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时候,家里穷,吃不起肉。哪个时候,有白馒头吃就不错了。何况肉多是在过 年的时候,多少能见到点。于是,到了夏天的时候,稻田里的青蛙便成了孩子们的目 标。私自从家里带些油,还有盐,找个小的铁盖子,当作锅,在中午大人睡觉的时候, 便偷偷地溜出来。寻摸着一根棍子,当作武器,便开始在稻田里抓青蛙,有时候,打 得准了,一棍子下去,就把青蛙给打住了。那青蛙躺在地上,颤抖着,已然不能再跳 动了。孩子们却也残忍,把腿给卸了,皮给剥了,然后往‘锅’里倒上一点点油,找 上些柴火,笼着火,开始做起美味来。熟了的时候,有孩子就开始迫不及待地拿起吃 了起来。雪莲是不吃的,但是觉得好玩,看到男孩子们那么的残忍,也觉得恶心得想 吐。 最难以忘记的一次,是抓鱼。那是一次,渠道里的水没有多少了,丰富的水草依 然不能掩盖了鱼的身子。从傍边走过去,鱼惊动得四处乱跳。雪莲和两个小伙伴,正 好来了个“瓮中捉鳖”。一个人从水源的上头,一个从水源的下头,然后开始‘收网 ’。结果,那次,足足捉了二十斤鱼。然后,晚上回去了,叫了左右的邻居,亲戚朋 友,都到家里来吃鱼,正是欢聚一堂啊! 或者,在春夏交叉口的时候,上山上捉蝎子,回来可以卖点钱。他们就到山上狂 跑着,也不知道什么叫劳累。衣服免不了要被挂破,脸被吹得脏脏的,但是,什么都 不在乎,这就是童年最美好的记忆。 雪莲到了入学的年龄了,吕树人用碎花布给她拼凑了一个小书包,把她送到了学 校,指望她以后能认识自己的名字,会算个账,让别人哄骗不了,就可以了。他的学 问没有多少,所以教起上小学的雪莲颇感到吃力,譬如教数学的时候,他总是扳起指 头来计算,年幼的雪莲觉得想笑,可又不敢笑。然而他却是要面子的,学问上竟然比 不上女儿,也只好在其他事情上严厉一下,也算作是做父亲的威严罢了。在他心目中, 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具备的,是坚决地让孩子服从自己的命令。犹如一个统治者可以随 意的处决下属一样,“父权”在他的脑海中烙下了可怕的印记。 “你得让孩子怕你,”他常对其他人说,“不然,以后就更没有办法管了。” 于是,他总是喜欢逮一些不成理由的事情,譬如说雪莲写作业忘记了打猪草,他 就一边脱鞋,一边追打骂着“小兔崽子,啊,这么小就不听话!”,把鞋给远远的抛 出去,然后又一只脚点地,一跳一跳地去拣鞋。雪莲却是跑得快。 “夜里回来了,不让你吃饭,不让你上炕睡觉。看你还听话不?” 大院子里的自家人有的探出头来看,有的则见怪不怪了,依旧稳坐着吃饭,有的 则要劝几句,此时,他觉得长了脸,找了个台阶,知趣地下去了,嘴却是不软的,依 旧骂着: “你说这个小兔崽子,啊,这么小,就不听话!你还吃饭不了?就知道死叩在个 书上,啥也忘记做,俺让你不长个记性!” 但是在学校里,雪莲却是受到了老师的喜爱,大家都觉得自己为什么没有这样的 闺女呢,偏偏老天给了吕树人,又不珍惜。雪莲的学习成绩都是考全学校第一的,自 己的奖状也给自己家里发灰的墙壁上添辉不少,真乃“篷壁生辉”啊!去雪莲家的人 都要忍不住看个够,都不住地点头说不错,啊,不错!为此,吕树人有时候却又鼓励 雪莲好好学习。 虽然是个女孩子,却渐渐地在整个大杂院里树立了威信,许多人家的大人也乐意 让自己的孩子跟雪莲玩,让雪莲教育他们,由于大人的承认和支持,无疑,雪莲就成 了“孩子王”了。 平时,村里的孩子很少上学的,穿着破旧的衣服和露脚指头的鞋,照样疯一样地 上山上摘野果子,跟着放羊的溜山,或者上大树上掏鸟窝的,什么有趣的东西都干。 稍微大了些,有的便拜了师傅,学木匠,有的则进入深山里,继承祖业,做了石匠, 有的煮起了油条,专门在庙会的地方叫卖,也有的用石磨磨豆浆,做豆腐,每天拉着 个车,沿街叫卖。 说是学校,其实只是在一座较大的空闲的庙房里开课,讲课的大都是以前小学毕 业的上了年纪的人,也有几个年龄在二十左右的女孩子,不知道从那里受到一丝新思 维的熏陶,给这个沉闷的学校带来一丝新鲜空气。 学生是没有课本的,只有老师一个人有,每次讲课,都是老师先用粉笔写到黑板 上,再让下面的学生抄写,孩子们低着头,映照着从破旧的用塑料薄膜糊住的窗户外 照射进来的微弱的光线,歪着头,用小手紧紧地纂着铅笔,认真地写着。也有顽皮的 孩子,开始用懵懂的眼光来评判老师的意向和态度。 学生用的本子没有统一的规格,有的是用灰黑的包草药用的废纸,先割成小片, 然后自己用针线缝到一起用。笔自然是铅笔好,又便宜,而且容易擦掉,然后再在擦 过的纸上写其他的知识。 老师从掉了牙的口中发出了不怎么标准的发音,态度却很认真地看着下面的学生 发音,直到自认为很“标准”了,才继续下一个。这些老师一上完课,就忙着上地去 了,微薄的工资不能让这些男人养家糊口。 孩子们似乎很贪玩,没有全身心地投入到学习中,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大学的样子, 因为这些老师从来没有见过大学,在脑海中只知道是很神圣的地方,建筑也一定巍峨、 严肃,面积也一定很大,学生又多,肯定都带着眼镜。老师把他们想象得到的,都讲 给学生听了。提到“大学”,这些老师也是极少讲的,看着下面这些土里土气的孩子, 老师固然想让他们出几个大学生,但是,现实中的环境似乎不适合有这种想法存在。 于是,孩子们玩,老师也没有太多的约束和管教。 雪莲却不一样。上完小学后,雪莲以优异的成绩考试上了本镇唯一的重点中学, 本来吕树人是不准备让她继续上的,但是,院子里的人都劝他,说几代人了,都是没 有文化的,可不能耽误了这一代,再说,如果真的将来有出息了,大家都可以沾光, 祖先也有德啊!后来吕树人的荣辱观却是最强烈的,面子也重,觉得雪莲也是在给自 己争光,给祖先争光。既然自己没有能力在祖宗的脸上增辉,那么,下一代如果可以 的话,也是自己的光荣。于是也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痛快地让她去上了,并作出承诺, 说以后要好好的干,来供雪莲上学。 雪莲所在的中学叫西大中学,离家约莫三十里,平时上学一般都是给拦住一辆过 路的车,好说歹说的,才上坐上去,捎一程,到了这个镇边,那司机也就顺着路走了, 雪莲的学校却是在一座山脚下的,只好再徒步走三里地。每次回家,她都是从家里带 些干粮,在学校里打些玉米面粥,就着吃,即使在冬天的时候,也是这样,把干粮泡 到滚烫的可以照影子的汤里,再翻两次,凑合着吃点。一次多带的干粮约莫能吃十几 天,就再回去一趟,再带了,所以,吃饭钱剩下了,一个月也花不了多少。但是,雪 莲的身体是吃不消的,渐渐地,感觉到了胃不舒服,她的胃病就在这个时候落下的。 这里很有学习的氛围,位置也好,后面是山,前面是河,又远离村庄,很安宁。 老师的水平很专业,大多都从正规的学校毕业的。又有很多的报纸和杂志,这与村里 相比,简直是个求学的天堂! 雪莲的基础是扎实的,但是,由于各个村的教育水平不一样,雪莲所在的村是落 后的一个,所以,相比,她的成绩是排在中间的,一下子,她觉得很难受,从来没有 排名这么靠后。毕竟,到了这里,又是一个新环境,一切都是从新开始。虽然才十三 岁,但是她是最善于观察别人的学习方法的,不断地跟老师和同学交流,找到别人的 弱点,通过弥补自己的不足,马上把这种弱点改变成自己的长处,又拼命地学习,成 绩渐渐地有了气色,在年终考试的时候,她又是第一!老师对她很重视,有次老师要 到乡开个会,正巧没有时间,就让雪莲代替去,雪莲却忸怩半天不愿意去,一问,才 知道,雪莲害怕自己的衣服破,到那里不好看,老师微笑着,把自己的大衣给雪莲披 上,让她放心地去吧。 这里的教育机制显得要比村里正规多了,至少老师是专门住在这里的,又不用种 地来占学生的时间。他们每天都是勤勤恳恳地教书育人。雪莲就这样坚持了三年。又 考试上了高中。 上高中,就意味着三年后可以考大学了。本来村里上高中的人很少,曾听父亲说 过,本村一个姓周的,早年在破庙里上过临时开办的高小,也算是高才生了。就这样 的人才,在村里也没有几个,算是稀有动物了。既然都到这一步了,吕树人也只好咬 咬牙,让雪莲再上下去。况且听村里人说大学毕业后一旦得个一官半职的,以后也算 是有了靠山。高中三年,雪莲都是咬牙拼命地学习的,即使有时间回家,为了省车费, 为了更好地利用时间,她都不回去。 一九八九年七月七日,她怀着紧张的心情,但是表面装做冷静地走进了高考的考 场,这是改变一个人人生的最关键的机会!她深深地知道这一点,以前她的老师也是 这么言传身教的,她们也只是点头,但是,真正的体会,今天终于到了! “我要冷静,我要冷静。”她自我暗示着,深呼吸了好几次,心才算安定了些。 考试了三天,已经是感觉到累得要晕倒,接着又是估分,填报志愿, “雪莲,郑老师找你。”雪莲的班长对她说。郑老师是她的班主任,平时对她很 照顾。 “雪莲啊,你估计了多少分?” “大概是四百三十分。” “啊?是吗?那太好了,你打算报考什么学校?” “我…我还没有考虑好。” “啊,是这样,老师呢,觉得你这样的人,应该向高处走,俗话说,‘人往高处 走,水往低处流‘吗,比如到北京上大学,将来就在北京了。”说着,老师面带笑容, 看着她回话。 “啊,那个,我在好好考虑考虑吧。” “好,那你再考虑一下。这孩子,这还用考虑吗?不上北京,上哪里?” 但是填报志愿的时候,她没有同家里商量,她知道,父亲也是不懂的,他只是觉 得给他长脸了,但是,具体祖国的大好河山,他却数不上来几个。 接下来,她思考了两天。按照她估计的分数,上一所北京的大学是不成问题的。 老师的意思不但是为了她,也是为了给老师妆脸,给学校争光。可是,雪莲知道,上 大学,对于那个偏僻而贫困的村庄,对于举步维艰的家庭,都是个山一样的压力。父 亲已然知道了她考得很好,高兴了还不到半天,竟也愁眉苦脸了:从那里弄这么多钱 呢?这个村里,一年的人均收入也没有三百块,上大学一年少说也得三千块!那就是 说,不吃不喝的,也要等十年。雪莲躲在无人的地方流泪了…… “要不,放弃?”她突然想到了这一点,自己不禁也打了个冷战, “那这么多年的努力不就付诸东流了吗?”她提醒自己。 她自己地阅读着各个大学的招生简章,她突然眼前一亮, “包头大学?”包头大学在招生简章上说,它可以给贫困的学生提供就业岗位, “那样,我不是就可以养活自己了吗?”她一阵欣喜。于是,她违背了老师的好 意,填报了包头大学。 她感到累极了,好在可以好好地在家歇息了。 二十三,是个难以忘记的日子。自从高考后,她总是忐忑不安地在等待着结果。 向古代公布皇榜一样,学校门口贴出大学录取结果来了: 吕雪莲,439 分,包头大学计算机系 她一阵眩晕,呼吸也急促起来。这是真的吗?真的是我吗?啊,对,当时我是报 考的包头大学,应该是我。她定了定神,又看了一遍。三年的埋头苦干,不知有多少 的无奈,忍受了多少的委屈,而今却又是这么的喜人,这么多感情搀杂在一起,她突 然恍惚起来,有一种想到另一个精神境界的想法——疯!这种精神在她的身体里疯狂 地膨胀,想要突破出来。她想对着围观的人群大声地喊叫一通,想在大雨中狂奔,想 一口气爬到山顶,又唱又跳…… 她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努力让自己静下来,心里渐渐地平稳下来,脸色也好 多了。 “雪莲,包头大学也不错——其实,你应该报考北京师范大学!不过,既然考试 上了,就好好的上,啊,记住常跟老师联系啊,哈哈……”班主任郑老师不知道什么 时候站到了身后。 “郑老师,”说了一句,雪莲泪便流出来, “谢谢你。”突然,她想多对老师,想对以前帮助过她的很多人都说上一千遍 “谢谢”。 “不用客气。好好努力吧,你的前程一片光明啊,雪莲,哈哈哈。” “也应该告诉爹他们。”雪莲想,没有象其他同学一样,开始请人吃饭,开庆祝 会,也就没有在县城停留,就回到了家里。 古人云: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雪莲回到村里,立即便有人前来打探,贺喜。 “中了,考中了,这在古代就是中了状元!”吕树人被众人围在中间,已经乐开 了花。 “俺说中了吧,你还不相信,俺昨天晚上,梦到一只大鸟,模样也真怪,俺从来 没有见过的,落到到咱们的大院子里,就再也没有走。俺还纳闷呢,这是怎么了,原 来雪莲中了。哈啊,好啊,中了好啊,以后也不用种地了。”雪莲的二叔说。 “是啊,雪莲,以后,你可得多帮帮你的弟弟妹妹们啊。”大姑也赶过来了,忙 插话说。 “是啊,是啊,大家都住一个院子里,平时也相互照顾着,又都是自己人,你说 不是吗,雪莲……”雪莲的三大爷老大不小了,竟也看着雪莲的眼色说。 “啊,哈哈,雪莲,俺可是从小看到你大的,你可不能忘记俺啊,哈哈哈……” 邻居王妈也来了,头发已经花白了, “盼呀盼,也能盼着见到一个大学生!;要不是雪莲,俺可能一辈子都见不到大 学生了。这孩子,就是争气,老吕啊,你可得好好照顾这孩子,将来你不指望,俺还 指望着呢。” “放心吧,王妈,都不是外人,再咋说也不能忘记了你。”雪莲突然发现他们的 心原来是这么的幼稚,而自己一下子可以洞穿他们的全部心思,又不好打断,只好耐 心地听着。 “还有俺,还有俺……”被挤在外面的二大爷也努力地伸着头,往里看着。 于是,和雪莲有点关系的,或者自以为有点关系的,一个个的比平日里抬的头更 高了,直得腰更直了。 接下来依然是忙。同学来访的,邻居和本家,还有亲戚,在这个时候便忙活起来, 忙着巩固关系,拉拢雪莲的,也都有。雪莲却觉得很无聊,又很可笑。能推则推了, 推多了,又觉得让别人觉得自己心高气傲的,忍不住又去回访一次,也渐渐地觉得累 了。 “雪莲,哈哈,你可争气啊,给咱祖宗争光了。”一天,一个七十上下的老头来 访。 “快叫爷爷。” “啊,好孩子,大概你不认识俺,俺可认识你。” “爹,这是?” “这是你更存爷爷,他爹和你老爷爷都是兄弟啊。” “啊,是这样。”雪莲很纳梦,这人平时也几乎不来往啊。 “侄子,不是俺瞎说,咱这坟上早有出人才的脉气,啊,你看,这不雪莲都中了 吗?”那更存爷爷吹着胡须,在居高临下地教育吕树人, “啊,咱这祖坟是块宝地,啊,沾着皇家的光呢!多少年了,也该出个这样的人 才了,到现在究竟也来了。这脉气啊,都让你们这一股给占了,啊,瞧俺那孙子,一 个个不争气的,没出息!”语气里夹带着一丝生气,接着回过头来,笑眯眯地对雪莲 说, “雪莲啊,可不能忘本啊,咱都是一家人啊,有时间到俺家坐坐,啊,究竟是考 上了,不要嫌弃家破啊。”说完,摇摇摆摆地走了。 -------- 流行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