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看他的瞳仁(3)
他这才发现聪明人也能窝囊,就看在啥时候。老天并不注定谁英雄一世,谁窝
囊到底。他要找袁立本的媳妇,他要恣意蹂躏。惠妙是他过去的恋人,重温旧情没
有复仇的快感。在与惠妙的频频相会中,他知道了惠妙在袁立本心目中的地位。他
快爆炸了,一见惠妙就嚷嚷:“我要打炮我要打炮。”他脸色青紫鬼气缠身,惠妙
问:“出啥事啦气成这样子? ”他眼睛发潮可止住了泪。惠妙知道他受委屈了,躺
下后百般怜爱。他平静下来,叼一根烟咂下去半截儿:他要娶惠妙,他要瞧袁立本
的痛苦样儿。
他羽毛已满,惠惠她哥难不住他了,他要离惠惠娶惠妙。他默默离开惠妙家去
办这事。等赶到办公室,方略已定,他托付主任去办。事情很快办妥,女方得一笔
款子没有闹。主任说:“我带来一位朋友。”他跟那人握手,让座儿。主任说:
“你这婚可离得太及时了,你大舅子东窗事发,倒台已定,他倒咱就得吃亏。这位
朋友是惠惠她哥哥的冤家,信贷股的副股长。”他听懂了其中的奥妙,不停地拍主
任的肩膀:“一箭双雕呀!”“噢———还有感情需要哇,啊哈哈哈。”
笑过了瘾,他再次与副股长握手,两人拍胳膊抱肩,相见恨晚。他叫人布一桌
酒菜,不多却精致。边吃边聊。主任说:“我们头儿财运桃花运双运齐旺。”副股
长说:“这么说江南名花已经到手了? ”主任说:“我们头儿快醉卧花丛了。”他
说:“你们错了,那娘儿们有内膘,咱功力不济。”他倒发现苏州女还是个人物。
主任说:“头儿,苏州女到咱这第二天,有头有脸的就盯上她了。看起来风平浪静,
心里都憋劲儿哩。”副股长说:“这女人是阿庆嫂,不寻常啊。老兄若有西门庆的
功夫,那吃到嘴里的就不单单是肉了。”待存义的胃口吊起来后,副股长说:“银
行账上她的存款是六万,从南方转来的。在咱这赚的钱大概存别处了。”存义说:
“知道这消息的人恐怕不少吧? ”“我们对存户保密,只有股里几个当事人知道。
盯她的人只知道是口好肉,生意红火,色财两旺。”存义没必要再顾忌了:“老弟,
你真把我给逗起来了。”“你已经火力侦察了嘛,功力不行小心为妙啊!”
熬出头来的幸福就像蜗牛爬出了洞,惠妙的幸福是不由自主的。她只想了结那
段孽缘,重新开始生活,真的离婚跟日夜思念的老恋人一起过日子,她却有点儿惊
慌失措。她朝后看,痴迷数年的幻影正在消融,她的巧手就这样残损了。她嫉恨夺
走存义的惠惠,无意中又得到了惠惠的一切,包括惠惠的笨拙。
她把这些天发生的浪漫故事都讲给袁立本听。袁立本说:“我能帮你吗? ”
“我要重新生活。”“咋样才能重新生活? ”惠妙想了想说:“咱俩没缘分。”
“咋样才能有缘分? ”惠妙愣住了。袁立本说:“缘分这东西太不好弄了。”惠妙
说:“就像那天你给我送泡菜。”“泡菜不好吃吗? ”“好吃。”“好吃就没缘分
了?”“有,我等你来,你走了,缘分就没了。”“我没走,我就在咱房子里。”
惠妙叹一口气:“你真不明白呀,那天我那样子你真看不出来? ”“我看出来啦,
你想回家。我高兴得受不了,先回家收拾收拾,家里太脏了,没女人的家简直不是
人呆的地方。”
惠妙不吭声。
袁立本说:“人家说我是木头,木头也会开窍呀! ”
“会开窍。”惠妙说:“有柳木有椿木有榆木。春天来了,有开早的,也有开
迟的。”
“有不开的吗? ”
“都开,迟早不一样。”
袁立本重重叹一口气:“是不一样。我咋帮你? 你现在比我艰难。”惠妙说:
“咱俩没缘分。”说之后,惠妙知道他又会按原先的思路转一圈儿,便又说:“咱
俩的缘分完了。”她的头低下去,小声接上说:“放我走吧,咱离婚去。”
“咕咚! ”袁立本倒地上。惠妙跳起来,她不敢叫,捂着嘴不敢出气。袁立本
趴一会儿醒来,嘴张着,在地上盖个湿印。他爬起来擦掉唇上的土末儿,眯着眼看
看最后时刻的媳妇。离婚协议书存义早已写好,惠妙掏出来放桌上。袁立本俯下身,
工工整整写上“袁立本”三个字。写好拿手上瞧瞧,协议书上坐着他媳妇,他闻到
纸上淡淡的香味,颁发奖章似的递给惠妙。他说:“你是好人,好人不该受难,我
不拦你,你重新生活吧。”
话刚出口,风冲开门窗,好像要揭掉人的头皮。娃娃留下,袁立本说:娃娃像
妈,留下作个纪念。娃娃她带了三年,见她要走就哭了,被袁立本哄住。
土塬一颠一颠跑起来。土塬像牛,牛脑袋“嘭嘭”磕着北山的石头。以前是牛
蹄子碎,这回牛蹄子牛脑袋都碎了;可麦子每年都得长起来,黄土不长麦子就像女
人不生娃娃。袁立本手摸着儿子的大脑袋,那神情就像刚扳下春天的第一茬嫩刺玫
芽儿,那神情就像是说:我让你发芽啦,你发的芽芽就是我发的。
她问过袁立本:“北塬那么陡,一旦滑坡野刺玫就毁了。”
“刺玫根跟蜘蛛网一样,土块在网兜里,毁不了。”
“万一毁了呢? ”
“根在嘛,根好几丈呢!根断了干了,水一泡还发芽。北塬经常滑坡,野刺玫
长在淤泥里一年比一年旺,就把塬缝好了。”
塬碎不了。
女人只能碎一次。新婚之夜她以为破了,她看见袁立本就来气。她像候鸟一样
飞回娘家,尽管生了娃娃,她下身是完整的,她的心还在恋人身上。那天,她被菜
坛里的刺玫迷醉了,她打定注意,回北塬,让那个木头男人重新破她,却没回得去。
这种机遇跟世界上其它诱人的机遇一样不属于老实人,聪明人总会恰如其分地闯进
来。存义一回又一回,数不清的幽会把她变成空气,如失去了重量和形体,她不再
是固定的了。她这次回来办离婚,仿佛感到刺玫的根爪蔓延到她身上,来缝补她,
使她重新大放光彩。她原以为女人的破碎就是干那种事,就是那瞬息间的痉挛和痛
苦。袁立本在她出门的一刹那抬起头,她看见他的眼睛从混沌中奔涌出一片清澈,
他的瞳仁光点熠熠,那光点是一个人的青春和梦想。
这是她第一次看他的瞳仁,火点闪射,她脑子里“噗”冒起一股青烟,像被激
光击中的飞机。她惊恐万状,事后她才知道,女人在这种惊骇里才能显露出她们最
纯净的美丽。她真正的破碎就这么容易。
女人是粘土,碎在有出息的男人手里才能烧出精美的陶器。这男人要有一双能
干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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