亲看女儿一眼等女儿反应,女儿说:“翠翠咋说我来? ”
“翠翠说:‘我男人是个窝囊废,离我就活不成咧。哪像惠妙的男人,里里外
外一把手。’”
女儿半闭着眼睛,女儿的心思就这么深吗? 母亲凑过去大声说:“你没听见? ”
“听见又咋了? ”
“有你不多没你不少,总有一天你连呆的地方都没有。”
女儿不吭声,女儿想她的心事。母亲压低嗓门说:“你一身的本事都飞了,都
落你男人身上了。男人不会窝囊一辈子,男人有本事就能粘女人。”
女儿说:“他粘吧,他能粘住女人我就解脱了。”
母女俩没话可说。过了好久,女儿说:“今天星期六。”话音刚落,院子里响
起自行车声,上高中的儿子和女婿说着话进来。儿子说:“多亏姐夫的好手艺,车
子快骑上我了。”袁立本站在院里嘿嘿笑,两手油污污的。儿子打来热水招呼姐夫。
母亲说:“连车子都摆弄不了还想考大学?”
惠妙说:“不会修车子才能上大学呢。”弟弟反驳姐姐:“美国资本家的娃娃
还刷碟洗碗哩,都啥时代了,这么保守。”惠妙说:“你存义哥为啥能当企业家,
预备大学生给咱说说。”
高中生说:“痞子二流子当企业家的时代过去了,步鑫生倒台你知道吧?现代
型的企业家不是他们,他们搞原始积累可以,开创新局面要靠大学生和转业军人。”
她再也不能小看弟弟了,当年存义抨击老村长时就这么狂妄这么尖刻。高兴之
余,她感到弟弟兵锋所指,是她昔日的恋人,心里便不是滋味。
丈母娘总觉得欠了女婿什么,殷勤备至。袁立本取出两副中药交给丈母娘。丈
母娘对女儿说:“立本开的单子比医院大夫的都灵,你爸吃两副腰不疼了。”女儿
看一眼自己的男人:“你啥都学,是不是跑江湖啦? ”袁立本说:“咋能跑江湖呢?
咱是本份人。过日子嘛,都得会一点,吃五谷杂粮就要得病。”“你还真修炼出来
了。”“娃娃都有了,再当二杆子还算人吗? ”
夫妻俩接上火,母亲和弟弟赶忙走开。
惠妙说:“你看我像不像人?”“别捉弄我啦,有你一根手指头我都知足了。”
“不骗你,我笨了懒了成了惹人厌的懒婆娘。”男人瞪圆眼睛。惠妙说:“我啥都
不会干,你娶我亏了。”“不亏不亏,哪能靠女人撑家哩,要男人做啥? ”“你这
张乖嘴嘴,你以前笨嘴笨舌的。”“现在还笨哩,不会说话。”惠妙说:“我只给
你家养一个娃娃,没做过啥。”“儿子娃娃哩格,能养儿子的媳妇不多。”惠妙心
想:他这么看我。新媳妇三天勤,生个儿娃就是功臣,就算尽了天职就不用再干这
干那累死累活了。他当真不指望我了。惠妙说:“我没陪过你,你不难受? ”“看
看你就心足了。这是咱俩第三回拉家常,跟你唠叨我就高兴。”惠妙不吭声。袁立
本说:“你过门三天就把全村人给震了,都知道我袁立本不是简单人,不把我当二
球了。”“那是你自个儿弄来的,不关我的事。”“我是木头,都说我沾了媳妇的
灵气。”“我可没教过你。”“我说过嘛,看看你就成了。一星期看一回,石头都
化成玉了。”“又卖乖嘴嘴。”“实话哩格,医书上讲,七窍八体通着哩。你画儿
似的,看多了手就灵巧了。”惠妙睁大眼睛,她似乎该正眼瞧这个男人了。袁立本
说:“我妈说你是贵人,敬着不吃亏。”惠妙抬头看男人,男人面无邪思,透出隐
隐的灵光,这木头果真有了灵性。男人袁立本说:“弟弟妹妹都敬重你,妹妹有希
望考上大学,弟弟一直是班上前几名。”“他们自己有出息,与我有啥关系? ”
“袁家崖几十年娶的都是五疾六兽没样框的丑媳妇,有眉有眼的你是第一个,我们
那烟雾畔亏了你。”存义没娶她,她只想着到兔子不拉屎的地方去惩治自己。世上
没有福便是祸,既然心上人不再属于自己,她就该跳祸坑。她压根儿没想到能落成
这样子:既没惩罚了自己也没让别人倒楣。她脑袋里吱喽吱喽冒白烟,汗水哗哗涌
上鼻梁。袁立本没见过媳妇这种神态,慌乱之中想起带给媳妇的东西。
“尝尝我泡的菜。”袁立本从包里取出小菜坛。
媳妇说:“装塑料袋就行了,费这么大事。”
“装袋里不经放,坛里保鲜,啥时候都能吃。”
“没见人泡啊,都是开水煮过凉拌着吃。”
“这是陕南人泡香椿的法子,刺玫也能泡。”
他媳妇揭开坛上倒扣的黑碗,浓浓的脆香飘出来像湿漉漉的鸟挤满屋子。他媳
妇“啊”一声,竹筷夹出一根刺玫芽芽,像透明的嫩玻璃。他媳妇侧着脸咬一口,
咬声清爽,屋里又多了一丝芳香,绵绵的像陈年花雕的余味,拉得好长。他媳妇红
红的嘴唇蠕动半天,张不开,刺玫芽儿碧绿清香,像惊蛰的冬虫突然灌注了灵性。
他媳妇潮润润的,多了一份娇嗔:“就知道给人吃野菜,你这猪。”
男人袁立本不会听嗔话,也没见过媳妇这阵势,正经如故。
“过去皇上娘娘也吃这哩。刺玫入药,根深一丈,吸尽地阴又开春阳,是上好
的滋补品。”
媳妇说:“你不吃一点? ”
“干我这活儿,味儿都闻够了。”
“那我不客气。”
媳妇只吃两口,筷尖上的刺玫芽儿像娃娃的手指头,她身上马上痒痒起来真的
像儿子的手在抓挠。父子血脉相通,她忍不住看男人一眼,细牙紧咬,咬出异样的
味道,这是男人的手啊! 硬邦邦带芒似的伸进她的嘴里,她的全部都被粘住了,她
看见沉落在心底的泪水,她看见北塬黑森森的野玫瑰,那黑影魔鬼似的从坛子里钻
出来。有这等法力的除非存义,绝不会是这个榆木疙瘩。她毕竟是个心细的女人,
榆木疙瘩开窍了咋办呢? 她着魔似的捧起坛子,里边晶光透亮,那奇异的芳香蜜蜂
似的叮满她的身子,蜜蜂的刺扎进去。她从粗糙的坛壁上摸到了男人的手男人的脚
男人的背男人的胸男人的脖颈,她双手把住坛口,刺玫芽里冒出男人的精血,冉冉
升起,仿佛海面行走的太阳向她迈进!大片的空白之后,她羞怯难忍,抬头看男人,
男人站在她跟前,轻声问:“你病啦? ”原来她手里紧攥着男人的大拇指,指尖向
后撇,像强悍的匕首。令人销魂的片刻纯属幻觉,她不想让美丽的幻觉消失,她真
有点儿喜欢这个男人了。
初婚他们曾同房一次,仅仅一次。以后数年,年代久远,袁立本悟性初开,一
时想不到那种狂喜的事情。他刚度过漫长的冬天,还不习惯飞驰而来的太阳,更不
要说去把握时机投入生命了。袁立本轻声说:“你就像菩萨就像菩萨。”
“是你病了,木头。”
媳妇嗔怒,瞥他一眼,端起凉茶狠灌。
吃饭时,全家对女婿的手艺赞不绝口。女儿的大方劲儿没了踪影,涩得像生柿
子,母亲感到奇怪。儿子和老子筷子不断线,把女婿带来的泡菜吃去大半。母亲说
:“惠妙吃啊,立本带给你的。”女儿吃一口哆嗦一下。岳母说:“惠妙明天就回
去,立本好静下心做男人的事情。”女儿说:“你别赶我,他就这么没出息,挣钱
还要把老婆拴裤腰带上。”袁立本说:“我能挣来钱,我刚接下苏州服装店的活儿。”
弟弟说:“姐夫好手艺呀!那老板娘眼高得很,职业中学的裁剪老师她都看不上。”
姐姐说:“她傲成这样子? ”弟弟说:“听说是打苏州来的,都叫她金剪刀,那么
好的手艺偏看上咱这小地方。”袁立本说;“县城还小啊,通火车哩,上西安下宝
鸡。”
大家都笑。
袁立本跟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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