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妮、黑豹和密斯黄 半空中一团蓝莹莹的茸毛浮动,好似天上飘下一片云。茸毛间两点绿莹莹的光, 好似天上落下两颗星。 这是一只猫。浑身雪白,无一根杂毛,且软而长,洗得干净,梳得整齐;双眼 大而亮,淡黄中微微泛蓝绿,晶莹如“猫眼”宝石,中间两颗瞳孔,随光线而变幻, 或细如线,或圆如点;鼻端一点嫩红,三瓣嘴,粉唇娇小玲珑,向两侧伸出数根长 须,细如丝线,柔中带刚;额下长眉弯耸,与银须呼应。这是一只柔美俊俏的猫, 主人怜爱,赐名“雪妮”,盖因它色白如雪,又是雌性,十分贴切。 现在,雪妮正沿着阳台上的横栏轻巧地走动,像杂技演员走钢丝那般自如,丝 毫不必担心失足坠下那高高的六层楼,摔个粉身碎骨。猫和人不同,任何一只寻常 的猫都有这样的胆量和技艺。雪妮一边轻捷地走动,一边巡睃着绝壁深谷般的楼下, 似在寻觅什么目标。横栏走到了尽头,它忽然前腿平伸,后腿弯曲,将身体缩成一 团,一纵身,跳了下去! 它轻盈地落在了楼下的一道矮墙上,没有发出任何声响。然后,猫着腰——诚 然是“猫”着腰——蹿上了距墙三尺许的平房瓦檐,又沿着瓦棱攀上房脊,仍然没 有任何声响,那软软的脚掌好像踏着软软的雪。 它沿着房脊匆匆奔走,从这座房脊跳到那座山墙,从这家院子蹿到那家院子, 飞檐走壁。昏黄的落日余晖中,这团蓝莹莹的茸毛凌空浮动,如随风飘荡的飞絮。 雪妮一路走,一路寻寻觅觅。渐渐接近了目标,它那双眼睛便益愈有光彩,耸 动着眉毛、胡须,轻启嘴唇,发出一声悠远的呼唤:“喵——”直送往胡同深处。 将近冬至,天一天比一天短,五点多钟就暗了下来,胡同里的路灯也就在同一 瞬间亮了,只是不如东西长安街和其他交通干线那般亮,那般辉煌灿烂、如同白昼, 这里的灯光仅仅是点缀,与街两旁的万家灯火相辉映,织成一幅昏昏溶溶、朦胧陇 陇的图画,把高高低低、新新旧旧的房舍都模糊为一体了。灯光是夜的灵魂,胡同 里的夜色是活的。 这条胡同虽然名为胡同,却不可与其他寻常小胡同如“狗尾巴胡同”、“猫耳 朵胡同”、“牛角胡同”等等同日而语而加以小视,因为它并不算小,迤逦数百米, 而且地理位置相当好。距繁华闹市大栅栏和前门大街都不算远,站在胡同当中便可 将视线越过低矮的房舍望见巍然耸立的正阳门箭楼。当然在夜间它只是一个黑色剪 影,好像舞台上或电影中人工设置的景片,并且的确曾有电影导演选中这儿拍过外 景,因而街民们常引以自豪。实则人家只是为了拍前门和旧房子,街民们一律没上 镜头,连群众演员都是特邀的。这胡同曾经很热闹,也曾经很冷清,临街的房子大 都挂过布招牌匾也大都换过红漆标语,连门板、墙壁都“一片红”过。后来红漆就 又被黑灰、白灰覆盖了。再后来绝迹已久的老字号又突然像雨后的蘑菇似的冒出来 了,还增添了过去不曾有过的新字号,这条胡同便重新热闹了起来。卖什么的都有。 冷饮、水果、青菜、活鱼、花生米,不在话下;彩扩照片、电子表、科学算卦、磅 体重也不在话下;真正吸引人的还是那些老字号、老营生:卖爆肚儿的,卖面茶的, 卖白水羊头肉的,卖艾窝窝的,卖豆汁儿、焦圈儿的,卖切糕、炸糕、驴打滚儿的…… 都是祖传的行当、看家的手艺,无一不张挂着“老牌正宗,货真价实”的广告。走 进胡同,你仿佛觉得回到了某个遥远的年代,或者疑心这是哪家电影厂的摄影棚, 有意重现旧京风貌。这当然不可能,谁也不能“回到”历史,也不能“重现”历史, 历史只能留在人的心里。而且,眼前的某些景象也在提醒你的“现代感”,比如, 那位穿着白罩衫、搽着脂粉描着眉毛涂着口红的小姐站在门口迎接你:“水饺儿里 边儿请,手工水饺儿!”那位戴着老花镜的账房先生会把你吃的、喝的统统开成一 张“住宿”单据递给你,虽然贵点儿,却可以“报销”!如果你西装革履,那位蓄 着小胡子的小老板还会问您一句:“有兑换券儿吗?” 总之,这儿又热闹起来了,在夜幕方落、灯火初明的时刻,尤其热闹,空气中 弥漫着水蒸气、油烟、菜香,混合着高低参差、此起彼伏的吆喝叫卖声,又窄又长 的胡同里汇集了南来北往、南腔北调的顾客,提着旅行袋的、抱着孩子的、东瞧西 看乱打听的,间或还有挎着照相机的黄毛儿蓝眼珠儿的外国人,摩肩接踵,络绎不 绝。这时候,生意最红火儿。 种种切切的声音:煎炒声、吆喝声、寒暄声、问价声、议论声、脚步声、摇滚 乐声、邓丽君声……汇成一部无止无休、无章法、无总谱的交响乐,这其中还夹杂 着房顶上的一个颤悠悠的细长声:“喵…… 繁忙的人们并不理会头顶上的雪妮,雪妮当然也不必理会脚下那繁忙的人们, 它只是一心一意地呼唤着,并且一声比一声强烈,一声比一声动情,在人们听来, 也就越来越不悦耳了,起先还像猫叫,继而像婴儿啼哭,后来简直像泼妇骂街、像 鬼哭狼嗥了。 但在猫的世界,这无疑是最动听的歌声,犹如在人的世界里那缠缠绵绵的“阿 哥阿妹呀情意呀长……”于是,在门脸儿上挂着“爆肚隆”金字招牌的店堂后头, 便有一只雪妮的同类被这歌声撩拨得心猿意马想人非非,连正在享用的一顿羊肚儿 下脚料的美餐都无心再吃完了,就从墙角里的食盆边呼地一蹿,上了房,用和雪妮 同样熟练的飞檐走壁方式,向着歌声跑去,并已一路唱和:“啊……呜……”比雪 妮的鬼哭狼嗥更粗厉,更碜人。 这是一只雄猫,歌喉自然富有阳刚之美。它全身黑得如铁似炭赛墨汁,没有一 根毛像雪妮,且短而硬、密而亮,犹如穿了一身黑缎子紧衣;双耳短而挺,两眼大 而圆,炯炯放射绿光;头略显小,短颈长身,四蹄矫健,身后舒展着一根钢鞭似的 “豹尾”。主人爱其威武雄壮,赐名“黑豹”,果然恰如其分。 黑夜里,房脊上空无灯火照明,一片黑乎乎。但黑豹和雪妮的眼睛却有着远比 人类优越的特异功能,瞳孔自动放大,浑圆晶亮,连瓦缝中的枯草裸子都一目了然, 如果面前有一只胆大包天的耗子出来望风,定然难以逃脱。但黑豹、雪妮却都不以 捕鼠为业,各有主人赐给的现成饭食,饱暖生闲事,此刻的心都放在了情侣上,纵 有老鼠绊脚也无暇纠缠,只顾唱着山歌,如磁铁一般吸向一处。 却又怪!当这一对此热恋中的情侣越走越近、近在咫尺时,则又都站着不动了。 雪妮站在西家的房脊上眼送秋波盯着黑豹,黑豹蹲在东家的房脊上目不斜视望着雪 妮,各自放开歌喉,唱得热烈,似乎非要把肺腑之言倾吐得干干净净、把相思之情 抒发得淋漓尽致不肯罢休。“爱情”嘛,有“情”方谈到“爱”,人们往往把有损 人伦道德的人斥之为“畜生”,仿佛动物就是如此,其实未必公平。若以雪妮和黑 豹的观点,倒觉得人类当中的某一些,萍水相逢尚未间清对方姓甚名谁就胡乱苟合 或者竟匆匆做了夫妻,那才真是荒唐得可以了! 暂且不说猫类如何嘲笑人类,此刻要紧的是人类发觉了猫类的干扰,半空中那 声嘶力竭的对唱在满街筒子“绕梁”,把和谐的交响乐搅得乱七八糟,简直不堪人 耳,致使鱼贯前行的游人掩耳,伫立门前迎客的女招待蹩眉,正在吃得津津有味的 顾客咬着了舌头,纷纷骂道:“谁家的死猫?真缺德!” “爆肚隆”的小掌柜隆德海正在他那小小的店堂里招呼客人,一位从美利坚来 的黄毛儿操着带怪味儿的中国话,说他是慕名来吃爆肚儿的。隆德海笑脸相迎,亲 自端肚儿盘、送佐料,并且滔滔不绝地说起爆肚儿的起源、制作要领、风味特色, 刚刚说到得意处,头顶上传来一阵厉声呼叫:“喵……”“啊……呜……” 黄毛儿洋人吓得一哆嗦,本来就拿得不顺手的筷子啪嗒掉在桌子底下,惊问: “这是……什么声音?” 隆德海笑笑,替他换了双干净筷子:“吃吧,没事儿!”竟忘了继续讲解爆肚 儿,走出店堂,抬头望着黑乎乎的一大溜房脊,饶有兴致地说:“嘿,这大冬天儿, 倒叫起春来啦?” 小掌柜这么一嚷嚷,引起街上的行人也止步驻足,抬起了脖子,往天上看。路 灯晃眼,看不清,仰得脖子、眼睛全是酸的,还在找:“哪儿呢?哪儿呢?”凡是 来逛这条胡同的,都不是急着赶火车、上飞机的,所以有的是闲工夫,只要有人带 头儿,什么事儿都能吸引一大帮人,拿个傻子开开心啦,看看小流氓打架啦,动刀 子、溅身上血都不带躲的。 “那不嘛!”隆德海伸着他那油渍麻花的白套袖,往斜上方指着,甚是得意, “这是呣们家的黑豹,又勾搭上一个咳!这小子是他妈能耐!哎,你们瞅见过猫怎 么搞对象吗?” 围观的人都没答上来,显然是孤陋寡闻,又想见识见识。隆德海要的就是这个 结果,便放开了嗓子嚷道:“黑豹!过来,把它引过来!” 房顶上,黑豹传过来一声长长的“啊……呜……”好像是对主人的回答,又像 是继续唱它的情歌。不过,它倒是原本确有此意:把雪妮引过来,引到爆肚隆的小 院来,不是为了供人观赏、在大庭广众之中做爱,而是打算用羊肚儿下脚料招待招 待雪妮,以尽地主之谊。 听到主人的呼唤,黑豹不再蹲在那儿傻叫,掉转身子往回走,并且频频回首, 以动情的鬼哭狼嗥招呼着雪妮。雪妮起初似乎不大情愿,想争取主动,把黑豹引走, 带到它居住的六层楼上,让黑豹开开眼界,它那儿和胡同里另是一番景象,屋里有 吊灯、沙发、地毯、彩电,吃的是从冰箱里拿出的鱼罐头、大对虾比羊肚儿下脚料 不在以下……但眼看黑豹不肯上门招赘,越退越远,雪妮舍不得情郎,便不由自主 地亦步亦趋,沿着房脊往东追过来。 说话间,它们已在爆肚隆门脸儿上方的屋脊上会合了。大概由于刚才一跑一追, 使它更加珍重黑豹,便不再远远地对唱,急急地赶到黑豹身边,偎偎依依,耳鬓厮 磨,那歌儿也就唱得更起劲了。 这回,下边的人都看清了,齐齐地伸着脖子,如一群鹅。他们等着看下面的表 演,所以对刺耳的猫叫也耐着性子。隆德海进一步向黑豹发出指令:“带它下来, 到当街来!” 黑豹果然沿着瓦垄向下走,它本来就是要带雪妮下来的。雪妮既已到了黑豹家 门,便也不再推辞,就紧紧相随,也往下走。“好!”下面一片欢呼,其实猫和他 们想得并不大一样。 眼看着好戏开场,突然房顶上又蹿过来一只猫,黄的,闷声不响地横在了黑豹 和雪妮中间。下边的人嚷嚷上了: “嗬,第三者插足哇?” “这家伙要戗行!” “瞧着,二雄相争,必有一伤!” 观者兴趣陡增,等着看更大的热闹。隆德海则有些不悦,对这个不识趣的、敢 来夺黑豹所爱的黄猫愤恨之极,并且担心争斗起来,黑豹难免吃亏,“二雄相争, 必有一伤”嘛!说时迟,那时快,黄猫已经追上了黑豹,隆德海的心哩地提上来, 他知道“情敌”下手没有不狠的,便不由得提醒一声:“黑豹,留神!” 谁知那黄猫扑向黑豹,却不撕不咬,伸出了脑袋,勾住黑豹的脖子,突如其来 地一番亲热,还伸出粉红色的小舌头一个劲儿地朝黑豹脸上猛舔!众人傻了,隆德 海乐了:“闹半天这也是个母的?黑豹一个搞俩咳!” 说得不错,那黄猫果然是只雌猫,是主人的宠爱之物,尊称为“密斯黄”,意 思即“黄小姐”是也,如今流行称姑娘们“小姐”,而“同志”却显得过时了,何 况对猫也不便称“同志”。这密斯黄,黑豹也是认得的,走街串巷在房脊上遇见过 多次,密斯黄早对它眉目传情,百般诱惑,黑豹却一直未予理睬。究其原因,一则 嫌它年龄偏大,且黄啦吧叽,极少“动猫”之处;二则黑豹既钟情雪妮在先,不能 偷情密斯黄于后,猫也得讲“猫道”,见一个爱一个总不大像话;三则它还知道这 密斯黄与雪妮是近邻,不但住同一座楼,而且在同一个单元,门牌隔不了几号,正 所谓“抬头不见低头见”,街里街坊的,它不能办这样的事儿,给雪妮留下话把儿。 正因为如此,它对于密斯黄采取了“惹不起,躲得起”的战略战术,远远看见,掉 头就走,任你围追堵截、一厢情愿,黑豹铁了心,不为所动。不料今天密斯黄追上 门来,而且全然不顾廉耻,当着雪妮的面儿朝它“犯贱”!黑豹很为难,它想躲开, 又怕同时扔下了雪妮,不妥;它想好言劝慰密斯黄一番,又怕雪妮产生了什么误会, 也不妥。黑豹左右为难,脸上被密斯黄舔得发痒,情急无奈,只好向雪妮呼救: “啊……呜……”这边雪妮眼看情郎被抢,怒火中烧,噌地蹿将上去,掐住密斯黄 的脖子又撕又咬!密斯黄一个愣怔,丢了黑豹,来战雪妮,正是仇“猫”相见,分 外眼红,心里暗暗恨造物主为何生出这只白猫来断送我的爱情,下起手来也就毫不 留情,扬起爪子朝雪妮脸上、身上乱抓,霎时间白毛乱飞! 现在是“二雌相争”了,争得激烈,打得邪乎,叽里喳啦乱叫,比刚才的对歌 节奏更快、调子更高,让人听着就更不是味儿了!旁边急坏了黑豹,它想援助雪妮, 又不忍对密斯黄这雌猫下手;它想从中调停,无奈喊破了嗓子谁也不听。万不得已, 只好以武力解决,纵身跳入角斗场中,以自己的身体隔开这势不两立的仇敌,以期 熄了战火。又谁知天下最难劝解的是“情斗”,两只雌猫此刻都有万夫不当之勇、 视死如归之概,反而越功越来劲儿,越打越激烈,只见黑、白、黄三色茸毛拧在一 起跟麻花儿似的,乱打一锅粥,三个不同的嗓音齐声惨叫,把下边的人都惊呆了! 隆德海此时早已把爆肚儿生意忘到了九霄云外,只担心黑豹受了闪失,后悔不 该没事儿找事儿起哄架秧子,到头来倒霉的是他的黑豹!“黑豹,咬那个黄的!咬 死它!”他攥着双拳、跺着脚地嚷,恨不能上房顶助黑豹一臂之力! 黑豹听得主人命令,便不分青红皂白,狠咬一口,想得罪密斯黄就得罪吧,救 雪妮要紧!不料这一日却咬在了雪妮的腿上,雪妮大叫一声,黑豹心胆俱裂,猛一 哆嗦,那团黑、白、黄三色的茸毛骨碌碌滚下地来,落在当街,叽哇哇发出三重唱 的哀鸣! 人群刷地闪开,犹如巨石落入水中溅起的浪花。隆德海早把众人忘了,猛扑上 去,解救自己的黑豹! 这时,顺着胡同气喘吁吁跑来了两个女人。一个正在妙龄,至多十五六岁,穿 一件猩红蝙蝠袖毛衣、牛仔裤,脚蹬后跟尖得如同一根钉子的“迷你鞋”,头上长 发披肩,一张粉脸,双眼皮儿,大眼睛,鼻如悬胆,口似樱桃;另一个五十出头, 矮墩墩,胖乎乎,面皮黄且多皱,单眼皮儿,眯眯睁睁,身穿一件对襟儿、带两个 兜儿的黑色大毛衣……街上暗,她们又跑得急,风是风火是火,原不是打量的时候, 难以更具体地描述了!她们便是雪妮和密斯黄的两家主人,不约而同地往这儿跑, 都是被那鬼哭狼嗥召唤来的。别人听猫叫都一样,养猫的主儿各人都熟悉自家的猫 的语声,犹如母亲熟悉自己的婴儿。她们各自发现自家的猫不见了,又各自都听到 了那远远传来的惨叫,便几乎同时奔出了家门,同时冲出了单元门,同时乘电梯下 了楼,然后像百米赛跑似的狂奔起来,一路跑,还一路听见在街旁路灯底下摔“洋 画”的小孩说:“爆肚隆门口仨猫掐架呢咳!”她们的心更慌了:仨猫? 她们几乎和隆德海同时扑向了那团黑、白、黄三色扭结的茸毛,各自辨着自己 的色儿,扯着哭腔儿喊:“雪妮!”“糜子黄!” 这里,虽是千钧一发也还得交代一句:“密斯黄”的名字是它的女主人起的, 而赶来救护的却是女主人的母亲,这老太太虽说也是个不小的干部,却识字不多, 更不懂英文,便顺着女儿的叫法,自然而然想起了老家那黄灿灿的糜子——黏米, 包团子、蒸黏糕,黏着哩——于是顺理成章地将“密斯黄”翻译成了“糜子黄”, 倒也形象、生动。 现在,老太太不顾一切地从血肉相搏的战场救出了自家的“糜子黄”,抱在怀 里;那妙龄少女当然抢着把白雪也似的雪妮搂过来,看见它那洁白的茸毛上沾着尘 土、浸着鲜血,女主人珠泪涟涟,又心疼又气恼:“雪妮,你也太不自爱了,怎么 往这种地方跑?” 隆德海那边抱着他的黑豹,也心疼得了不得,哪儿容得了这指桑骂槐?便一梗 脖子,冷笑道:“咳,咳,咳,嘴里干净点儿!我这儿怎么了?是呣们家的黑豹耍 流氓了怎么着?谁让你们把母猫撒出来犯贱的?找不着主儿就送货上门儿?他妈的 这年头儿是怎么的了?猫也跟人一样,女的上赶着追男的,怕剩下当没人要的老处 女?喊!” 妙龄少女气得脸通红,黄脸老太太气得眼发黑!隆德海如果说句软话,这事儿 就过去了,谁知道他说了这么一大套,还说得这么损!对于雪妮的主人来说,这番 话已经撒野撒得过分,而对于“糜子黄”的主人则更是弦外有音、击中要害,因为 老太太的家里正好有一个三十多了还找不着着落的老处女! 俗谚云:“打人别打脸,骂人别揭短。”黄脸老太太恰恰被打了脸、揭了短, 就如同心被捅了一刀,抱着“糜子黄”跳起脚来骂:“隆德海!嫁不出去的是你妈, 要不然能让你爸爸白捡了来?你撒泡尿照照,你们家是什么种儿?什么玩艺儿?靠 卖肠子、肚子刚挣俩臭钱儿,就人儿似的欺压乡邻啦?你等着,早晚破产关门儿卷 铺盖滚蛋,还得捡破烂儿去!” 隆德海自然不让她!像是在跟她做预言比赛,发着狠地说:“你也等着,你们 家的老处女但得能嫁着个瞎子、麻子、傻子、瘫子,我就不姓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