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菩萨(1)
在惠妙之前他没幻想没有梦,这个美丽的女人带给他的最大收获就是这个。他
忠于幻想却被幻想所出卖。他不承认这种出卖。他对苏州女说:“她是菩萨,大家
骂她没道理。”
苏州女说:“你也不能宽厚到这种地步,你真的不难受? ”
“你以为她是坏女人? ”
“我信你说的,可你受的是内伤,等伤发作就晚了。这些天你要常来我这儿。”
“我又不是小娃娃,连根草都不如了。”
“人有时候不如一根草坚挺。”
“你说的是城里人,是念书人,他们是玻璃人容易破碎。咱这些陶瓷罐子摔八
瓣都没事,水里泡一泡又是一团泥巴又能烧出新的来。”
苏州女笑道:“你的坚韧近于无赖。”
“我媳妇就这么说过我。”
“她喜欢你哩。”
“她喜欢我们北塬的野刺玫。她说她的心碎了,刺玫能治,塬上人有病摘两片
叶子嚼嚼就没事了。开春的嫩叶子还能当菜吃。刺玫根比男人的胳膊有劲儿,那是
最有力量的东西,它把塬收拢得紧凑凑的,土坷垃靠着它才不散伙儿。”
“我都喜欢它了。”
“植物是地上最值得信任的东西,它的枝枝蔓蔓长在你身上,你没法不淳朴厚
道。”
袁立本想他的乖媳妇。土塬上的男人一个“乖”字,就道尽了那女人的千姿百
态和种种妙境。
那么个乖媳妇离开他,毕竟很痛苦。袁立本坐在母亲的坟上,期待母亲能给他
说点什么。母亲不会不知道现在发生的事情。墓堆仿佛大地颤抖的嘴唇,吸净了尘
世的噪音,寂静像冰块向四面漂流,冰块碾平了地面上的杂物,大地平坦坦袒在他
的四周像个大盘子。他抬起头———一个人从静默中走来,蹲他跟前,这是他母亲。
“娃娃,你媳妇没走。她要真走了,你就会另找人。你惦记她,她还在嘛。她
最珍贵的东西给你留下了,你不要吃了五谷想六谷。”
“人都走了,还有啥珍贵的?”
母亲抓住他的手说:“以前你是废物,你脑子开窍了、手有灵气了,靠的是谁?”
“可我没媳妇了。”袁立本哭起来,哭得龇牙咧嘴。
母亲说:“大男人要懂女人最珍贵的东西。她离开你就会发现,她啥都没了,
乖娃娃和巧手手她一样都没了。”
母亲说:“细细看你的手。”袁立本的手热起来,全身的体液哗啦啦奔流起来,
他感到他捉住了一双灵巧的小手,像摸河里的鱼,他的手指叭叭响,手指摸过的地
方,泥土顺溜软和蓬松,他的手就是这样由迟钝变灵巧的。男人一双能干活儿的手
跟铸宝剑一样艰难。
母亲说:“人生一世泥土里刨食,靠的就是手,就是勤快和聪明。”
母亲说:“你爸年轻时是个刚强的人,下得了苦干得成事。那年,朋友家娃娃
满月办酒席,他被人灌醉了,回来倒炕就睡。玉米等着灌水,他勤快惯了,第二天
半醒半醉去浇地。那次出去,他再没回来,回来了一条醉鬼。村里人说,他嘴里喊
着:浇地去浇地去,脚却迈进酒店。店里正开赌,连喝带赌把人给毁了。地里的活
儿他一样也拿不起,只好靠妈下地。男人废了手,不如一个女人。”
天已大亮,母亲消失得杳无踪影。可母亲的悄声细语到处都是。黑夜并未消失,
仅仅换了一身新衣,母亲的声音从草尖,从树影,从玉米的穗里,从大地深处隐隐
传来。他忽然想到母亲年轻时的种种传闻,母亲的灵魂冉冉升起,火团似的在阳光
里攒动。
男人没出息,几代翻不起,女人的血和劳累就白费了。
袁立本想起跟妈打埂的情景:麦穗扬花,早玉米就种上了,种在麦田的空行里,
收麦后又在麦田里种晚玉米。妈说:“麦子是早玉米的哥哥,早玉米是晚玉米的哥
哥,大的带小的,长得快长得壮,不生六指。”
存义忙得不可开交。惠妙说:“你退下来算了,银行存款够咱吃几辈子。”
“撒手丢钱你吃错药啦? 我恨不能把印票子的机器搬到咱家。”“有福之人不用忙,
没福之人忙断肠,你就这么贱? 叫手下人跑去。”“有些事还得我亲手办。”
惠妙始终不知道存义在忙乎啥。他衣冠楚楚潇洒精明,他不在家她就慌得不行。
她从未尝过嫉妒的真味,跟袁立本过日子,妒嫉简直是天上的故事。男人最大的不
幸莫过于不会沾女人。存义发现她只是一般性的自我防备,并未觉察自己的动机,
便把心放在肚子里。
盯苏州女的都是有来路的人。苏州女洞若观火,只把袁立本奉为上宾,对旁人
不卑不亢。来了就倒茶,喝干了也不加,觉着没趣儿要走也不送。苏州女这一手,
把大家逗得猴急,大家把气都憋到袁立本头上。
存义几次碰壁碰得心烦意乱。办公室呆不住,呆家里又想不出妙策,愁容满面,
岂能瞒过老婆?老婆劝他,劝半天反把她给劝愁了。老婆心疼他,不忍心看他的蔫
样子。他把老婆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说:“我待你咋样? ”
惠妙说:“那几年你的心叫狗叼了,现在狗又回来啦。”
存义说:“那天我说我要把印票子机器搬到咱家,记得不?”
“你莫非成了二球二百五? 神经有毛病,得是? ”
“咱岐山城真有一台印票子机器呢,不过我不当超级大国我不霸占它。”
“一会儿要搬到家里,一会儿又不霸占了,你真的成了二球二百五。”
“家里有你这块香油馍馍呀!”
惠妙像只鸡哇一声扑到存义身上,撕耳朵。
“存义我日你先人,这些天你背过我嫖风来,得是? 存义我日你八辈老先人,
你把话说清楚,有屎你拉干净,少给你老娘缠裹脚。”
存义两只耳朵又红又大像炸过头的油饼,存义笑嘻嘻任老婆撕抓。存义想弄的
事一定得弄成,心里有个想头锥子戳屁眼儿照样笑嘻嘻。老婆撕抓得没劲儿了,蜷
在床角喘粗气。存义柔声细气,把苏州女及各路诸侯的情况大致说一遍,像说一桩
买卖。
“我说过嘛,咱有你这块香油馍馍咱不稀罕她,饱汉子不寻野食。咱瞅她账上
的票子不瞅她身上的肉。咱跟她热火一阵子把她弄糊涂,咱要啥她给啥,十几万元
哩,机器也得印好几天。”
惠妙说:“只要你跟我过日子,我不吃那份醋。不过你吃了五谷想六谷,我总
不放心。”
“权当我跑生意去了没在家。”
“人家心在你身上,你跑,跑你娘的脚后跟。”
“以前你可是个灵醒人啊,跟大木头袁立本过了几年你也成大木头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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