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菩萨(3)
巷子里跑出来两个男人,是袁立本和医生。医生给苏州女号脉听心脏,医生把
袁立本叫到外边说:“你真会开玩笑,桃花病是我治的? ”“桃花病,我的牛黄,
厉害不厉害? ”“厉害得很……要命呢。”“医生,咋个办? 咋个办? ”医生是个
年轻人,说不下去了,转身走开。
袁立本愣半天愣不出眉眼,弄水给她喝,弄湿毛巾敷她的额头。她瓷勾勾盯着
袁立本,眼睛比嘴大,大得叫人害怕,枕头上明晃晃一双眼睛像天空落下一堆月亮,
遮去了人形。
袁立本心想:南方人日怪,咋得这病?大概是想家了。袁立本看见柜子上的雕
花竹筒,忙打开泡一杯茶,用匙子给她喂,找不着嘴,苏州女只给他眼睛不给嘴。
袁立本问:“你想吃啥我去弄。”苏州女长出一口气,说不出话。袁立本说:“想
吃东西就好,我就不心急了。”袁立本去抱那个菜坛。菜坛里空着。袁立本说:
“刺玫芽儿春天才有,要等到明年春天。”
她的瞳孔深幽幽,流出一颗一颗星星,又一颗一颗地灭在夜空里,冒着白烟。
袁立本来到北塬,塬上的草木都落叶了,塬顶呜呜响着风声。他看见母亲的墓,
野玫瑰攀到墓顶,秃秃的枝丫瑟瑟抖动。
他不想看爸爸的怪模样,早早赶回县城。惠妙陪着苏州女说话,袁立本想退出
去,惠妙叫住他:“说你是木头,你真是木头呀。”惠妙从包里掏一堆五颜六色的
营养品,跟苏州女拉几句话走了。
苏州女说:“你去哪儿了? ”“回塬上看看。”袁立本心里空落落的,“刺玫
叶子落光了,要等到明年春天。”阳光照进来,尘土满面,像被人追打的土贼狼狈
不堪。苏州女的眼睛还是那样盯着他看,他想不出要说的话,坐一会儿起身走开。
夕阳在低空飘着,像炉里烤出来的烟叶,把岁月裱得那么枯黄惆怅。袁立本走
两步回过头,苏州女的眼睛黑溜溜,在沾满灰尘的混沌的路灯下拓出一道湿湿的白
印。蜗牛总是贴着粗砺的墙壁贴着黑黢黢的树干,蜗牛爬过的地方潮润清静。他的
目光触上苏州女的眼瞳,就像小时候用手触摸蜗中腹下的嫩肉,碰一下就缩手吸溜
好半天。
袁立本想起苏州女的眼睛就害怕。老李讥笑他得了花柳病,他想唾老李一脸又
扯不下面皮。
“存义我日你妈,你屋里有媳妇你干这号缺德事。”袁立本老牛变猴子,窜上
去抓存义的肩膀往前推。存义干叫唤:“干啥,你干啥? ”前边是沟,立本把他推
到沟坎:“干啥? 我日你妈干啥? ”存义“扑通”掉下去。沟不深,存义在麦地滚
蛋儿。
苏州女屋里响着录音机。那是她自己唱的歌,她披肩长发一个人跳舞。袁立本
站门口,苏州女说:“进来坐。”便去抱出雕花竹筒给他泡茶。
苏州女说:“你听,我自己唱的:你跟我来。我给你水喝。我年轻时就爱唱这
两句。”
“你没老,你还是个小女娃娃。”
“我现在不是年轻了是迷糊了,女人弄不好就会犯迷糊。”
苏州女揭开菜坛子,里边飘起一团浓香,她夹出嫩玻璃似的刺玫芽。袁立本很
吃惊:“叶子都落了,哪弄的?”
“你给惠妙惠妙给存义存义给我,批发货。一吃就好,病好光了。”
“存义有媳妇哩。”
“你不该说这话,要说说别的。我的茶叶只给你喝,你每天都要来看我。”
立本在巷子里听见她唱歌:“你跟我来,我给你水喝。”巷子好长,大街像在
天外边。
袁立本每天下班都去看她。坐到八点半,她就说:“我要休息了。”有时她神
经兮兮地问袁立本:“八点半休息是不是太早? ”袁立本说:“乡下人天黑就睡,
城里人玩活儿多,不到半夜不上床。”“你忘了我有病?”“你病没好?”“迷糊
病,怕是好不了啦。”
袁立本总是在巷口碰上存义。存义穿风衣骑车子,学《追捕》里的杜丘,把脑
袋埋在风衣领子里。存义的车子靠在苏州女的窗下。有一次袁立本进去,到窗台下,
里边的声音弄得心跳气喘。
他躺床上,窗外的月亮摇来晃去,苏州女的眼睛就是这么晃来着。她这会儿跟
存义在一起。存义我日你妈你干这号缺德事,你把惠妙撇屋里惠妙肯定哭哩。袁立
本坐起来。这些天他替惠妙操心哩,他也得了迷糊病,病得不轻省。
第二天傍晚,袁立本起身要走,苏州女拉住他喘粗气:“我害怕,我害怕死了。”
“存义不是好东西,你理他干啥?”
苏州女落泪,落两滴就干了:“你别走,你守着我,我害怕死了。”
“我不走,我收拾他狗日的。”
苏州女靠紧袁立本:“他把我吃光了,吃得一点儿都不剩。”
“嫖客日下的存义,把惠妙害苦了。”
苏州女抖一下,立本俯身看她。她的眼睛一轮一轮大起来,光波潋滟,千姿百
态,几乎能听到鸟雀的鸣叫声。她整个儿被眼睛罩住,灵光环绕。苏州女心里说:
我被掏空了,他心里还有惠妙,他真是实到家了。
圆圆的树,方方的石头,等它们有了灵性,花儿就会开,鸟儿就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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