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他的瞳仁(1)
臭男人是根木头,不开窍,对她的眼神儿无动于衷。臭男人走了,她喝好几杯
凉水,大火在身上蔓延,她焦躁难忍。她趁儿子缠外公的工夫,从厨房抱出小菜坛,
扒几根刺玫芽芽咽下肚,像吞了鸦片,越吃越上瘾。淤在心头的烦闷全在坛子里了。
她是个矜持的女人,她从未慌乱过,一旦慌乱袭来,她无从防备,束手就擒,她感
觉出一种危险。一整天嚷嚷着要回家,收拾这收拾那。女儿真要离开,母亲却不忍
心,劝她再留几天。刚收麦子,夏秋空闲有时间。女儿不听。包塞得好圆,还不停
地找东西,最后她打开立柜,连母亲也吃了一惊:“那是你姑娘时备下的嫁妆,你
不是一直留着么?”她喃喃自语:“衣服有灵性,我不走它们也不走。”“娃娃都
有了,带嫁妆,别人还以为你做了亏心事。”“我做亏心事? 我真做了又咋样? ”
“哪有给自己惹是非的? ”
天黑时还没找完,母亲欣慰的是女儿又多留了一天。第二天天亮,女儿又开始
忙碌,恨不能掘地三尺。母亲笑她:“我娃,你把财宝埋下啦,是不是? ”“我也
弄不清把啥东西留下啦,越急越想不起来。”“先回去呆几天,换个地方就灵醒了,
再回来找也不迟。”
女儿躺一会儿又起来:“妈耶,要出事啦!”
“晴天大白日会出啥事? 立本又没出远门。”
“你帮我想想,会有啥害怕的事情?”
“你疑神疑鬼的,我想不起来。”
“我也弄不清我丢了啥,我找不到哇,我找不到哇!”女儿摇头大哭,泪珠甩
出老远,哭得歪儿歪儿的,哭睡着了,鼻子还一抽一抽,母亲心疼得不行:“还像
个娃娃,娇气宝宝。”
进来一个男人,声音轻轻的:“姨在家?”
母亲几乎认不出来:“是存义,你还有记性啊,不是把我们家忘了吗? ”
“惠妙找我哩!”
“找你?几年前就找你,你是贵人,她就不敢缠你了。”
任凭老太太百般挖苦,大男人不加理会,母亲稍微平静。这男人毕竟是一方的
显要,母亲沏茶端来。存义礼节性地呷一口,说:“惠妙睡啊,我等一会儿。我不
知是咋啦,这些天着了鬼,老呆不安宁。”
存义精瘦干爽,像细钢筋折出的空架子。老太太说:“跟生铁铸的一样,那么
多钱不吃做啥呀? 都花媳妇身上啦。”存义魂不守舍,往里屋瞅。套间的门半掩着,
亮出惠妙的翘翘脚,像窜出河面的鱼脊背,清凌凌的。存义长出口气说:“还是老
屋子住着舒服,洋玩艺儿徒有虚名。”
“你家里盖得跟庙堂一样,神仙都眼热哩,瞧得上我们这土窝窝?”
“图时髦就图不了舒服,还是你们老房子舒服。”
存义有一句没一句,老太太没有离开的意思。这些天他成了夜游神,四处游荡。
他不敢找医生,他知道这不干医院的事。坐在昔日恋人的屋子里才明白:早来这里
就好了,就不用受那么多的罪。他摸出烟点着,他来这里应该有所作为。当年他下
决心娶信贷股长的妹妹时曾下决心要干大事:他承包乡化工厂,进而揽过服装厂,
成为全省乡镇企业界的一颗新星。功成之后,他发现他错了,老婆是块黑面包,艰
难时刻充饥还凑和,要说享受,跟惠妙比,简直有天壤之别。大姑娘小媳妇他沾过
不少,吃中药似的一副副喝下去,又尿出来,心里空空如也。现在,他鬼使神差,
来到这里。他总算松一口气。他抽着烟尽量不显出慌乱,平静才能使人信赖你,何
况他面对的是个精明的老太太。
惠妙抱儿子从里屋出来。儿子突然闹起来,撕妈妈的头发,妈妈不敢用劲,
“哎哟”几声塞给外婆:“妈,你带他出去,他想撒野。”娃娃到外婆手里安静下
来,鼓着眼睛瞪这个陌生男人,仿佛他要干坏事。走出院子,娃娃问:“那人是谁
?”“村里的叔叔。”“他要吃我妈。”“你妈不是西瓜,吃了又不能解渴。”“我
妈就是西瓜,脸红得像西瓜瓤。”
存义说:“你儿子真厉害。”惠妙说:“我儿子火眼金睛,你想吃我,得是? ”
“说那么残酷干啥? 来坐坐不行吗? ”惠妙不吭声。她头发有点儿乱,脸盘红得像
刚破开的西瓜瓤。她想回家的事,现在想不成了。她长住娘家就是为眼前这个活宝。
宝贝总归是宝贝,在她失去耐心行将离开的时刻,宝贝意外地出现了。她倒一杯水,
放存义跟前:“你瘦成这样子? ”
“你就想想,我过的啥日子? ”
“活该! 你自找的,是屎你得吞了,是尿你得喝了。”
“我可不是来听刻薄话的。惠惠不像你想的那么坏,她是个好媳妇。烦恼像虱
子,自己身上生的,别人替不了你。”
“我比别人更遥远,你会后悔的。”
“这些天我颠三倒四,你肯定也舒服不了。”
惠妙的脸蛋一下白了。存义上来扶住她颠狂的身体,白裙子“砰”一声像春天
的花蕾炸开了,他像只工蜂扑在花蕊上,惠妙整个儿像破开的红瓤西瓜……惠妙用
热毛巾擦半天,擦不掉脸上的火焰和眼睛里的光亮。她说:“我要回家的,你咋能
这样? ”
“怕你男人发现? 庸人自扰。”
惠妙突然对袁立本产生一种报复后的快感。这一回本来是他的,木头人开窍也
开不到地方。
存义站在她身后,他很奇怪她身上的香味。
“这是玫瑰香不是香水。”
“你沾女人太多鼻子薰坏啦,这是天然野玫瑰。”
“法国的? 意大利的? 你男人真有本事啊。”
惠妙看见北塬,看见那里的麦田和野刺玫。她在那里只割过一次麦子,可她吃
了不少那里的野玫瑰。她说:“那是塬上一种草药,啥样的病都能治。”她叹息一
声:“那药要一直吃下去,天长日久,病就会好。”
存义抱紧她,说:“怪不得你这么瓷实这么香,简直像没过门的姑娘。”
她说:“春天只摘一次,过了春天就老了。它的根一丈多深,攒一冬天的劲儿,
憋出来的芽芽嫩嫩胖胖的,个个像娃娃的手指头。”
存义捏她的手指头,咂着像咂一瓶小香槟。他说:“你原本儿没动,还是香喷
喷的大闺女。”
她说:“生吃能保住原味儿,能驱散体内的寒气……”
存义打断她的话:“宝贝儿,你呆娘家就整天背医书啊。”
她说:“熟了也就生厌了。我们最好的时候你离开我,我们生分了你却来了。”
“又开始背台词,你的戏真多。”
她说:“别小看我儿子,他可真有眼力,他说你要吃我,你一家伙就把我吃了。”
惠妙伸手摸存义的脖子,这回她是主动搂上去的。她说:“女人就像房子,谁来得
早谁就能打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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