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他的瞳仁(2)
袁立本当初只是随便找一家缝纫店做自己剪裁的衣服。本地人大都认识,他怕
显丑,专找新开的缝纫店。东街口有家新开的“苏州时装店”,女老板三十来岁,
不是本地人。女老板接下活儿,翻开一看是剪裁好的,不好开价。袁立本说:“随
便收下,两件衣服嘛。”媳妇漂亮,他就信任这个漂亮女人:“自己裁的,怕人笑
话才找你这个偏店。”女老板感了兴趣,再抖开衣料看,连声称赞。心想:这人看
上去粗笨,手倒灵巧,便朝袁立本手上瞅,那五根手指头像绷出地面的树爪。袁立
本怕烫似的一缩手,走了。
两天后,袁立本来取衣服,女老板说:“你手艺不错,稍加发挥就能赚钱。”
袁立本说:“那算啥手艺?惹人笑话哩!”“那么自卑干吗呢? 我有一批活儿忙不
过来,你愿意干工钱好商量。”商量好工钱,女老板带他取布料。店里只有一辆女
式自行车,袁立本干脆把两匹布搁肩上扛走。
来钱的路子不容易,袁立本夜夜加班。老李羡慕得要死:“狗日的发市啦。苏
州娘儿们眼高得没边边,多少人吃了闭门羹。”袁立本嘿嘿笑:“怕是瞎猫逮住了
死老鼠。”
两匹布剪好送去,女老板很满意,又给他一批活儿。袁立本问:“谁家这么多
活儿? ”女老板说:“化工厂搞福利,每人一件。”袁立本说:“这是大买主啊。”
“就是,厂里头儿验货哩。”
里屋走出几个男人。前边那瘦高个袁立本认得,是县城的名人存义。存义认出
这是惠妙的男人,存义说:“你手艺不错嘛,你媳妇教的? ”袁立本“嗯”一声。
存义说:“你媳妇那双手巧夺天工啊,她要开店才能给咱岐山人争光。”存义望一
眼女老板:“钱都叫你们蛮子挣去了。”说罢,头儿们钻进“巡洋舰”“扑哧”一
声走了。
小车碾出小巷,巷子深如水井,一片清朗。袁立本说:“他太有本事了。有本
事的人啥都不缺。”女老板说:“那是你的幻觉。你媳妇很能,得是? ”“我媳妇,
我媳妇是个贵人。”苏州女子把铁疙瘩似的关中方言说得温润委婉,仿佛镶了玉,
听来入耳。袁立本说:“南方那么富,到北方来有啥混头? ”“这地方清静。”袁
立本心想:这是挣过大钱享过大福的人。苏州女泡一杯茶递给袁立本:“这是我们
家乡茶,我自己做的。”白瓷杯上开着粉粉的茉莉花,袁立本捧着,手指滑润不敢
用劲。苏州女自己端起一杯,杯盖晃开道口子,溢出浓浓的茉莉花香,香味似乎飘
自瓷花的花蕊。苏州女呷一口说:“这样喝。”袁立本照样子碰一下嘴唇,急出一
头汗:“南方人太雅了。”苏州女笑笑,把装茶的雕花竹筒抱进里屋。侧房里的缝
纫机“嗒嗒嗒”像机关枪扫射,有不少帮工正在干活儿。袁立本看到的是吐露长发
的女娃娃的后脑勺儿,像玉米棒鲜嫩的缨子。他原以为广播站那些文化人是最高雅
的,想不到这个打工挣钱的地方竟然更为雅致。
给这样的主家做活儿真叫人高兴。袁立本笃实有加,把做好的活儿早早送来,
一件件让苏州女过目。苏州女是个仔细人,查货很严,看他的活儿瞥一眼就叫人搬
走。苏州女进屋抱出竹筒,泡两杯茶。桌上有几杯残茶,是铁盒里的茶叶。袁立本
说:“你是看人泡茶么?”苏州女说:“都跟你一样笃实就好了,对虚人干吗那么
实在呢? ”茶喝一半,外间机声停下来,下班了。袁立本起身想走,苏州女说:
“天黑还早,有急事? ”“没啥事!”袁立本坐下。苏州女给空杯满上开水,打开
录音机,说:“都是我喜欢的歌。”一个小女孩在里边唱,唱得很天真。袁立本说
:“跟嫩笋子一样,是个娃娃歌星? ”
苏州女说:“那时我很小,爱唱歌,人人爱听,后来就唱不成了。”
袁立本这才知道,是苏州女的歌声。苏州女说:“不唱了也就完了。”袁立本
说:“做生意也行嘛,多少人羡慕你。”“别人羡慕你,你自己不羡慕,也没有值
得羡慕的地方。”“这盘磁带美得很。”“啊,就这一点点,转不了几圈。”
苏州女的眼睛飘起雾团,渗出湿漉漉的亮光。袁立本说:“你不容易呀,到我
们这地方可是隔了千山万水,你不想家? ”“南方太潮太闷,到这儿来闻闻土味,
吹吹干爽的风,找一片安宁。北方太清静了,黄土宽厚得像水牛。”“家里没人? ”
“有过,现在剩我一个了。”袁立本越发好奇。苏州女说:“有过家,跟我男人一
起办公司,生意越做越大。啥东西都不能大,大起来人就毁了。生意跟先前做官一
样,越大越容易,越大越脏。幸亏小时候跟乡下外婆学会了做茶的手艺,这手艺能保
持女人的清净。一点小手艺,别小看了它,有它在你手上,你就不容易变坏,潮闷
的梅雨天都能挺过来。”
袁立本想起母亲的忠告。母亲要他敬重媳妇,不就是一双巧手吗? 正是这双巧
手,母亲不顾媳妇婚前的不清白也要娶她,以此来震撼儿子木讷的心灵。袁立本说
:“你了不起啊!”“咋了不起? ”“我妈去世时说过这样的话。”“唔,这样子。”
“我以前是个二球,木头疙瘩。”“木头实在,二球劲儿可不能有。”
袁立本要走时,苏州女又拿出一批活儿,并给了前两次的工钱,二百块。见袁
立本有点儿不好意思,苏州女说:“剪一件二块五,你是高手按三块算。你的手艺
我看上了,你要愿意,随时都可以承活儿。”
承包期即到,二期承包非争个你死我活不可。存义给全厂二百多职工每人一身
毛布工作服,给心腹班子秘密发红包。后院安静了,他松一口气。他每天都去惠妙
那里,这不是长久之计,他要招惠妙进厂,惠妙不干,这些天一忙乎,冷落了她。
办公室主任委婉地劝他去看城里新来的苏州女,他还罩在惠妙所散发的刺玫浓
香里,懵懵晕晕。主任换个口气:“看看活儿也行啊。”眼下用人之际,他真怕服
装出差错。一见苏州女,他心想:主任不行嘛,南边几趟白跑了。他看着几件成品,
果然做工精细,款式新颖。离开苏州店,他说:“那女人不咋样嘛。”主任说:
“你这几天有点儿迷糊,身在花丛不知香啊。欣赏江南美女非高手不可呢!”“这
话咋说? ”“常言说美人如玉,色泽耀眼光亮夺目的是一般货,上乘品色气沉郁很
有韵味。乍打眼看不咋样,可你再仔细看,光泽不强却很潮润,摸在手里也不光滑,
软溜溜的就像凉粉团儿。”“呵呵,你像是睡过她。”主任嘿嘿笑:“女人要耐看
耐嚼才有筋道有味儿,咱北方女人不是辣子就是大蒜,要么就是水萝卜。”“你他
娘的,把自己老婆都腌上了。”
主任真把他给煽动起来了。细细一想:就是嘛,只瞅了这娘儿们几眼,就像瞧
那悬在夜空里的月亮,光照不强却很清朗。心里骂主任:狗小子真绝妙啊,几句话
就把天下女人全概括了。他在办公室忙一阵,处理完公事,进里屋换上T 恤衫牛仔
短裤,装一包洋烟尽量现代化一些。
苏州女很热情,他知道事情麻烦,太礼貌了嘛!他想寻出这女人心理上的慌乱,
苏州女平静如水。他精通男女兵法,萍水相逢,女人微微的一惊往往笃定乾坤,后
面就是一马平川了。
苏州女坐门口,与他相隔丈余,但注意着他,仿佛用内功交手。苏州女静静地
看他,看他有何事,他却首先慌乱起来,有这句没那句,家常也拉不起来。他仅有
的感觉就是:苏州女阅历很广,大半个中国溜了一圈儿,涉及个人便滴水不漏。可
他的目的渐露出端倪。近三十岁的女人,那眼睛是何等功力?他像泡在澡堂子里。
他觉得自己滑稽透顶,他压根儿没想到自己身上有小丑的角色。那是他从未遇过强
手的缘故。
这时帘子一响,进来广播站做饭的。你媳妇快叫我喝干了。他稍加平静,为找
到一块平衡木而欣慰。苏州女招呼袁立本坐下,坐她刚坐过的竹椅。竹椅只这一个,
其它都是不锈钢椅子。苏州女从内屋抱出古香古色的竹筒,泡两杯茶,坐袁立本对
面说:“请用茶。”自己先呷一口。
存义品过不少上等茶,知道苏州女这回泡的是商店里买不到的,那是私品,轻
易不示人。苏州女给他泡的是商店里的盒装龙井,样子货。主人没有与他攀谈的意
思,注意力在袁立本身上。他起身告辞,苏州女点点头:“欢迎常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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