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归何处 从黑暗到光明,眨眼之间,她跨过了两个世界之间森严的界限…… 一张陌生的男人的脸,离她那么近! “你是谁?”她恐惧地喊道,竟然不认识自己的丈夫。 一张陌生的女人的脸映现在镜子里。 “这是谁?”她甚至不认识镜子里的自己。 “她是我?我是谁?” …… ——本篇某一章的片断 第一章 当作家好,还是卖苦力好? 作家高迈正在受着痛苦的煎熬,不仅苦不堪言,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埋头写作电视连续剧《凤求凰》的剧本。剧情是一个尽 人皆知的老故事——司马相如和卓文君这一对才子佳人的爱情瓜葛。高迈力求写出 新意,写出自己的风格,并且运用电视这种现代艺术手段去赢得观众的喜爱。他自 信可以达到这一目标。电视剧制作中心的领导也对此寄予厚望,导演江石正等着他 的剧本,以便尽快分镜头,尽快投入拍摄。高迈把手头的创作计划:中篇、长篇、 电影剧本,统统放下,全力以赴《凤求凰》。他闭门谢客,嘱咐妻子李金镯,有客 人来访就说他不在,不管什么事都等客人走了再告诉他,特别注意不要让客人在会 客室里乱翻书柜里的书,作家的藏书是供创作参考的,概不外借。 现在,妻子李金镯正在忠实地执行他的命令,在会客室里和一位屁股挺沉、来 了就不想走的客人周旋。 客人正是等着《凤求凰》剧本的导演江石! 高迈后悔没有告诉妻子:江石例外。现在,后悔也晚了,妻子已经照计行事, 对江石说“高迈不在”了,他想出去见客也不行了,那样,会使妻子难堪,也显得 自己无礼。他只好继续躲在书房里,耐心地等江石告辞。 无奈,江石没有告辞的意思。 无奈,妻子为他“挡驾”,赢来了写作时间,他的写作却无法继续了。 会客室和书房只有一门之隔,只要推开门,江石就会看见他正抓耳挠腮地坐在 那儿呢。不用开门,他也可以清清楚楚地听见江石的说话声、喝水声、划火点烟声 以及妻子的应酬声,这声声人耳,他还能写得下去?写个鬼!他呆坐在写字台前, 侧耳倾听着外边的动静,自己反而不敢“乱说乱动”了,稿纸不敢翻,水不敢喝, 火柴不敢划,怕江石听见声响,甚至连嗓子痒痒也不敢咳嗽一声。他突然觉得自己 可怜而又可笑,躲在自己家里,却像个小偷似的,“窃听”别人说话!电影、电视 里“窃听”的镜头不少,惟独没见过这么独特的,如果这事儿让江石知道了,没准 儿给用到哪部电视剧里去! 江石舒舒服服地坐在会客室的沙发上,解开西服上衣的纽扣,免得胖墩墩的肚 子受窘。这家伙块儿大膘肥,体重一百六十斤,一般的木椅、折叠椅都难以承受, 亏得高迈会客室里的沙发既大且软又富于弹性,他坐在那儿像一尊弥勒佛,把中间 的三连座占了一半,李金镯坐在旁边的单座上,相比之下像个瘦弱的小鸡子。 其实,李金镯既不瘦也不弱。她身高一米六四,在女同志当中算高个儿了。年 已三十四岁,开始发福了,人们都说她比年轻时候要胖多了,但胖得适度,不蠢, 肤色红润而有光彩,眼角连鱼尾纹也没有。同事们说,到底还是当作家夫人合算, 高迈的稿费源源不断,李金镯的手头“活泛”,日子过得宽裕、舒心,人也越打扮 越漂亮了,真是:夫荣妻贵。眼下,正值五月天气,乍暖还寒,乱穿衣的时候,李 金镯穿一件高领、长袖、银灰色薄毛衣,胸前绣着淡粉色的几朵小花儿,下面穿一 条黑色、滚金边儿的毛线裙,挺秀的双腿穿着“安芬娜”肉色高筒丝袜,足蹬尖头、 高跟的褐色皮鞋,再加上烫成大波浪的一头青丝,浓眉大眼、俊秀精明的面孔,确 实有相当的仪态,初次见面的客人未必能看得出她只是一名普通的女工。 李金镯是制皂厂香皂车间的工人,开搅拌机的,每日里操纵那一台庞然大物, 把成吨成吨的白坯儿皂片兑色儿,加香精等等辅料,拌匀了,输送给出条机,压制 成长龙般的皂条,再由打印机打成一块块香皂。这工作虽然简单,却也是有意义的, 市面上供应的香皂,只要是本市产品,无论玫瑰香型、牡丹香型、茉莉香型、檀香 型……一律出自她手——她的手上、身上,永远散发着洗不掉的香味儿。 江石是来过多次的,知道她的行当,就跟她没话搭拉话儿,还学着她们厂里的 师傅们那样称呼她:“大镯子,今天什么班?歇了是怎么着?” “歇?凭嘛歇?没病没灾的!我们工人可不像你们作家、艺术家,自由班儿! 待会儿伺候他吃了中午饭,我就得走,中班儿,今儿个打透明皂,又得费老了劲啦 您哪!”李金镯说,操一口天津话,音节急促,抑扬顿挫,嘎蹦脆,连珠炮似的。 那语气,却不知是埋怨,还是炫耀,好像全然没有什么目的。天津人嗓门大,平常 说话也跟吵架似的,一说就是一大套,似乎生怕人家怀疑她的口才。 江石爱听这天津味儿。当导演的嘛,对生活中的语言有一种职业性的探寻乐趣, 他常常感到电影、电视中的人物一律用标准的普通话不够味儿,使一些戏失去地方 色彩,所以每当遇上天南海北的人,总爱听听他们的南腔北调,四川话、湖南话、 广东话、上海话、胶东话……当然还有天津话,江石都能瞎搭呼一气。今天既然高 迈不在家,他也就索性跟李金镯聊聊,就接茬儿问她:“做透明皂有什么窍门儿? 我特别爱使透明皂,晶莹透亮、清香淡雅、碱性适度、老幼咸宜啊!” 李金镯笑着说:“我们厂的广告,你都会背了!说真格的,也没嘛窍门儿,就 是油炼得纯,漂得净,再就是——你可别说出去,这是技术机密:里头搁上点儿冰 糖,这透明度就出来了!” 江石哈哈大笑:“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机密搞到手了!以 后就不干导演这个苦差事了,领个执照当个体户,专门生产透明皂,保证赚大钱!” 李金镯说:“我给你当技术指导,三七开分红,我拿大头儿,你拿小头儿,怎 么样?” 江石说:“好,一言为定,我就靠你发财了——透明皂大王!” 李金镯格格地乐。 两人这么样儿你一言我一语地逗闷子,跟说相声似的,高迈在书房里边听着, 越听越憋气。没心没肺的娘们儿,你跟他瞎扯什么?他一个堂堂的导演能去卖肥皂 吗?那是拿你耍笑着玩儿呢!怎么,你还乐?知道他是穷开心,你还跟着他耍贫嘴? 不自重,不自爱,忘了自己的身份!你现在不是在那个破香皂车间里,想说什么就 说什么,工人一个比一个地野,什么玩笑都敢开,什么粗话都敢说,男男女女,打 打闹闹,你们班长还和女工摔跤,扭打着满地滚,沾一身皂粉子!你是在家里,是 一位作家的夫人,来来往往的客人都是文人雅土、社会名流,你扯做肥皂的事儿干 什么?真他妈的三句话不离本行!唉,也难怪,你也就这点儿能耐,除了做肥皂, 你还懂什么呢?文学、艺术,你一窍不通啊! 遗憾的是,他在里边儿干着急,却无法遥控外边儿的李金镯和江石。李金镯甚 至还觉得挺得意呢,她不是正在“牵制”江石、“掩护”高迈吗?谁说她不懂艺术? 不会演电影,看总是看过的!电影里常有这样的事儿:妻子在门口望风、和特务纠 缠,丈夫在屋里发电报、烧文件。大镯子文化低,帮不上高迈创作上的忙,能替他 糊弄客人就不错了。 江石跟她扯了一阵“透明皂”,还不走,屁股像生了根似的,稳稳地坐在那儿, 端起茶杯“哧溜哧溜”地喝,就跟人辈子没喝过茶似的,上这儿解亏心来了。 李金镯问他:“喝出味儿来了吗?你猜这是嘛茶?” 江石咂咂嘴,眯着那一双本来就很小的眼睛,抖着八字眉说:“不用猜,这是 庐山云雾茶!”他有意摹仿着李金镯的天津腔,把“这”说成“介”,把“茶”说 成“擦”。 书房里,高迈一皱眉头,心里挺不是味儿:江石这小子嘴欠,不该拿人家的口 音取笑!常住北京的人都知道,北京人的地方观念最强,把北京口音视为正宗,除 此以外的任何方言,不管南蛮北侉,一律贬之为“怯话”,左道旁门一般看待。在 公共汽车上,外地人问路,售票员常常带答不理,在商店里,外地人买东西,很难 受到“百挑不厌”的待遇,在单位里,外地人也会被北京籍的同事捕捉住一些不标 准的发音而被嘲弄。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国家规定普通话以北京语音为基础嘛! 不过,上述种种,本意都不在于推广普通话,而是北京人由于久居天子脚下的古都 而产生的优越感。高迈久居北京,又以语言文字为职业,自然深知这种北京人的地 方性心理,连他本人都未能免俗,对自己的妻子在北京生活了这么些年却改不掉一 口天津腔而遗憾。现在,江石却偏偏跟李金镯学天津话,虽未必有什么恶意,也让 高迈听着刺耳。 李金镯却毫不在意,江石那夹生的乡音,她听来还挺亲切的呢! “你这人真哏儿啊!”李金镯笑道,“喝茶还是个行家!告诉你,这庐山云雾 茶可不是一般人喝得着的,那么高的山,云山雾罩,出好茶叶!越是好东西,产量 就越低,每年就采那么一点点儿茶叶,根本不卖,专门给首长和名人上贡!咳,我 们高迈这几年不也是出了名了吗?隔长不短地就有人来巴结他,拍他的马厩,这茶 叶——” 透明皂大王在这儿又大谈起茶经,那边儿高迈暗暗叫苦:真他妈的“贫汉骤富, 露出措大本色”,这点儿茶叶也值得吹嘘?吹嘘也得看看对象,怎么偏偏对江石吹? 高迈在里边儿发恨刚发了一半儿,李金镯在外边儿吹牛也刚吹了一半,话茬儿 就让江石给接过去了: “这个拍马屁的就是我!我去年在庐山拍《白鹿书院》的时候,朋友送我一点 儿茶叶,我分了一半儿给高迈,别吹了您哪!” “哟!”李金镯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倒是当着孔圣人的面儿吆唤《百家姓》 了!” 书房里的高迈发出一个无声的叹息。 李金镯对江石说:“茶叶是你的,你放开肚子喝,管饱!” 江石倒不喝了,放下茶杯,站了起来。 李金镯以为他要走,就做出送客的架势说:“不吃了饭再走?” 江石笑着说:“等哪天我带着茅台、烧鸡来上贡,再在这儿自个儿吃自个儿送 的礼吧!” 说着,并不走,却站在沙发旁边的书柜前头,瞄着那一排一排的书,挨个儿瞅 书脊上的书名。 李金镯猛然记起丈夫关于“概不外借”的嘱咐,自己身上还负有看守图书的使 命,就对江石说:“他这书……” 江石接茬儿说:“这书真不少啊!”顺手去拿三卷本的新版《金瓶梅词话》, “这书我借去看看,外边买不着,内部出的,只卖给作家!” 李金镯怦然心跳,心说:甭管内部外部的了,什么书也不能让你拿走!心里一 急,就伸手拦住说:“这书不能借!” 江石以为是怕他外传,就解释说:“我自个儿看,保证不再借给别人,还不行 吗?” 李金镯心说:拦的就是你,你的脸比别人白?高迈有话,概不外借!可是,这 么脸对脸的,她不好把这话明说,一时急中生智,找了个理由:“这书我正看着呢!” 江石倒是吃了一惊:大镯子在研究《金瓶梅》?真是近来者赤、近墨者黑,透 明皂大王受高迈的影响不浅哪,竟然涉足目前作家队伍的热门课题了!不由得刮目 相看,挺认真地问李金镯:“噢,你倒走到我的前头了。依你看,这次出的‘洁本’ 怎么样?删去了那么多内容,影响不影响原著的风貌?” 李金镯根本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玩艺儿,只好听话听音儿,跟他胡纂:“那可 不!掐头去尾,只能看个大概齐。好比咱们看的外国电影儿,铰得一轱辘一轱辘的, 都接不上茬儿了!” 她这儿胡纂,无的放矢,江石却硬往《金瓶梅》上安,对号入座,还真觉得她 说得有理。因为江石是主张《金瓶梅》照原样出版,不必删节的,李金镯恰恰是希 望外国电影不要“铰得一轱辘一轱辘的”,由此及彼,互相印证,观点明确,江石 点头称是。 江石又问:“里边的人物刻画怎么样?你喜欢哪个人物?” 李金镯懵了,她根本不知道书里写的是张三还是李四,没法儿回答,就绕了个 弯子:“我还没有看完呢,等看完了再跟你讨论!”说着,就手把三本《金瓶梅词 话》复归原位。 “别价!”江石说,“我先看第二本行不行?等你看完了第一本,咱再交换!” 李金镯说:“不行,我三本儿一块儿看!” 江石挺纳闷儿,眯缝着眼问她:“这上、中、下三本儿你总得看完一本再看另 一本儿,三本儿一块看,怎么个看法儿?” 李金镯说:“我每天三本儿都看点儿。” 江石噗嗤乐了:“哎呀我说大镯子,天底下有你这么看书的吗?你当这是三碟 菜呢,一碟儿精醋鱼,一碟儿白斩鸡,一碟儿溜肉片,你每样儿都吃点儿?” 李金镯没辙找辙:“那可不!” 江石乐得小眼睛眯成一条缝,八字眉乱颤悠,心说:这娘们儿真会瞎掰!他索 性也不借书了,也不走人了,重新往沙发上一坐,慢悠悠端起茶杯:“大镯子,你 这三碟儿菜都吃了多少了?我想见识见识!” 李金镯没词儿了。 书房里,高迈都快气死了!此刻,他手里要是有一枝枪,准能一怒之下把老婆 毙了! 事不宜迟,救场如救火,高迈倏地拉开门,只一步,就已经跨进会客室。 李金镯吃了一惊,脸腾地红了,喃喃地说:“哟,闹半天你在屋,我还跟老江 说你出去了呢!” 高迈心说:我要是真出去了,谁给你解围?洋相非出够不可!可是当着客人的 面,他没法儿训斥妻子,只好压着怒火,故作惊讶地冲江石说:“噢,江兄别来无 恙?不知大驾光临,有失迎迓,抱歉,抱歉!” 江石并无责怪之意,只觉得好笑,嘻嘻哈哈地朝高迈说:“算了吧你!我来了 这么半天,你会不知道?躲在屋里唱空城计,让大镯子跟我云山雾罩!” 李金镯抱怨地瞪了高迈一眼:“为了写那个缺德剧本,忙得他六亲不认了!” 这一来,让高迈抓住了理,朝江石说:“缺德剧本是给缺德导演写的,顾了聊 天就顾不了写,我是怕误了你给的期限!” 江石笑着说:“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你的闭门羹!哎,大作家,本儿写得怎么 样了?” 高迈坐在他旁边,叹了口气,说:“费劲!我好像是在沙漠里打井,掘了好几 丈深,还找不到泉眼!” 江石一愣:“噢,怎么回事儿?” 高迈又是一声叹息,抬眼看了看呆站在旁边的李金镯说:“你还不做饭去?老 江中午在这儿吃。” “哎。”李金镯终于领到了自己得心应手的差事,就像得了赦令似的,转身就 往外走,在会客室门口又站住了,回过头来请示高迈,“有鸡,有鱼,有啤酒,再 炒点儿素菜,行了吧?” 高迈朝她挥挥手:“你看着办吧,这还用跟我商量?” 李金镯果然身手不凡,饭菜很快就做好了,在门厅里摆满了一桌子,挺丰盛的。 高迈和江石边吃边谈,李金镯在旁作陪,兼负女主人和服务员的双重身份,斟 酒布莱,不亦乐乎。 江石不客气地啃着一条鸡腿,问高迈:“剧本的难处在哪里?” 高迈慢慢地喝着啤酒,说:“说难也不难,依据现成的史料素材,把司马相如 和卓文君的故事结构成一个剧本,是很容易的。问题是,我不甘心走老路、烫剩饭, 把人家在戏曲舞台上演了多少年的戏,去掉唱段,加点台同,搬到电视屏幕上去。 那样做,就用不着我了,你随便找哪个剧团,让他们照老本子演,你在镜头上鼓捣 鼓捣就行了。当然,你不会甘心这么省事儿,所以才来找我。我呢?也不贪图你们 那点儿稿酬——你们电视剧的稿酬比起电影和小说来简直低得可怜——我是想搞出 一件真正能称得上艺术品的电视剧来。难!历史题材的作品尤其难!难就难在故事 是旧的,作品却应该是新的,有新的发现,新的追求,新的创造。否则,人们就不 看了。古人都已经死了,戏是给今人看的,要让今人认可,要有今天的时代感。” 江石嚼着鸡腿说:“不,要有历史感,要准确地再现剧中的那个时代。” 高迈说:“这是不可能的,任何人也做不到。历史已经成为历史,无法再现。 古人的生活方式、思维逻辑、道德观念,乃至一些日常生活的细节、语言特色,都 大大不同于今天,如实表现,就像把未经翻译配音也没有中文字幕的外国影片拿给 中国观众看,听天书似的,不懂!比如,曹操的‘东临褐石,以观沧海’,这‘海’ 字,古音念成‘米’,你在戏里要是这么念,就成了‘外语’了!何况,更有许多 东西已经被历史湮没,无从查考了,你怎么‘准确地再现’?所谓历史感,实际上 是今天的人立足于今天的时代去认识历史。历史,不属于死人,而只属于活人,永 远是活人心目中的历史,如果有朝一日,地球崩溃,人类灭绝,历史就不存在了!” 李金镯又打开一瓶啤酒,给他们倒进喝空了却忘了添酒的空杯子里,咳怪地说: “喝!吃!你们这是胡扯的嘛呀?地球儿崩喽。就嘛也吃不上喽!” 高迈瞥了她一眼:“地球崩溃之前让你一个人迁到月球上去,那儿还有兔子肉 炸酱面给你吃!” 李金镯吐吐舌头说:“我可不去,要死咱们一块儿死!” 江石笑着说:“你看,大镯子对你的爱情多么坚贞,海枯石烂不变心啊!” 高迈喝了一大口啤酒,长长地嘘着气说:“是啊,永恒的主题!多少人为这 ‘爱情’二字沤歌,可爱情到底是什么呢?好像只是艺术作品中的虚构和想象,搞 得很神圣;而在现实生活中又变得很庸俗,爱情成了婚姻的同义语,男大当婚,女 大当嫁。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哎,吃啊,吃啊!” 江石摇摇头,不以为然:“照你这么看,《凤求凰》该怎么写?难道卓文君跟 司马相如私奔是为了穿衣吃饭?她爸爸那么大的富翁还养不起一个女儿,她非得自 个儿去当垆卖酒混碗饭吃?” 高迈说:“古人又作别论,我说的是今天的人。” 李金镯不高兴了:“你别鼓吹‘今不如昔’!今天的人怎么了?我当初嫁给你, 贪图你的嘛了?一个‘臭老九’,四十六块钱的工资,还不如我呢!” 江石拿筷子指着李金镯,眼瞅着高迈说:“一个活卓文君!老兄,你可以写一 个大镯子式的卓文君嘛!仔细挖掘一下当初你们从相识到相爱的心理过程,人物就 活了嘛!” 高迈差点儿喷饭!心说:饶了我吧,你!我给她弹《凤求凰》? 有美人兮, 见之不忘。 一日不见兮, 思之如狂。 凤飞翩翩兮, 四海求凰。 张弦代语兮, 慰我彷徨。 无奈佳人兮, 不在东墙。 愿言配德兮, 携手相将。 不得于飞兮, 使我沦亡! 这便是当年司马相如拜见文君之父卓王孙时弹唱的一曲《凤求凰》,卓文君隔 帘而听,怦然心动,遂生爱慕之情,毅然与其私奔。 这和高迈、李金镯的罗曼司有多少关系? “大镯子,给你招了个徒弟!”香皂车间机器班的班长刘利华这么嚷嚷着朝李 金镯的搅拌机走过来了。刘利华,是个男的,却起了个女里女气的名字。他说不然, 《三岔口》里的客店掌柜的也叫刘利华,一身好武功,鼓上蚤时迁一类的小花脸英 雄。今人的名字古已有之,古人的名字今人接着用,这也是“历史是活人心目中的 历史”之一小小的佐证。机器班班长刘利华是个四十七八岁的糟老头子,干瘦,虾 米腰,鹰钩鼻,一脸黄胡茬子,眼珠也是黄的,松皮耷拉的脸上每边好几条皱纹, 嘴里还有一颗金牙,也不知是什么年头儿镶的。 刘利华给李金镯带来的“徒弟”就是高迈。 “嘛徒弟?在哪儿呢?”李金镯站在搅拌机后边的高台子上,可着嗓门嚷嚷。 机器的声音太响,不这么嚷嚷谁也听不见谁说的话。 刘利华指着身后的高迈说:“这不吗?给你个有力气的徒弟,往后,你这当师 傅的就省点儿劲儿啦!” 李金镯往刘利华的身后一瞥,这才瞅见了那个白面书生,原来这就是她将来的 “徒弟”,刚才她还以为是外边来参观的呢,没注意。这会儿一看,徒弟比师傅还 大,他大概二十四五了吧?细高条儿,漫长脸儿,戴副眼镜儿,穿着咖啡色的四个 兜儿的军便服。那年头,男人的外衣只有军便服和中山装两种,灰、黄、蓝三色占 绝大多数,高迈的一身咖啡色就显得有点特别了,多少带出点知识分子的味道。 李金镯不知为什么心里有点发慌,糊里糊涂地按了一下绿键,搅拌机停了。 “师傅!”高迈挺拘谨地叫了她一声。 李金镯不好意思了,赶紧说:“叫嘛师傅不师傅的?我也是学徒工,咱俩一块 儿凑合着干吧!” 刘利华说:“哎,学徒跟学徒不一样,上边交代了,他是来接受工人阶级再教 育的。交给你啦,大镯子!” 刘利华走了。 高迈怯生生地看着他的师傅“大镯子”。这姑娘虽说个儿不矮,穿着工作服, 戴着白帽子,挺像个工人阶级的样子,论年纪却不过只有十八九岁,说一口老里老 气的天津话,叫那么个古怪的名字“大镯子”,小大人儿似的,真逗! 李金镯也怯生生地看着她的徒弟。 “哎,你打哪儿分配来的?”她问。 “外语学院。”他答。 “嘛?外语学院?”她觉得奇怪,“外语学院也有制皂专业?” “没有,”高迈说,“我学的是俄语。” “那分配到这儿来干嘛?”她更加不理解了。 “学的没用,来当工人,接受再教育。”高迈说。 沉默。高迈心中茫然,李金镯为他惋惜。 愣了半天,李金镯才说:“我想上大学没上成,你上完大学又白扔了。初中毕 业的做肥皂,大学毕业的还是做肥皂,乌龟跟兔子赛跑,我倒跑到前头了,你说邪 门儿不邪门儿?” 高迈被她逗乐了。这个小嘎蹦豆儿师傅还挺有意思的! 高迈就留在她手下了。 她带着高迈去领工作服、帽子、手套、胶鞋,帮他挑“经拉又经拽,经洗又经 晒,经蹬又经端”的,不要“再生布”的,保管员爱欺生,有姑奶奶在,甭想打马 虎眼! 她手把手地教高迈干活儿。 “这是什么?” “这是皂片!你瞅着跟刨花似的?跟富强粉揪片儿似的?咳,这就是皂片,是 咱的料,打那边儿送过来,在传送带上就烘干了,咱把它装到搅拌机里去!哎,别 用手抓,跟乡下柴禾妞儿抱柴禾似的,咱是工人阶级,使大筢于搂!您瞅着这格子 好玩儿?铁的!像不像猪八戒使的那玩艺儿?” “这是什么?” “这就是搅拌机,咱们耍手艺的家伙!你瞅,这机器其实没嘛,就是个大铁槽 子里装个铁麻花。这儿是开关,一摁绿键,就是关,一摁红键,就是开,你瞅,铁 麻花转了,皂片也跟着翻腾起来了,这边儿下去,那边儿上来,就像个瘸子掉到水 里,临淹死之前那么乱蹬乱端!” “这是什么?” “这是灵丹妙药——香精、颜色啊嘛的。开搅拌机没嘛技术,关键就是配料。 你瞅,香精搁多少,颜色搁多少,都有精确数字,拿量杯量。姑奶奶不是多少喝过 点墨水吗?这方面儿从来没出过差错,给刘利华狗脸上贴金了。哎,你瞅,这花色 儿还有讲究:单搁红的,白皂片、拌出粉红;再兑点儿黄的出肉红;单搁绿的,出 翠绿,再兑点儿黄的出嫩绿;红的兑蓝的就出藕荷色儿了。嘛?你说像画画儿的? 我觉得倒像炒菜的,往这口大锅里搁点儿油、盐、酱、醋、葱花儿、味精、料酒……” 高迈腼腆地一笑。 “你觉得挺有意思吧?咱姐儿俩一块好好干!”李金镯说,口气像个大姐姐似 的。高迈热爱她这项工作,这使她很高兴。 其实,高迈一进车间心里就凉了,这些简陋的设备和机器,半手工业式的操作 方法,引不起他丝毫的兴趣。他的兴趣根本不在这里,哪怕这儿是造火箭的国防尖 端厂子也一样,何况这儿是造肥皂!俄语系出来的高迈,他本来应该进制造精神产 品的“工厂”,经过他的手,把那些文学大师的作品翻成中文,果戈理、契河夫、 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可是,命运让他来造肥皂,唔,是香皂。香皂又如 何?红的、绿的、蓝的、紫的!他之所以耐心地听她讲解,看她表演,并且报以腼 腆的微笑,完全是因为她这个人,这个如此年轻却又如此老练的小师傅,这个性格 爽朗语言幽默的小姑娘,她简直具有语言艺术大师侯宝林的魅力,不动声色地带给 人会心的微笑! 为了报答她给予的这点儿乐趣,他也得好好干。他疯狂地抢着大筢搂皂片,仿 佛自己真的在扮演猪八戒似的,那九齿钉筢狠狠地砸下去,每一家伙都把小山似的 皂片挖一个坑,皂片哗哗地往下流,变成奇奇怪怪的形状,像托尔斯泰的大胡子, 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阴郁的面孔,一会儿又都不见了,像随着流水消逝的一摊泡沫, 他的心里涌起一种幻灭感,为了驱散心头隐隐的痛楚,他继续疯狂地举起大筢…… 身后伸过来一双手,抓住了大筢的铁杆。“慢着,伙计!饭要一口口吃,活儿 要一点点儿干,这儿累死人不偿命,你歇着,我来!” 高迈猛然回过头去,他看见了一张美丽的脸,红扑扑的,汗津津的,在四周白 茫茫的皂片包围之中,那张脸像冰雪中的一朵山茶花!他觉得奇怪,从来也没有这 样注意地看过李金镯的脸,这张脸,过去在他的眼中仅仅是健康和友善,而现在觉 得,完全可以称得上美丽! 在他愣神儿的时候,大筢被李金镯接过去了,山茶花消失在冰雪之中。 “大镯子!”刘利华在叫。 “你咋呼嘛?”李金镯转过脸来,擦着汗。 刘利华朝高迈努努嘴,“让他干,小伙子有的是力气!这抢大筢根本不是女人 干的活儿!” 李金镯朝他笑笑:“头儿,你才想起来说?这活儿姑奶奶干了三年啦,练出来 啦!” 刘利华走过去,嗤地一笑,露出嘴里的那颗金牙,拍拍她的肩膀说:“你真傻, 我这是心疼你!” 李金镯肩膀一歪,用大筢的铁杆把那只搭在肩膀的手撞开,“姑奶奶不领情, 有这份孝心,回去心疼你家老太太去得啦!” 刘利华哼了一声,走了。 “你的嘴真不饶人!”高迈说。 李金镯说:“这老小子不能饶了他,他踩着鼻子上脸!” “其实你不必为了我而得罪他,我多干点儿力气活没什么,接受再教育嘛!” 高迈说。 李金镯说:“接受他的教育?越学越坏!你瞅,又在那边儿坏上了。” 高迈回头一看,那边的打印机停了。这道工序一停,前边的出条机也停了。 高迈说:“怎么回事儿?停电?” 李金镯说:“灯还亮着,停嘛的电?他是想玩儿会儿,领导来了就说机器坏了, 得检修!” “咱们呢?” “咱们也‘检修’,歇会儿!” 高迈觉得挺新鲜,他不知道工厂里的八小时工作制还有这么灵活机动的战略战 术。 他们俩就坐在搅拌车后边的高台子上休息。 高迈从兜里掏出一本书,翻到夹着纸条的一页,往下看。 李金镯说:“你看的嘛书?” 高迈说:“小说,俄文的。” 李金镯挺吃惊:“俄文?你怎么还看苏修的书?” 高迈笑笑说:“俄文就等于苏修?你没看见天安门广场两边的那四位老人家吗? 马、恩、列、斯,说俄语的占一半呢!” 李金镯没词儿了:“还是你的嘴厉害,我说不过你。不过,你留神别让那小子 瞅见,咱这儿上班干嘛都行,就是看书不行。” 高迈连忙把书合上,抬眼望着刘利华。 那边打起来了!刘利华抱着一个中年女工在地上打滚儿,嘴里骂骂咧咧,别的 人嘻嘻哈哈在旁边看热闹,还喊着:“加油!加油!” 高迈吃惊地说:“他们……这是干什么?” “娱乐!”李金镯撇了撇嘴,“这些女工都让他当猴儿耍,他想耍谁就耍谁!” “……”高迈无言地张大了嘴巴。 刘利华在一阵哄笑中站了起来,得意地摔着身上的皂粉子。被他摔倒的那位女 工也在格格地乐,似乎完全没有什么羞辱与气愤之类。 刘利华喘息着说:“怎么样?我,刘利华,扁担打得它开了花,煮熟的豆腐也 叫它生芽!”他瞟着周围的几个女工,“谁不服,接着来!” “流氓!”高迈鄙夷地骂了一句。 刘利华这小子脑勺上也长眼睛,他突然转过身来,朝高台子上嚷:“大学生儿! 你刚才说什么?有本事,下来练练!” “什么叫‘练练’?”高迈问李金镯。 李金镯说:“就是跟你打架……” 高迈有些慌:“打架?我……” 李金镯捅捅他的腰,“别怕他,这小子欺软怕硬,你一硬他就软!他就会在娘 们儿堆里逞威风,没真本事!” 高迈被刘利华一激,又被李金镯一挑,只好扔下手里的书,站起来,走下工作 台,“练练就练练!” 刘利华捋胳膊卷袖子,也迎过来了。 那些女工的精神头儿为之一振,要看这二雄相争! “慢着!”李金镯喊了一声,走了过来,手里提着那只大铁筢,递给高近, “拿着咱的家伙!”又瞅着刘利华说,“咱把话说在前头,打死人不偿命!” 刘利华一愣,连连后退,“慢着,慢着……” 一场激战就这样没开场就结束了。 李金镯哈哈大笑,那些女工也跟着笑。 高迈似乎成了英雄。其实,他攥着铁筢把儿的手心里满是汗! 一阵虚惊之后,他无力地坐在台子上大口地喘气,早把刚才放下的那本俄文书 忘了,事后再找,不知去向。 两天之后,高迈被厂革委会政工组组长叫到办公室去,那本书奇迹般地出现在 政工组长的桌子上。 “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性质吗?”政工组长突然问他。 “……”高迈无语,心里纳闷儿,又有些紧张,他在捉摸这本书的来龙去脉, 在考虑对策,担心有理也讲不清。 政工组长掂起那本书,摇晃着说:“工人阶级最爱读毛主席的书,你呢?手不 离封资修黑货,还把它带到车间里去,想放毒吗?” “!”高迈吃惊地望着政工组长严肃的面孔。 门突然被推开了,李金镯一阵风似的闯了进来。 政工组长不耐烦地看了她一眼:“你来干什么?这儿没你的事儿!” “哎,别价!”李金镯说,“他是我的徒弟,师徒如父子,有什么差池,都是 我教育得不够,找我好了!” 政工组长把那本书啪地摔在桌子上,“这也是你教他的吗?” 李金镯吐吐舌头,“这事儿?得找祖师爷,您问问列宁、斯大林得啦,他们都 是俄文专家!” 政工组长发火了,“严肃点儿!怎么能拿革命导师开玩笑?” 高迈却镇定了,身边有他的小师傅在场,他的心不慌了,思绪也理清了,对政 工组长说:“不是开玩笑。这本书是高尔基写的《母亲》,俄国最早描写无产阶级 斗争的小说,受到列宁的高度赞赏,说这本书教育了一代革命者……” 李金镯没等他说完就乐了,朝着政工组长格格地乐! 他们带着那本俄文书走出了政工组办公室。 李金镯轻松地舒了一口气,“幸亏这书是无产阶级的……” 高迈说:“根本不是,这是果戈理的《死魂灵》,反正他也不认得俄文!” 李金镯得意地笑了:“你也学会滑头了!嗯,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 一年之后,他们结婚了。论年龄,李金镯还不够晚婚的标准,可是那时候有一 条通融的政策:男女双方的年龄加起来满五十岁即可结婚,她沾了高迈的光,高迈 比她大。他们的小家庭安在女方的家里。李金镯的父亲是“文化革命”前夕调来北 京的,制皂厂需要老技术工人,就全家从天津迁来了。独养女儿招上门女婿,高迈 到李家入赘。他自己的父母都被发配到外地干校去了,在北京没有家了。 新的家庭给了高迈温暖。在厂子里,年轻的妻子则成了他的保护人,那种视知 识分子为“臭老九”的年月,竟然也没有人再找高迈的什么麻烦,他渐渐成了一名 熟练的制皂工人,紧张的体力劳动和灵活机动的战略战术相互交替,这种生活也不 无乐趣。 ………… 十几年过去了。刘利华老了,离退休不远了,由李金镯接替了班长职务,香皂 车间的机器照样转动,照样生产各种香型的香皂,除了牌子的翻新和工人奖金的恢 复,似乎也没有多少变化,只是每个人都老了十几岁,李金镯已经从当年的小嘎嘣 豆儿跨入中年了。 高迈的变化天翻地覆,粉碎“四人帮”不久他便离开了制皂厂,成了专业作家。 说起来,成功出于偶然。1976年之后,被十年浩劫洗刷得一片空白的文坛上,突然 冒出了许多过去不知名的作家,不管是教书的,插队的,当工人的,一篇文章打响, 便出人头地。高迈想有所作为,却深深地叹息,他的俄语还是用不上啊!现在,日 语、英语都成了热门货,电视教学、翻译片、畅销书……沸沸扬扬,惟俄语仍在冷 落之中,要想翻译点苏联现代小说,连原版书都难以找到!看他愁眉苦脸的,李金 镯无意中说了一句:“干嘛非得翻译人家的?你自个儿不能写吗?在制皂厂卖了十 几年苦力,还不够一篇小说的材料?” 一句话提醒了梦中人,高迈提笔理纸,十几年酸甜苦辣,如泉水般涌上心头, 他写啊写啊,写出了平生第一个短篇小说,牛刀小试,竟然首战告捷,一举成名! 他们搬出了岳父母家拥挤的宿舍,住进了新楼,家中的一切迅速地更新。高迈 跨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以文坛新秀的身份活跃在上流社会之中,创作会、笔会、 座谈会、茶话会、宴会、舞会……应接不暇,约稿、拜访、会见、接见一夜以继日。 他的才能像积蓄了多年的水库,一旦倾泻出来,无遮无拦,浩浩荡荡,洋洋洒洒, 十年不到已写了近百万字,书柜中并排六七本新书都印着高迈的名字。感谢时代, 感谢命运,感谢文坛伯乐。高迈对一切该感谢的都感谢了,惟独忘记了感谢生活, 感谢历史。如果他身边不至今保留着这位开搅拌机的妻子,历史本可以割断了。 然而历史是割不断的,历史老人在作家的家里派了一位常驻代表李金镯,时时 提醒高迈和他的文友们,使他们无法忽略过去的岁月,好像在高迈的脸上打了个肥 皂模子似的烙印。 “历史是活人心目中的历史”,一点不错,有多少个活人,就有多少部不尽相 同或者完全不同的历史,哪怕是刚刚发生在昨天的历史,在高迈和李金镯的记忆中 也是不同的。 关于《凤求凰》的谈话难以继续,高迈和江石便把主要精力用于吃喝,对话越 来越少了。高迈吃得很少,只不断地喝啤酒,闷闷的。大概由于李金镯的在场吧, 他怕她瞎打岔,在江石面前再出洋相。他希望他的妻子被别人尊重,而不是被嘲弄。 这也是人之常情。 李金镯心疼地望着闷闷不乐的丈夫,试探着说:“活人也别让尿憋死,这个题 目不好写,就不能写写别的?好比咱们造香皂,这个牌子卖不动,咱换个牌子就打 通了销路……” 高迈的酒喝到了极限,气也憋到了极限,眼睛红红地瞪着李金镯说:“行了, 行了,你就说到这儿吧!” 江石好觉没趣,默默地腆着胖肚子站起来,在桌子上留下一大堆鸡骨头、鱼刺。 李金镯垂下眼皮,收拾桌子。忽然朝江石说:“老江,你说,是当作家好,还 是卖苦力好?” 好容易有人答理江石,他审慎地问:“此话怎讲?夫人!” 李金镯叹了口气:“我说还是卖苦力好。他跟我开搅拌机那会儿,我还能看见 个笑脸儿!” 第二章 活得好好的,怎么想到了死?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关于高迈和李金镯这一对夫妻之间的烦恼,我们不妨先 放一放,暂且把注意力从他们的这个安静却不安宁、舒适却不舒心的家庭移开,从 这座邻近交通干线的高层住宅大楼移开,穿过几条马路,跨过大片民房,随便走进 一条小胡同去看看。 黄昏时分,夕阳把金黄色的温和的光洒在这些砖瓦平房上,使平淡的灰色活跃 起来,错落的房脊起起伏伏,犹如丘陵地区的一座座小小的峰峦,瓦核上跳动着一 根根弧形的金线,瓦垄之间的阴影在慢慢地扩大。一缕缕淡蓝色的炊烟从房檐下徐 徐地升上来,在空中飘散,与房前屋后的洋槐花、梧桐花、牵牛花、草茉莉花的香 气相混合。 胡同里有许多人在走动,南来北往。步履匆匆的是由此穿行的过客,或是提着 沉甸甸的网兜的妇女;或是空手挽着小伙子胳膊的姑娘,牛仔裤下的高跟鞋咚咚地 敲着路面响过去;或是一面按铃一面在人缝里朝前挤的自行车,这里车与人可以混 行,还可以骑车带人,没有交通警找“麻烦”。步履蹒跚的才是这里的住户,或是 一个老头儿慢慢地推着竹制的婴儿车走过去,车里一头堆着青菜,一头坐着个嘴衔 指头的娃娃;或是一个老太太端着一只土簸箕走出来,望望行人,朝那一排绿漆垃 圾箱走去。墙根和路面都已沉在阴影里,只在人们的上半身闪着煌煌的斜晖。 一个男人蹬着自行车往北赶。他就住在这条胡同,却并没有在自己的家门口下 车,一直往北赶,急急的。 从胡同的尽头再往西拐人另一条胡同,在一群人停着的地方,他下了车,支起 车子,往人群里挤。他舒了口气,人群挤在这里,说明他并未迟到。这是些天天见 面的人,却彼此都不知姓名,也不大说话,早晚聚首一次,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大家的目的是一样的。他们都眼巴巴地望着两扇漆成朱红色的门,等着打开,如同 探监的人们等待着允许进入的时刻。 门打开了,人们鱼贯而入,争先恐后。少顷,便各人领了一个男孩或女孩出来, 一边走,一边问:“今儿晚饭吃的什么?”“中午睡午觉了吗?”“跟小朋友打架 了吗?” 那男人也把自己的三岁小女儿抱了出来,把她放在自行车前头的儿童加座地上, 推了几步,便抬腿跨上车,熟练地从人群中穿行着,扬长而去。他必须立即赶回家, 家里还有人等着他。 此人姓何名泉,三十六岁,在附近一家商场工作,初为售货员,因为性情温和, 待客热情,又手脚利索,账目清爽,不久便被领导改任为采购员,与各厂家打交道, 信息灵通,货源充足,工作做得极有成绩。采购员是一项灵活的职务,来来往往, 跑跑颠颠,没有明确的上下班时间概念,这也正好给何泉带来一点小小的方便,商 场晚七点关门,他却可以五点多钟就去幼儿园接孩子,否则,这将是个难题。 何泉带着女儿珊珊驱车回家,进门楼的时候和街坊马大妈打了个招呼,马大妈 告诉他,儿子亮亮已经背着书包坐在屋门口等他了。 “今天老师留作业了吗?” “留了。” “多吗?” “多” “吃了饭再做作业吧,你先跟珊珊玩会儿,我做饭。” 何泉一边和儿子说话,一边把门打开。珊珊进屋就直奔床底下,找她那一堆杂 乱无章的玩具。亮亮把书包扔在桌子上,“珊珊,来,我给你叠一个美国兵的船形 帽!” 何泉已经开始了紧张而又井然有序的操作。自行车的后座儿上有捎带买好的菜、 肉,取下来,飞快地择净,洗了,放在案板上,先细细地切碎,然后当当地剁起来。 “爸,吃饺子啊?”亮亮问。 “不,包肉龙,”何泉说,“饺子太麻烦了,我一个人包不过来。” “我妈怎么还不回来?” “别指望她了,她忙,哪天不是回来吃现成的?” “还是爸爸好!”亮亮说。 何泉笑笑:“别尽说好听的了,你小子什么也帮不上我,一句好话哄得我团团 转,给你们当奴才!” 亮亮在方桌上抖落着书包,开始做他的作业,头也不抬,格格地笑着说:“爸 爸怎么老说自己是奴才,跟电影里的那个李连英似的!” 何泉揉着面说:“差不多,你妈是垂帘听政的老佛爷!” 珊珊戴着纸叠的船形帽,磨蹭在他身边撒娇:“爸,我要喝橘汁儿水!” 何泉努努嘴说:“我手上有面,让哥哥给你倒!” 亮亮踢皮球似的顶了回来:“我还做作业呢!” 何泉鼻子里喷出一口怒气,扔下面团,在围裙上擦擦手,“好,还是奴才伺候 你!奴才要是只螃蟹就好了,八只手,什么活儿都包了!” 珊珊撇着嘴,胆怯地翻眼瞅着爸爸。她知道,爸爸只要是自称“奴才”,就是 有气了。“爸爸说话不好听,我不喝橘汁儿水了!” 何泉惭愧地叹了口气,做出了笑脸:“爸爸不这么说了,再不说了!”他从小 柜子里拿出橘汁瓶,倒在珊珊的专用杯子里,再兑上温开水,“喝吧,珊珊乖!” 三岁的孩子是很容易哄的,珊珊满足地享用橘汁水去了。这工夫,何泉的肉龙 已经上屉了。 二十分钟之后,暄腾腾、香喷喷的肉龙端上了饭桌。亮亮自觉地收起了作业本。 “吃吧,亮亮!”何泉摆好筷子,说。 “爸,我要看电视!”珊珊扔了船形帽和水杯,嚷起来。 “珊珊真讨厌!你在幼儿园吃饱了,爸爸还饿着呢,让爸爸先吃饭!”亮亮说。 “我等你妈回来,跟她一块儿吃吧!”何泉放下刚刚拿起的筷子,抱起珊珊进 了里屋,“来,奴才陪你……” 话刚出口,他就发觉自己走了嘴,停住了。一个男人,干这些婆婆妈妈的活儿 就够意思了,别再婆婆妈妈地唠叨了。亮亮说得多深刻?像李连英?一个太监,毫 无男子气的男人!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部日本的电视连续剧,珊珊看得津津有味。伺泉根本没看懂 剧情,他的心思不在这儿,他在想,妻子今天怎么又回来这么晚?老是忙!日本的 妇女就不这样,她们都不上班,在家里伺候丈夫、孩子,饭做好了端到丈夫跟前, 还哈着腰等候吩咐,丈夫说句什么,她就“哈依!”中国和日本正好颠了个个儿, 邪门儿! 亮亮在外屋已经吃完了饭,手里拿着个作业本走进来,“爸,这是今天的作文, 明天交,您给我看看行吗?” “作文?”何泉手里抱着女儿,心里想着妻子,脑袋还得贡献给儿子,“你念 给我听吧!” “题目:《我的妈妈》,”亮亮念道,“我的妈妈叫曾平,是一位中学教师, 今年三十六岁。她个子不高,皮肤黑黑的,虽然不太漂亮……” 何泉听得不对味儿,曾平在儿子心目中怎么是这么个形象?他瞪了亮亮一眼, 打断他说:“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议论家长漂亮不漂亮?在儿女眼里,父母是最慈 祥可亲的人!这样写不行,得改!” 亮亮嗫嚅着说:“老师说,得先写人物的外貌……” 何泉说:“你妈的外貌有什么不好?她头发很黑、眼睛很大嘛,这都可以写! 再往下念!” 亮亮跳过去一段,念下面的:“妈妈工作很忙,每天很晚才回家,我和妹妹都 由爸爸照顾……” 何泉又打断了他:“你这不是拆你妈的台吗?改!你应该说:妈妈热爱教师工 作,一心扑在工作上,把她的学生看成自己的儿女,为教育事业贡献青春,荣获全 国模范班主任的光荣称号。重写!” “哎。”亮亮合上作文本,回去重新做这篇文章,直到他的爸爸看过之后,点 头认可,才算完成了任务。 模范班主任曾平回到家里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已经进入梦乡了,丈夫何泉在等 她。 “快吃饭吧,饿得够戗了吧?”何泉把肉龙从笼屉里端出来,上面还冒着缕缕 蒸汽。何泉对妻子的体贴完全达到了日本女人的水平,并且,绝不像在孩子们面前 那样自称“奴才”。 曾平大口地吃着,说:“今天回来太晚了,没办法的事儿。明天带学生春游, 去樱桃沟,得把准备工作都做好。车子说妥了,一辆大轿子车,坐五十二个学生足 够,连我五十三个。从司机那儿出来,顺便到王校长家里坐了坐,他说支部最近要 讨论我的入党问题,让我做好思想准备。下星期局里有个会,也让我去参加,还得 发言。看来,下一段更忙了。” 何泉说:“忙是好事儿,谁过日子都得有个奔头儿,有图利的,有图名的。你 是榜上有名的人了,应该往前奔,不能往后出溜。” 曾平感激地看着丈夫,歉意地说:“就是不能公私兼顾,把整个家都扔给你, 你的负担太重了。” 何泉不以为然:“你跟我不同,你有电视大学的文凭,现在是重用知识分子的 时候,好好干,有前途。我最大就是个采购员了,又不想当经理,凑合着完成任务 就得了,抽空儿多于点儿家务,免除你的后顾之忧吧!我插队的时候什么苦都吃过, 身体好,这点儿活儿累不着!” 曾平更加不安了:“人家女同志都是贤妻良母,我算什么;整个儿和你交换位 置了,这么下去,你都快变成家庭妇女了。咱俩是成一个,毁一个,为了我,把你 给耽误了。要不然,你也可以上上电大什么的。” 何泉笑笑说:“得啦,我胸无大志,不求上进,甘愿为你做牺牲。记得有一出 什么戏里说过这样的词儿:爱情,是给予,不是索取!” 曾平动情地说:“你还上升到理论高度了!的确,你给予我的很多,却从没有 索取什么。可是,我也应该给予你呀,我给了你什么?” 两人已经吃完了饭,何泉把碗筷收起来,抹着桌子说:“你给了我劳动的权利 呀!” 曾平不安地笑了:“你真会说话,挖苦人也挖苦得这么艺术!我来吧,我来吧, 你该休息了!” 曾平把何泉手里的抹布抢过来,擦净了桌子,折叠起来,放到一边。然后扫地。 出去倒垃圾的时候,她把湿漉漉的墩布带进来,擦地。 何泉笑道:“大晚上的擦什么地?明天我擦吧!” 曾平一边擦一边说:“不忍心,不忍心!让我也尽点儿家庭主妇的职责吧!” 擦了地,又用湿布擦家具,大衣柜,小衣柜,椅子,床头,电视机架子,衣架, 都擦遍。 何泉急了:“都快十一点了,你这是干什么?以后有的是工夫,明天又不死!” 曾平还是不停地擦,“不死才得干呢!我爱这个家,活一天就希望看着它像个 样子!你还记得吗,这个大衣柜是怎么买的?” “记得!”何泉抚着柜子说,“你从互助会借钱买的,一百一十块钱,怕我嫌 贵,就骗我,说是三十八块买的处理品!要是现在,当然骗不了我,可那时候,我 插队刚回来,不知道行情,还真信了。你这家伙!” “不光是骗你,还骗了我妈,要是让她知道我花了这么多钱买嫁妆,准不干! 这椅子是哪儿买的,你还记得吗?” “记得,在菜市口信托商店。那天我约好了在六路车站等你,老远看见你提溜 着一把椅子来了,到跟前一看,还是个外国货,像马克思的椅子似的。我问你多少 钱买的,你说四块,恐怕又是骗了我吧?” “没有,确实是四块,那时候这种旧货不值钱。你还记得咱买过一台收音机吗?” “怎么不记得?长城牌的,二十七块,只用了一天就又卖了。唉,只用了一天! 一天……” 两个人突然都不言语了,茫然地互相对视着,心里头同时记起了十年前的那一 天。 那一天是他们的喜日,两个青年人在这里结成了夫妇。那时候,他们还只有一 间房子,十个平方米。刚刚由插队的地方‘因退”回城的何泉财产近乎零,惟有这 间房子可作资本。他幼年丧母,家中只有一个退休了的父亲,他以照顾父亲为名困 退回来,然后,在青海工作的哥哥再把父亲接走,留下房子。’“成家立业。家具 几乎都是曾平购置的。她本来和何泉是高中的同学,又一起插队,以“病退”为理 由回城,比何泉早二年。回城后,她侥幸进了母校当打字员,把菲薄的工资悄悄积 攒着,等待着何泉的归来。 曾平的全家压根儿不赞成这桩婚事。她父亲已经过世,家余老母、两位兄长和 一个妹妹。哥哥们都已成家立业,妹妹曾莉还小,刚上初中。母亲希望曾平能嫁个 有出息的丈夫。“何泉连个工作还没有,你们结婚怎么过?只有爷们养活娘们,哪 有娘们养活爷们的?跟他吹了吧,有合适的再找一个,年龄大点儿也不碍事。何泉 跟你同岁,模样儿比你年轻,再过几年,你就像他的老大姐了,男人的心活,靠不 住!” 任凭她瞎叨唠,曾平自己心里有主意,她和何泉是共过患难的朋友,立过山盟 海誓,怎能因为他暂时没有职业就抛弃他? 就在那一天,他们结婚了。 岳母带着全家来到了他们的新居。 “妈,您来了?大哥,大嫂,二哥,二嫂,还有小妹,你们都来了?请坐,都 请坐!”何泉跟在曾平的身旁,殷勤而谨慎地迎接他们,那神情,不像是乘龙快婿, 倒像饭馆里的服务员。 岳母脸上挂着强做出来的笑容走进这间斗室,两眼挑剔地巡视着室内的一切, 如同一位什么检查团的团长,此行的使命是吹毛求疵。 “哟,这大衣柜倒不错,米黄色儿,挺雅致的,比呣们那个红啦吧叽的强!哪 儿买的?北京没见过这种样式的?”曾平的大嫂说。 曾平睁着两眼扯谎说:“这是何泉的大哥从青海托运来的,说是出口的!” 何泉在旁边听着,心怦怦地跳。 二嫂用手按着床说:“这床不错,还带弹簧的呢!” 曾平说:“这是老爷子特意为我们定做的,花了好几百呢!” 何泉心中暗笑:床屉是买的旧货,床架是原来的床改了改腿儿,刷了刷漆。 “这椅子真好玩儿,像马克思坐过的!”小妹曾莉坐在那把旧椅子上,还跷起 了两条腿,她和何泉所见略同,也想到了马克思。“哪儿买的?” “这是四……”何泉想告诉她椅子的底细,却让曾平接住了话茬儿,往下说: “这是四十年前的东西了,他们家老爷子买的外国古董!” 何泉听了直想笑。 “检查团”把每一样东西都做了调查研究,结果,尚表示满意,他们相信何泉 花了不少钱,不是白赚媳妇。那时候还不兴罗马尼亚家具、组合柜什么的,好糊弄。 何泉使出了全身解数招待贵客,滋滋啦啦炒了十几个菜。他的老父亲是退休的 厨师,做饭是看家本领。 曾平为他们斟酒布莱,一家人吃得高兴。 “旁的客人呢?”岳母突然问。 曾平说:“都来过了,从昨儿晚上就待客,屋子小,只好一拨一拨地来,你们 这是最后一席了。” “怪不得满地都是瓜子儿皮!”小妹曾莉说,踩得地上哗啦啦地响。 端菜的何泉听得心酸,那瓜子儿皮是曾平有意撒的,造造气氛。其实,他们的 婚礼连半个来宾也没有,他们没有钱邀请任何客人,连兜里的钢棚儿都凑在“检查 团”的这顿饭上了。谢天谢地,他们吃得还满意。 “来点儿音乐吧!”小妹曾莉瞅见了桌子上的那台长城牌收音机,伸手扭开了 开关,样板戏乐声大作,使这喜宴更加热烈。 曾平偷偷溜出来,凑在做汤的何泉的耳边说:“你听,你听,收音机里正在唱 什么?” “唔?”何泉想着心事,没听清楚。 曾平轻轻地哼给他听:“众匪徒吃醉酒乱作一团哪……” 何泉突然开怀大笑起来,里边的人不知道他笑什么,只当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呗! 第二天,曾平就让何泉抱着收音机去卖掉了,他们得吃饭哪!记得是卖了二十 九块,比买的时候还赚了两块。 十年前,他们连一台旧收音机都用不起,如今,他们有了电视机。十年前,他 们只有一把椅子和四只方凳,如今,他们有了沙发。十年前,他们只有一间房子, 如今,住房面积翻了一番,何泉还设法买来了廉价的壁纸,把两间小屋装饰一新。 十年前,他们是两个形影相随的青年,如今,他们有了一双儿女,成为四口之家。 十年前,曾平养活了待业的何泉,如今,何泉挑起了全家的重担。 “这个家,全靠你!”曾平说。 “没有你,就没有这个家啊!”何泉说。 曾平笑了:“瞧咱们俩,互相吹捧呢!” 何泉也笑了。两人的笑都含着酸甜苦辣。 时钟的指针转到了十二点,两人上床安歇。屋里两张床,曾平陪女儿珊珊,何 泉带儿子亮亮。 熄了灯,却睡不着。曾平闭着眼睛问:“睡着了吗?” “没有。”伺泉说。 “睡不着就再说会儿话吧,”曾平说,“平常咱俩忙得连说话的工夫都没有。” 何泉打个哈欠,“明天再说吧,明天又不死,日子长着呢,于嘛这么急着做总 结?” 曾平笑笑说:“你又说死,好像我明天就去死似的!” 何泉不在意地说:“人都得死,谁也不知道自个儿什么时候死。听说有一对新 婚夫妇,旅行结婚到了黄山,在天都峰想照张相,没人帮忙,就把照相机架在石头 上自拍,两人挤在一块儿,只顾着瞅镜头,忘了后边是悬崖峭壁,一脚没踩稳,两 人一块儿下去了,完了,照相机被人家捡去,那里面留下了他们永恒的爱!” 曾平闭着眼睛说:“这故事倒是挺动人的!如果我们到了死期,我也希望这样 一块儿死!” 何泉笑道:“那可不行!一块儿死,两个孩子怎么办?” 曾平也笑道:“这么说还得留一个?那你留下吧!” 何泉说:“你留下吧,你比我有用,少了你,国家就少了个模范班主任!” 曾平说:“还是你更有用,你是全家的顶梁柱!” 两口子这么开玩笑似的闭目交谈,话又说得那么平静,仿佛面临着死神的抉择, 两人都是视死如归、争先恐后地去死的英雄。 “要是我真死了,你怎么办?”曾平闭着眼睛,把两手摊在被子上,像遗体告 别仪式上的死者似的。她在体会“死”的味道。 “我为你举行隆重的葬礼,把我们这个家庭的缔造者送上天国。”何泉声调缓 缓地说,真像致悼词似的。 “我不要隆重的葬礼,”曾平说,“一个平凡的人,不需要那么多人来悼念。 我参加过别人的追悼会,发现到会的人并不都是情愿的,有的是为了死者,有的是 冲着生者,给个面子而已。许多人是借追悼会的机会和老朋友见面,握手寒暄,扯 些和死者无关的事,甚至还说说笑话。有的人是为了在这个时候结交名人,散发自 己的名片。还有的人是去看热闹,如果死者遗留下较小的孩子,一定让他们戴上黑 纱,一双小手捧着骨灰盒,做出悲剧效果,让人看着可怜,这才过瘾。这些我都不 要,连孩子都不要来参加我的追悼会,到那天,你买两张电影票,让亮亮带着珊珊 看电影去。别的人也都不要来,你一个人就足够了,我只希望活在你心里……” “你永远活在我心里。”何泉凄凄地说。这玩笑开得庄严而又肃穆。 “骨灰盒怎么办?”曾平问。 何泉答:“不搁在八宝山,也不埋在地下,我把它摆在家里,朝夕陪伴着你, 不让你寂寞。” “不行,那样孩子看着害怕,”曾平说,“我要求你——能做到吗?把我的骨 灰吃了!” “能做到,”何泉一口答应,“我用水把它冲开,再搁点儿糖,就给喝了!这 样,我们两人就融为一体了。” 曾平停了一会儿没说话,仿佛觉得自己已在何泉的肚子里了,死后有了安身之 所。想了想,又试探地问:“你不会再结婚吧?” 这是一个更深层次的问题,既然想到了自己会死,就应该想到何泉再婚的可能。 她似乎看到了不知何年何月之后的未来,她不在了,另一个女人成了何泉的妻子。 她不安了,不能像想象自己的死一样想象这一切。死不可怕,可怕的倒是自己所爱 的人又爱上了别人,这并不是单单曾平一个人的心理。试想,如果何泉先于她死去, 她会再和另一个男人生活吗?“夫妻”,这一个人类专用的名词,并非动物的“配 偶”可比啊,动物结合的基础仅仅是性爱,而人类结合的基础却是情爱,或曰爱情。 建立爱情是多么不容易的事!这对她和何泉来说,意味着十年中的一切,这一切, 难道能是随便哪一个别人可以继承的吗? “我做梦也没想到过这辈子会结两次婚!”何泉说。 “应该想到,应该想到……”曾平的声音变得暗哑而迟缓。玩笑越开越真,她 把自己的情绪弄得十分沮丧,像亲手编织的一个精美的工艺品,又亲手给撕碎了, 心里空落落的。她伸手抚弄着身边熟睡的女儿,沉默了一阵,有气无力地说:“你 还得生活啊!孩子怎么办?你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妈……” 伺泉也被她所感染,心里堵得难受,好像自己真成了鳏夫似的。“我反正已经 这样惯了。”他说。其实,他心里知道,这个家要是没有曾平,就完了,他的精神 头儿一点儿也没有了。有的夫妻,两地分居,互相不能照顾,却仍然把日子过得有 来有去,那是因为有一根感情上的线在牵着双方,都觉得有奔头。不信,死一个试 试?就散了。有一个不在身边的爱人,或是一个瘫在床上什么也不能干的爱人,也 是一个伴儿,这,谁都知道。平时,曾平确实不大顾家,可是,她对这个家的作用, 又有谁能代替啊!呆呆地想了一阵,他说:“要是你不放心,我就把姥姥接来,对 孩子也有个照顾。” 他说的“姥姥”是指孩子的姥姥,他的岳母。 他说这话的语气,真像是安排“后事”。 “那不行!”曾平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斩钉截铁,“我宁愿让你再结婚,也 不让我妈来!我这辈子最恨的是我的家庭,是我妈!她什么也不懂、也不爱,只爱 钱。这十年,咱们是怎么过来的?她管过吗?只知道按月要钱!大哥、二哥四口人 挣钱,工资比我们高得多,却什么都不管,好像妈是我一个人的妈!” “妈毕竟是妈啊!”何泉在这个问题上不便附和,只能开导她。 “她哪像个当妈的样子?”曾平愤愤地说,“我两次生孩子,月子里她都没来 过一次,却忘不了让小莉按月来拿钱!” 何泉说:“妈也有负担,小莉不是还在待业嘛!” “她待业,没事儿,怎么不能来帮我料理料理家务?算了吧,她们都是无情无 义的白眼儿狼,不能理她们!我死了,这门亲戚就算断了,让孩子也不要认他们, 什么姥姥啊,舅舅、姨啊,统统再见了,你领着孩子好好地过吧,我在天国等着你!” “好吧,我一切照办!”何泉说,“问题是,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死?” “死?我才不死呢,活了三十六岁,刚刚喘过一口气,尝到一点儿人生的乐趣, 夫妻之爱,天伦之乐,事业之志,才是个开头,我才舍不得死呢!咳!活得好好的, 怎么突然想到了死?咱们今天准是发了神经病了,真是!” “这都是你扯起来的,我可没盼着你死!睡吧,天快亮了,明天你还得出远门 呢!” 第二天一早,曾平起身,匆匆洗漱,带上何泉为她准备好的肉龙,往学校赶去, 五十二名学生兴致勃勃地跟着她,乘上大轿子车,直奔山花烂漫、春意盎然的樱桃 沟。 她不该,不该在昨天晚上大谈其死,那些像玩笑又像吃语的昏话,却不幸言中, 她果然没有回来! 也许,人一生的命运真的有什么冥冥之中的力量在主宰,好像在旅途上早已插 好了一个个路标,等待你去走? 也许,人这种生物真的有一种尚未能被科学所解释的潜在能力,使之对前途有 朦胧的预感?正因为朦胧,才不使人那么畏惧。 第三章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当何泉和曾平这一对恩爱夫妻用虚构的死来表达深切的爱情的时候,作家高迈 却在自己跟自己发火,把刚刚写了一集的电视连续剧《凤求凰》的手稿撕得粉碎, 扔在地下,然后用脚去踩,好像那是一群令人生厌的蟑螂! 午饭之后,李金镯上中班走了,江石也告辞了,高迈醉眼膝陇地倒头便睡,什 么都不想干了。 他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他梦见,他带着李金镯去参加一个宴会,与会者都是作家、艺术家。宴会的主 持者做了一个奇怪的规定:不准单身汉或单身女子出席,男的必须带夫人,女的必 须带丈夫。高迈无可奈问,只好带李金镯前往。行前,他指挥李金镯进行了长达三 个小时的化妆,让她穿上他精心替她选购的那些人时的服装,头发仔细地卷过,眉 毛认真地修了,脸上搽了奥琪抗皱美容霜,嘴唇上涂了口红,脖子上还挂了一串金 项链。这些,李金镯都乐于接受,女人没有不爱美的,现在不是以“傻大黑粗”为 荣的时候了。使李金镯为难的是高迈要求她在宴会上尽量别说话,免得“露怯”。 “带了嘴去只顾吃?” “你可不就这一样拿手吗?光吃就行了,别说话。吃的时候也注意文明点儿, 不能像在你们厂食堂里那样,狼吞虎咽的,嘴里还叭唧叭唧响!” “那当然喽!”李金镯笑笑,“哎,是不是还得给客人夹菜?” “用不着,你算老几?又不是你请客!” “那……要是人家给我夹菜呢?” “你说声‘谢谢’就行了。” “就这么着吧,唉!”李金镯勉为其难地答应去装哑巴。 宴会上,李金镯却没有信守君子协定。她的座位挨着江石的夫人。江石夫人是 一位颇有名气的电视剧演员,很年轻,又很漂亮。尽管李金镯是初次跟她见面,但 因为江石是高迈的朋友,江石夫人自然也就是她的朋友了,姐儿们、妯娌们似的, 自己人,可以无话不谈了。她很不得体地赞扬江石夫人的美貌,说:想不到,老江 像个弥勒佛似的,媳妇倒像个天仙!”她揪着人家的衣裳,一件一件地问:“哪儿 买的?多少钱?”还提溜着自己脖子上的项链,问人家是不是真金的。每上一道菜, 她几乎都大惊小怪地问江石夫人:“这是嘛呀?” 对这一切,江石夫人都报之以居高临下的微笑,并像导师似的做出种种解释。 阴错阳差,高迈的座位和她不挨着,只能频频地隔着好几个人向她使眼色,而 她竟然毫无觉察。 好容易捱到宴会结束,高迈迫不及待地要带着老婆逃走,此时,乐曲高奏,开 始跳舞。高迈走不脱,只好安排李金镯先在角落里坐一会儿,他先去转几圈儿,趁 别人不注意时再走。 高迈请江石夫人跳舞,他想借此向江石夫人做些解释,弥补刚才李金镯的“露 怯”。 “你的夫人真逗!”江石夫人笑着说,“什么都想问,跟小孩儿似的!” 高迈尴尬地说:“她……没见过世面,让您见笑了。” “不,”江石夫人说,“我没有取笑她的意思,她很朴实,很本分,不像文艺 圈子里的人那样矫揉造作。高迈同志,我很敬重您,一个风流倜傥的作家,和一个 普通女工妻子相处得这样和谐,这真是美德!实在说,这在文艺界是不多见的,如 果换了别人,可能就会生出种种变故,什么‘没有共同语言’啊等等……” “唉!”高迈无言,只是叹了口气。 江石夫人停顿了一下,说:“也许,我这话说得不合适?” 高迈说:“不,不,谢谢您的美言。不过,您并不了解她,也不了解我。” “怎么?你们中间也有……” “没有,什么也没有。她对我很好,我们曾经共过患难,所以,我什么都能原 谅她,也应该原谅她……” “原谅?她对您有什么不忠诚的行为吗?” “没有。恐怕是我对她的要求过高了些,我不应该……” “您好像也有痛苦?” “不,没有,我很……幸福。” 谈话是吞吞吐吐、欲言又止、莫名其妙的,只有高迈自己明白说的是什么。 谈话被打断了。江石夫人忽然停住了舞步转过脸说:“您看,您的夫人怎么了?” 高迈蓦然回首,只见李金镯慌慌张张地绕过那些翩翩起舞的舞伴跑过来,嘴里 嚷着:“走,走!我受不了啦!” 高迈的脑袋嗡地一声,沉下脸问李金镯:“你嚷什么?出了什么事儿?” 李金镯急赤白脸地说:“走!出去说!” 跳舞的人都停了,吃惊地看着他们。 乐队还在卖力地吹奏。 主持者气急败坏地朝高迈跑来,“老高,你先出去一下,不要把家庭矛盾带到 会场上来嘛!” “矛盾?我和她有什么矛盾?”高迈不由得升起满腔怒火,竞然抡起了胳膊, 一个巴掌打在李金镯脸上! 高迈醒了,他平生第一次打了自己的妻子,虽然是在梦中打的,但在醒来之前 他并不知道是梦。 如果这梦再短一点,他就不会做出这种卤莽行为了;如果这梦再长一点,他就 可以听听李金镯把他叫出场外要说什么了。 不必管它了,梦就是梦,梦境都是虚幻的,不能看做现实。从来也没有规定带 配偶才能参加的宴会或舞会,高近也从来没有带李金镯参加过任何会,这一切都是 他胡思乱想的。 但是,梦也是他的一件“作品’,高迈所写的小说、剧本都是这样编造出来的, 未必有真人真事作依据,只要读来觉得真实、可信,读者认为在情理之中,也就认 可了。 那么,这件“作品”呢?他为什么把自己的妻子莫名其妙地编进梦中,加以嘲 弄? 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他长期以来的一种潜意识在梦中的一种顽强表现。他的妻 子使他痛苦。一个作家的精神生活是极为丰富的,而在家庭中,他和李金镯只是 “柴米夫妻”。对于他那些呕心沥血的创作,李金镯只看做是“干活儿”,跟开搅 拌机一样是一种谋生手段,每天看他写出了一沓稿纸,就笑笑说:“嗬,今儿又编 了不少!”当他在写到高潮处,文思泉涌、妙笔生花、欲罢不能的时候,李金镯一 声命令:“吃饭,吃饭!还等我请几回啊?”使他愤然掷笔,食而无味。而在深夜 静思,偶有所得,不可遏止地想和人交谈时,李金镯已昏昏睡去,鼾声如雷,又使 他兴味索然。他家中不断客人,而他又最怕李金镯见客,那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谈 话使客人捧腹,使高迈汗颜,不到万不得已、手中的工作实在放不下,他不会让李 金镯去演出如今天上午对付江石的那种闹剧。他。洛守一条准则:从不搞“夫人外 交”,从不让李金镯在外边的正式场合抛头露面,因为他这位夫人实在拿不出手。 这些,只藏在他的心里,折磨着他,而他却又极力否认这些念头。他认为不应 该有这些念头。是的,不少名流、学者都有个端庄秀丽、温文尔雅的贤内助,不仅 是生活中的伉俪,也是事业上的伴侣,但也不全是这样,某位大名鼎鼎的作家就把 目不识丁的“糟糠之妻”带到北京来,面对别人的议论、讥消,坦然自若。高迈宁 愿多想想后者,而不去正视前者,仿佛自己也得到了安慰,也坦然起来。 梦中的高迈比醒着的高迈要坦率,他在梦中失去了控制,因而更清楚地看到了 自己。在光天化日之下,人的行为往往是虚假的,说的,做的,想的,不是想要如 何,而是应该如何。而在夜幕之下,睡梦之中,理智的警戒被解除了,本能才被真 诚地显露出来。 高迈做了一个荒唐的梦,一个严肃的梦。在梦中,他的婚姻、家庭、爱情、理 想、追求……经历了一次检验,这检验使他在顷刻之间猛醒,又在顷刻之间重新陷 入苦闷。 记得古代有一则笑话:一位旧书生于饥寒交迫之中做了个美好的梦,科举高中, 招为驸马,于是珍馐美味也有了,金枝玉叶也有了,高官厚禄也有了,什么都有了。 醒来之后,什么都又没有了,仍然是寒窗孤灯、衣食无着。他又接着做梦,那梦像 连续剧一样,一段比一段美妙。书生欣然自慰:我且把梦境当真、把醒时当假,岂 不妙哉! 高迈竟然希望把刚才的梦再接着做下去,看看会有什么结果? 生活不是梦,生活是严峻的。 这个梦,干预了他的生活。 他踢开被子,坐在床沿上愣了好久。一双脚下垂着,寻找自己的拖鞋,触到的 却是李金镯的一双高跟鞋,一只朝天,一只朝地。他狠狠地踢开去,什么玩艺儿! 他低下头从床底下找出自己的拖鞋,低头低得脑袋充血。他抬起头,无意中从 床边的梳妆台上镜子中看见自己的脸,胀得发紫,怒气冲冲的样子。镜子前头摆着 一排化妆品:雪花膏、奥琪抗皱美容霜、皮肤增白露,还有香水、唇膏。这些,都 是刚才的梦中李金镯用的,也是她生活中用的,大都是她自己买的,有的还是高迈 为她买的。 他突然生起一种极其厌恶的念头:人为什么要用这些东西米粉饰自己?虚伪之 极,可笑之极!他伸手拂去这些讨厌的瓶瓶罐罐,任他们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他走进卫生间,想用冷水洗洗脸,压压火气,伸手拿起香皂,又勾起了无名火。 那个嘈杂的香皂车间,猪八戒的大筢,瘸子跳舞似的搅拌机……够了,那种气味闻 够了!他把香皂扔出去,管它什么香型! 他把脑袋伸到水龙头下,让凉水把头发浇个透,等到凉得彻骨,才直起身来, 甩着湿淋淋的脑袋走开去。如果这时有人看见他,一定把他看成个落水鬼。 他揪了一条干毛巾,擦着脑袋,往书房走去。书房是他的天地,这里的空气也 许能使他得以稍稍的平息。 稿纸散乱地堆在写字台上,钢笔都没有扣上笔帽,搁在最后一页上。那一页还 没有写满,刚写到“一日不见兮,思之”就被打断了。他清楚地记起了是怎样被打 断的。 还“思之如狂”哩,讽刺,简直是莫大的讽刺!他高迈从来也不曾体味过什么 叫“思之如狂”!他觉得自己十分可怜,靠着贫乏的想象去猜测、去描绘司马相如 初见卓文君时的心情,把好端端的一个《凤求凰》给糟蹋了。他根本不懂得《凤求 凰》,那是上界的仙乐,是日月星辰、行云流水谱成的,而他自己,是凡夫俗子, 东施效颦,附庸风雅。他不配!他仿佛看见了司马相如和卓文君在浩渺的云空向他 投射过来轻蔑的一瞥,瞥得他自惭形秽。 他突然想起前几天去拜访一位他所敬重的作家,本来想谈谈小说,那位作家却 没有兴致,把刚刚写好还没有拿去发表的一首小诗见示,诗曰: 相互热恋的人, 不一定是真的理解了爱情。 结为夫妻的人, 不一定感情越来越深。 歌唱爱情的诗人, 论证爱情的学者, 虽然都说得头头是道, 却未必都能处理好自己的爱情。 夫妻之间有矛盾, 恋人之间有苦痛。 欢乐和痛苦, 矛盾和爱情, 大概将同样永恒。 诗的题目就是《永恒》。他不知道那位年过半百的作家为什么突然写了这么一 首诗,也许是对爱情的彻悟,也许是痛苦的呻吟。也许,他窥见了高迈的痛苦,以 此来安慰或是惊醒他? 就是这么回事儿!高迈只有承认这《永恒》。 他受不了啦!伸手抓起《凤求凰》的手稿,撕得粉碎,连一页都不留!不要编 造爱的神话了,爱情不是这样的! 上中班的李金镯心神不宁,搅拌机里的铁麻花像疯子一样打转,把血红的皂粉 子翻腾得沸沸扬扬,像个开了膛的怪物把肚肠血污往外抖落,使她触目惊心。 搅拌机突然停了,是刘利华替她关的。 “干什么?”李金镯恼火地问刘利华,她猜想这老小子窜到操作台上来肯定不 怀好意。 “你这是干什么?”刘利华指着铁槽子里血红的皂粉问,“透明皂干嘛搁红色 儿?班长!” 李金镯这才意识到自己闯了祸,“怎么的?我糊涂了!” “你糊涂了,大伙儿跟着倒霉,这月的奖金得玩儿完!呣们可不像你那么阔, 老婆孩子都指望这点儿奖金呢!” “这怎么办?这怎么办?”李金镯手足无措。 “好办!”刘利华笑笑说,嘴里的那颗金牙闪闪发光,“磕出来,搁一边儿去, 等下回做红色儿的时候再羼进去不就得了?真是!” 李金镯感激不尽:“噢,对,对!刘师傅,亏了您啦!” “这没啥!我虽说不当这个班长了,也不能看着你出差错,谁让我是你的师傅 呢!”刘利华帮她把红皂粉子倒出去,再装上白坯儿皂片,望着愣头愣脑的李金镯 说,“大镯子,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好像心没在这上头?家里出了什么事儿?” 李金镯说:“没有,嘛事也没有。” 刘利华笑笑说:“甭瞒我,我这个人眼里不揉砂子,咱们班上这些个娘们儿, 一举一动我都心里有数。谁在家受气了,脸上准带相儿!你怎么回事儿?是不是高 迈那小子……” “你瞎扯嘛呀?没有!”李金镯极为敏感地拦住刘利华的话茬儿,但那语气却 没什么力量。 “哼!”刘利华冷冷一笑,“我就知道有这么一天!当初我不让你跟他嫖得那 么紧,你还把我当仇人,到今儿怎么着?唉,人家是个大学生,到咱这儿来劳动是 一时不走运,韩信能忍胯下辱,一口一个‘师傅’地叫你,是想让你可怜他,你当 是真跟你好?你跟他登记结婚的时候,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大镯子,可别只顾眼 前,得看远着点儿,他不会在这儿当一辈子工人,说不定哪天时来运转,你留都留 不住他!听我的,先别登记,耗两年再说!’可你那会儿哪儿听得进去呀?如今, 我的话都应了吧?” 李金镯默默地听着这些刺耳的话,竟然觉得不无道理。可是,她不能默认,嘴 里还得说:“得了吧你!你是神仙?早知道‘四人帮’要垮台,知识分子要吃香?” 刘利华说:“我没那个本事。可我就认准一个理儿:夫妻好比一杆秤,秤盘秤 砣两头儿平。那时候,你甭看他是徒弟,你是师傅,往根儿上说还是你巴结他。为 什么?人家是大学生,你才初中毕业,瘦死的骆驼也比马大,你配不上他。现在怎 么样?人家成了大作家,你呢?还离不开这搅拌机,这高山平地就显出来了!大镯 子,呣们都替你悬着心呢,你会没觉出什么?” 李金镯装傻说:“没有,嘛也没有呀!” “唉!”刘利华说,“没有就好。你往后留点儿神就是了。没别的,钱上头你 得把紧点儿,不能让他掌经济大权,男人手里要是趁钱,去干什么事儿你还不知道?” “抽烟?喝酒?”李金镯说,“这些我都不短他的!” “这都是面儿上的!”刘利华说。 “还有嘛呀?”李金镯惶惶然。 “饱暖生闲事,你自个儿琢磨吧!”刘利华说到这儿就打住了,往台下走,又 回头叮嘱了一句,“快拌料,那边儿供不上了!” 搅拌机又翻腾起来,李金镯心里也像开了锅。她当然知道刘利华说的“饱暖生 闹事”指的是什么;厂子里有不少这样的“闲事”,刘利华本人就有过好几桩“闲 事”,只是上了岁数,他本分多了,并且摆出长者的架子来,告诫年轻人了,这也 是难得的。 高迈有没有“闲事”?好像是没有。他多数时间都是闭门不出,在家里写作, 每天写好几千字,每年写几十万字,除此之外什么闲心也没有。不,家里还常常来 客人,有男的,也有女的,有的坐在会客室聊天,有的和他一起关起门在书房里说 话,一说就是好几个钟头,说的是什么,李金镯却一直没在意。他还常请人吃饭, 在家里吃,当然是李金镯做,在外边呢?她就不知道了,高迈从来也没带她出去吃 过饭,高迈上馆子花多少钱,她也从来不过问,钱是他挣的嘛!高迈还经常收到外 边寄来的请帖,这个会,那个会。这些会不像厂子里开会,只讲生产任务、奖金什 么的。高迈参加的会有些纯粹是瞎耽误工夫:宴会、舞会。他每次都去,去干什么? 有什么人在吸引着他? 李金镯仔仔细细地回想在家里见过的高迈的朋友,像江石这样的不算,专排女 的队。哟,女的还不少,她都记不得名字。有一个唱越剧的,南方人,自称是高迈 的学生,进门就叫“老撕,老撕!”好像要把高迈撕了吃掉,贱啦吧叽的,会来事 儿,来了就缠着没完,让高迈推荐她去演电影,还想当主角,高迈好像挺不喜欢她, 总是板着脸说:“我又不是导演,没这个权力!”还有一个是什么刊物的编辑,老 是死皮赖脸地求高迈给她稿子,有一次竟然说:“您不给,我就给您下跪!”说跪 就真的跪下了……这种人,高迈当然也不会喜欢。还有一个留披肩发的姑娘,自称 是个文学青年,管高迈叫“高叔”,每次来都带来一大摞稿子,让高迈给她看。高 迈还真认真地看,一边看,一边帮她改,等下回她再来了,就笑嘻嘻地还给她: “这篇不错!”她就拿走发表,再留下一篇新的。咦,高迈为什么对她那么好?替 她改文章,让她拿去发表挣钱,不等于送给她钱吗?难道高迈对她有什么“意思”? 不会吧,那姑娘那么年轻,比高迈年轻二十岁呢! 李金镯这么忽来忽去地胡思乱想,越想心里越没有底,就像一个人走夜路,深 一脚浅一脚地瞎摸索,瞅着黑黝黝的树影儿像一个个怪物似的。 今天的透明皂打得不好,透明度仅够二级。唉,班长的心里乱成了一锅粥! 下了中班,她一反常规,连澡也顾不上洗,就急急地往家奔,似乎预感到家里 出了什么事。 夜班公共汽车上,人很少,她随便找了个座儿,坐下来愣神儿,继续想自己的 心事。 她的前面,坐着一男一女,紧紧地挨在一起,轻声在说话。那女的,留着披肩 发,像老来找高迈的那个姑娘;那男的,瘦瘦的,穿件风衣,头发挺长,戴副眼镜, 有点像高迈。当然不是高迈,高迈不会三更半夜地出来坐车兜风,那女的也不是请 高迈改稿的姑娘,只是都有点儿像。 李金镯本不想听他们说话,但他们说话不避人,如今搞对象的人都是这么大方。 女的说:“你得快点儿,我不能再等了!” 男的说:“我比你还着急!可是她死活不肯离,我有什么办法?” 女的说:“真赖皮,向秦香莲学习啊!不要紧,只要你态度坚决,法院一看确 实感情破裂,调解无效,照样判离婚!” 李金镯心里一动: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这“戗行”的还挺理直气壮! 男的为难地说:“你得给我点儿时间,这种事,不能操之过急,得考虑社会舆 论!她最近老是到我们单位去哭闹,弄得人们都挺同情她,领导批评我好几次了!” 女的愤然说:“你们领导也太不通情达理了!硬撮合没有爱情的婚姻,对你、 对她都没有好处!他们怎么也不为我想想?我这个‘预备夫人’得等到什么时候才 能‘转正’啊?” 男的压低声音说:“我跟领导可不能提你,要是他0]知道有‘第三者’插足, 就更麻烦了!” 女的不以为然:“什么叫‘第三者’?法律上根本没有这一条!你呀你呀,真 是个胆小鬼!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那时候来缠我,色胆大似天,生米做成了熟饭, 你又怕起老婆来了!现在,两条路由你选一条:要么为婚姻牺牲爱情,要么为爱情 砸碎婚姻!” 李金镯吓了一跳,她头一回听说这“各”词儿! 男的说:“你光有勇无谋也不行,得慢慢地想办法说服她……” 女的气呼呼地说:“你软啦吧叽的,一见了她就说不出话来,还是我亲自出马, 给她来个‘逼宫’!” 男的央告说:“那可不行!她现在名义上还算我的妻子,受法律保护!” 女的毫不畏惧地说:“我也不犯法!你知道不知道?婚姻法规定‘感情破裂’ 是离婚的惟一理由和条件,刑法中不对‘通奸’治罪!” “真的?”男的有些吃惊。 “当然是真的!”女的说,“我请教过一位律师,他说,在起草刑法时,有人 强调‘通奸论罪’,可是人大在正式通过的时候,没有接受这种观点,这难道是一 时疏忽吗?” 男的声音里流露出惊喜:“那就好了,我就是不离婚,不也照样可以……” “呸!”女的狠狠地说,“想得美!你想脚踏两只船?” 男的低下了头。 车到了终点站。李金镯这才想起来自己已经坐过了站。败兴,听了一路人家的 私房话,误了自个儿的路! 高迈的书房里亮着灯,在楼下就能看见,这证明他还没睡。 李金镯脑子里突然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是不是有哪个“野娘们儿”在里边 儿呢?她的心怦怦地跳着,上了楼,掏出钥匙,轻轻地打开单元门,不让高迈听见, 想来个突然袭击。不管是谁,我把她堵在里头!她当然希望事实并不是这样,但谁 知道呢?道听途说来的那些只言片语在她脑子里勾绘了一幅图画,她越想越觉得可 怕! “谁?”高迈到底还是听见了她开门的声音,一声严厉的喝问从书房里传出来。 “我,我回来了。”李金镯回答。不知怎么回事儿,声音有些发抖,好像她是 闯进别人家的小偷儿似的。 高迈就不再言语了,书房里既没有嘁嘁喳喳的说话声,也没有慌乱的脚步声。 这证明书房里没别人。李金镯吁了一口气,她心里嘲笑自己刚才太“神经”了,家 里什么事儿也没发生! 她没往书房去,先进了卧室,想换换衣服,再去问高迈晚饭吃了没有。这个人, 她不在的时候,自己是懒得做饭也懒得吃的,即使把挂面、作料都给他预备好,嘱 咐他到时候煮煮就行,回来一看也照旧是一动没动。 卧室里的地上是什么东西?被脚踢得咕噜噜跑,咯喳喳响。她拉开灯,看见了 那些摔得乱七八糟的化妆品瓶子、盒子。 李金镯的心乱了:这是怎么的啦? 她噔噔噔往书房走去,迎面看见的又是一地撕碎的稿纸! 高迈和衣躺在写字台旁边的长沙发上,看见她进来,连动也没动。 李金镯一肚子火,“高迈,你这是跟谁生气?” 高迈看也不看她,“跟我自己。” 李金镯踢着地上的碎稿纸说:“没本事当作家干脆拉倒,别拉不出屎赖茅房, 拿别人撒气,摔我的东西干嘛?” 高迈被她激火了,坐起来说:“对!我无能,我白痴,我草包,我饭桶!真是 委屈了你这位千金小姐,当初干吗看上了我啊?” 当初?这是在责问她: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如果不是刚才刘利华和公共汽车 上那一对男女的“铺垫”,李金镯也许不会把高迈在气头儿上说的话往心里去,可 是现在,却一下子打在点子上了。她听明白了,高迈的烦恼完全是冲着她,而巳账 从头算起,从当初俩人一起开搅拌机的时候算起! 李金镯慌神儿了!人们都说,如今的男人个个怕老婆,其实,更多的还是老婆 怕丈夫。平时,丈夫让着她们,她们好似一家之主,至高无上;一旦丈夫翻了脸, 就乱了方寸啦!不信,可以调查调查…… 李金镯本是个泼辣女性,可是在家里——正如刘利华所说——她是“巴结”高 迈、怕高迈的。她从来也没当过“一家之主”,只不过替高迈经营管理这个家而已, 有些“丫鬟拿钥匙——当家不主事”的味道。现在,连当丫鬟的资格都成问题了! 当下李金镯傻了眼,心中涌出许多话来,却一齐堵在嗓子眼里,吐不出来,竟 哇地一声哭了,瘫了似的坐在沙发上,哽咽了半天,才说出一句:“让人家说准了!” 高迈并不劝她,只冷冷地问:“什么说准了?” “忘恩负义!”李金镯说,“你拍拍良心想一想,你刚进厂那会儿,是什么地 位?一个‘臭老九’,戗风臭十里,谁理你?谁心疼你?要不是我瞅着你可怜,跟 母鸡护雏那样护着你,说不定让人家整成嘛样儿呢!那会儿我才十九,一个大姑娘, 整个把心掏给了你!后来,人家不敢欺负你了,不是冲你有大学问,是冲我,姑奶 奶在厂子里是惹不起的人物;是冲我爸爸,你这会儿瞅着他这个退休老工人不起眼, 那会儿是你的保护伞!高迈,不是我们家收留了你,你能有今天吗?” 这是李金镯常念的一套经,十几年,不知念了多少次了,但每次的情绪、声调 又各不相同,有时是甜蜜的回忆,有时是深情的感慨,而这次则是悲怆的抱怨。说 到这儿,自己就被自己感动,鼻子酸酸的,眼泪跟着就下来。这一套也极能感染高 迈,每当生活中有什么不顺心,两口子就说起往事,抚今追昔,忆苦思甜,感情得 到抒发,烦恼被解除,两颗心贴得更近了,使他忘了妻子还有什么不足之处,觉得 自己是幸福的。可是,今天真怪,听李金镯又念起她的“老三篇”,高迈竟然无动 于衷,甚至觉得有些好笑:这能说明什么呢?只能说明我们是怎么成为夫妻的,如 此而已。不错,你曾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关怀过、帮助过我,恻隐之心,人皆有之, 但这就是爱情吗? “这些,我都记着呢,”高迈说,“一辈子也忘不了你的恩情,过去感恩,现 在也感恩。欠债总是要还的,我不是一直在还吗?” “还债?你把夫妻关系当成欠债、还债?”李金镯吃惊地看着他。 “你说那是什么呢?”高迈点燃一枝烟,慢慢地吸着,喷着烟雾。他现在平静 了。他后悔刚才怒气冲冲地和李金镯说话,那样不好,有点“没碴儿找碴儿”的味 道。与其吵吵嚷嚷,不如平心静气地谈谈。“你不是常把那句话挂在嘴边吗?没有 你李金镯,我就怎么怎么了,时时提醒我,欠着你的债呢。还吧,这辈子还不清, 下辈子接着还!这没什么。我们中华民族有这个优良传统:知恩必报。我的家庭也 有这个传统。我爷爷年轻时候是个流浪汉,身无分文流落到通县,给一家地主扛活 儿。他感激主人收留了他,饭管饱,还管衣裳,就拼命地干活,后来当了长工的头 儿,把地主的家管得井井有条,年年丰收。地主没儿子,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为了 感谢这个忠心耿耿的义仆,就把女儿嫁给了他,成了我的奶奶。我的爷爷、奶奶是 很恩爱的,感情基础就是报恩,互相报起来没完没了,到后来也不知道到底谁欠谁 的,还清了没有。我父亲那一辈另有一番景象。抗日战争中,我父亲在战场上挂了 花,眼看快让鬼子捉活的了,一个年轻的卫生员冒死冲上去,把他背了回来,自己 也中了好几弹,只是没伤着要害。他们一起被送往后方医院。这个卫生员是女的, 父亲为了感谢她的救命之恩,就娶了她为妻,这便是我的母亲。当时他们的职位相 差很多,一个是营长,一个是小卫生员;年龄也相差很多,一个快四十了,一个才 十八岁;长相更不般配,一个像座铁塔,一个像朵小花儿。可是他们彼此都觉得挺 合适。我至今想象不出,当时我的母亲莫非有天助之力,怎么会背得动死沉死沉的 营长?当然,如果没有那一幕,就没有以后的一切了。我的父母后来白头偕老,相 敬如宾,一直到死……” 李金镯拦住他这滔滔不绝的长篇大论,说:“得了,甭背你们的革命家史了, 我知道你的血统比我们这些卖苦力的高贵,我爸爸是……” “我从来也不认为自己的血统高贵,你的父亲、我的父亲,本质上都是农民, 只不过一个穿上了工装,一个穿上了军装。祖辈、父辈传给我们的是一样的血液! 他们常常教导我们的是一样的信条:人得有良心,不能忘恩负义!‘得好好于,要 不然,怎么对得起……’这一句就概括了人生的全部意义。我曾经问过我父亲:当 年您在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时候,想的是什么?他一瞪眼说:‘什么也没想,军人嘛, 该冲就得冲,宁死也得冲上去!要不然,怎么对得起……’你还记得吗?‘批林批 孔’那年,厂里把一份写好的稿子让你父亲上台去念,为的是借用他这张老工人的 嘴。他竟然真的念了。后来,你埋怨他,他说什么?‘咱不能不识抬举,不能对不 起……’也是如此。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报恩,好像一生下来就欠了债,得花一 辈子的工夫去偿还它,从来没想到过自身的价值。……” 高迈又是滔滔不绝,像演讲似的。 可惜,听众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只听懂了其中的一点点儿,并且还不赞成。 “照你说,人就该没良心才对?当白眼儿狼才对?”李金镯再次打断了他的话, 质问他。 “不是,”高迈说,“我认为知恩不报和施恩图报同样是可耻的。人生不应是 银行,不应是交易所。穷的借债,富的放账,本钱又生出利息,必须成倍成倍地偿 还。在这种交易中,赖账是不光彩的,讨债是天经地义的,债主可以索取一切,包 括生命和爱情都可以作为抵押品!我说的不仅仅是《白毛女》里那个被抓去抵债的 喜儿,连我的爷爷奶奶、父亲母亲,他们的婚姻也都是这种产物,千百年来的旧道 德观念的产物!当然,他们不会承认,因为没有‘黄世仁’去强迫他们,他们是自 觉自愿的。唉,他们不懂!恩格斯说过:只有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 他们不懂!” 高迈深深地叹息。 李金镯沉默不语。她听懂了,高迈这一番挺难懂的话,绕来绕去,终于落在了 实处,她听懂了:无非是说他高迈和李金镯的婚姻是“感恩”,是“还债”,没有 “爱情基础”,是“不道德的”!这使李金镯暗暗吃惊,她的猜测、刘利华的妄语, 竟然被高迈招认了。她一心护着、敬着、爱着的丈夫,原来并不爱她,肚子里装的 是这么一堆狗杂碎,借用一句前些年常用的话说:狼子野心,何其毒也!更使李金 镯吃惊的是,高迈的这一套歪理,还找着了挺硬的后台,拉出个大胡子的恩格斯来 当枪使!唉,知识分子难斗啊,从前用列宁对付政工组长,现在又用恩格斯来对付 老婆,他想干嘛呢? 想到这里,李金镯心灰意冷,心慌意乱,像一只既没有缆绳也没有桨的小船在 水上晃荡,她似乎非被高迈抛弃不可了。 “行了,大知识分子!”她说,“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你是喜儿,我是黄世 仁,我霸占了你十几年,你的债早还清了,我又欠你的了,吃你,喝你,成了你的 拖累。该怎么办吧?你说!” 高迈打了一个寒颤。李金镯说的也许正是他要说的话,可是,他说得含糊,李 金镯说得明白。自己的意思被别人如此明白地说出来,他又感到震惊,感到难堪。 他,毕竟是个懦弱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说,说得那么软弱无力,好像一个被当场捉住的 小偷否认自己有偷窃行为。 含糊的辩解比招认更可恨,李金镯几乎得出了结论:高迈确有外遇。一种难言 的悲哀掠过她的心头,这是爱,是恨,是爱极而生出的恨,当她发现自己一心一意 爱了十几年的人如今在爱着别人,她不能遏制心头的愤恨。但是,这种恨,不是恨 高迈,和许多刚刚开始觉察出丈夫有了外遇的女人一样,她恨的是那个企图夺走她 的丈夫、毁灭她的爱的女人!她不情愿地想到,那一定是一个又漂亮又风骚的女人, 说不定也是个大学毕业生,说不定也是个作家,甚至相当年轻,换句话说,样样比 她“强”,要不然,怎么能把高迈的魂儿勾住呢?他一向老实巴交的,不是那种寻 花问柳的人!一想到有一个尚不知名姓、不知模样的“强”女人在威胁着她,她浑 身的每一根神经都紧张起来,很明显,她的前途无非两条:一是听任高迈把她抛弃, 离婚,让他如愿以偿,让她无家可归;二是撕破脸跟他闹,死活也不能让他可心— —说到底不能让那个在背后勾搭高迈的骚女人可心!而这两条,哪条都不是李金镯 愿意走的,其结果都会使她失去高迈,而失去了高迈,对她来说就等于失去了一切。 苦心经营的这个家,就这么拆了吗?十几年的夫妻就这么变成仇人了吗?以后,她 还怎么生活?怎么见人?不能,决不能!那样,她在刘利华那帮人眼里都不是个人 了,甚至对自己的父母都没法儿交代!她本能地要和那个女人较量一番,只是还不 知道她是谁?她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好奇心,很想摸摸“对手”的底细,尽 管感情上非常害怕知道。 “明说吧,”她朝高迈说,声音有些暗哑,好像声带充了血,“你跟谁勾搭上 了?‘第三者’是谁?”她用了一个眼下很时髦的词儿。 她以为高迈听到这个词儿一定会像触电似的跳起来,冲她嚷嚷:“你管不着!” 恰恰相反,高迈无动于衷。“哈,”他竟然冷笑了一声,“你高抬我了,在这 个家庭,你第一,我第二,没有第三!”语气甚至可以说有点儿遗憾的意思。 李金镯的心像鼓面被鼓槌“笃”地敲了一下,她觉得高迈的话拐了弯儿了,好 像把“第三者”的意思有意扭到别处去了,“在这个家庭……没有第三”,是不是 刺她一下:你连个孩子都没给我生!这是李金镯心灵中的禁区,她怕触及,一触及 就由衷地痛苦,甚至感到对高迈的歉意。 她绕开这个禁区,硬着头皮继续朝主攻方向进逼:“没有‘第三者’?谁信! 那些个骚狐狸,时不时地来找你,光我在家碰见的就好几个!” “你见的那几个算什么?年轻的女作家有的是……”高迈扳着指头说出一大串 名字,“你能一个个都去怀疑吗?只怕我高迈有意去高攀,人家还不肯低就呢!” 高迈好像有意气她,显然把那些骚女人摆在他本人之上,更在李金镯之上。 “你有意高攀,攀一个试试!”李金镯嘴唇发紫,声音都颤抖了。 “我不想试,爬得高,摔得重!”高迈说,神情不阴不阳,不冷不热,好像在 说插翅高飞邀游太空那种不切实际的事几。他慢慢地抽着烟,看着那些丝丝缕缕的 烟雾在面前飘散,懒懒地叹着气。停了一会儿,突然转过脸来,奇怪地盯着李金镯 问:“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尽胡思乱想这种事儿?” 李金镯被他弄糊涂了。瞧,他倒问起我来了,还不是你引起的?她想。你胡说 八道够了,又装好人儿了,装得还挺像,好像心边儿没想过“第三者”似的。可是, 要真是这样,你就该把我真正当成妻子,当成爱人!如今,你变了,像“东家”似 的发号施令、指东道西,动不动就发火、数落,我都成了你雇来的“老妈子,了, 雇人还得花钱呢,我是义务劳动!你以为我文化低就嘛也不懂?连那些大字不识的 工人、农民也懂得夫妻恩爱!你对我还有这些吗? 她的疑虑,她的惶恐,她的嫉恨,使高迈也感到悲哀。他当然知道,自己近来 的烦躁和冷淡是造成这一切的起因,这伤害了她。应该说,她是一个称职的妻子, 不该受到伤害。但是,难道高迈不是一个称职的丈夫吗?一个好丈夫和一个好妻子 之间竟然也会产生隔膜,也会拉开距离,这又是什么引起的呢?没有爱吗?当初怎 么结合的?有爱吗?那么,爱在哪里?作为一个作家,一个以探索人的灵魂为职业 的人,高迈自不难深入地“反思”一下自己的历史,他甚至可以勇敢地解剖自己: 他当初投入李金镯的怀抱,只是弱者求助于人的一种本能,这种本能又发展到感恩, 并以法律形式肯定了下来,但是,这不是爱。或者说,只是广义的人类之爱,而不 是狭义的男女情爱。他们的结合,虽有法律保护,又有道德的和生理的内涵充实, 但终究不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时间愈久,便愈加暴露出“先天不足”!但是, 这一切,他能对李金镯明说吗?不能,面对面地对她说:“我不爱你!”她怎么受 得了?她毕竟是自己十几年来同甘共苦的妻子,毕竟是有恩于自己的“恩人”,理 论上的东西一放到实践中,就不灵了,高迈不敢想象,真把李金镯抛弃另觅新欢, 他自己将会受到多少外界的谴责和内疚的折磨!他甚至后悔不该对妻子发火,不该 不假思索地大谈什么“传统观念”和“真正的爱情”! “你多心了,”他说,“这也难怪,如今文艺界风流轶事不少,社会上传得挺 花哨!不过请放心,没有一个人指着我高迈的脊梁骨说三道四。也许我的作品并无 出众之处,但就作风而言,还堪自慰、自豪!我是一个烙守传统道德的人,从不涉 足风月场中,在家正襟危坐,出门目不斜视。你不信?你应该相信,咱们结婚十几 年来,我没有任何大事、小事背过你,我还可以向你保证,无论现在还是将来,我 都不会和别的任何一个女人在感情上产生什么暧昧和纠葛,创作就已经够我忙的了, 我没有那份儿闲心。我今生今世不会结两次婚,你是我第一个妻子,也是最后一个, 我可以……”他停顿了一下,十分严肃地望着李金镯,“可以庄严宣誓!” 他那古怪的样子很引人发笑,但李金镯却笑不出来,她哪里又有那份儿闲心! 高迈说完了。李金镯并没有想到他会一古脑儿说这么多,说得这么彻底、肯定。 她不能不信,高迈说的都是真的。这就是她要向高迈讨的“底”,高迈已经向她亮 底了。唉,夫妻是一种多么奇妙的关系!刚才还在剑拔弩张,转眼之间又化干戈为 玉帛,李金镯应该放心了。不,一对成年的夫妻,毕竟不同于顽童“过家家”,可 以在打闹之后又破涕为笑,握手言欢。感情这东西,一旦错位,就很难完全恢复原 状。李金镯明白,在此之前高迈说的那些她听不太明白的高谈阔论,并不是信口胡 说的,那是他情感的流露,心里有一种什么念头,行动上又做不到,就像嗓子里卡 了块骨头,吐了半天没吐出来,只好又往回咽,那也不是好滋味儿。 “那你摔东西、撕稿子是干嘛?”她问高迈。 “我烦!人都有烦躁的时候,也需要处处向别人解释吗?知我者谓我心忧,不 知我者谓我何求!”高迈把手里的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也在极力把心里的火熄灭, 他没有勇气改变家庭的现状,宁愿一切如故。他极力压制自己,想结束这场气氛不 大对头的谈话,“我以后再不这样了,再不这样了!摔了的东西,我给你重买,撕 了的稿子,我自己重写。嗯?这总可以了吧?我们以后好好过日子!” 夫妻的确是一杆秤,现在,高迈那一头儿在往下压,李金镯这一头儿随之就升 起来。你想打就打,想和就和?她想,我天生是个受气包儿,老得瞅你的脸色儿行 事儿? 心里一阵委屈,李金镯不觉又垂下泪来:“就这么样儿一会儿好,一会儿歹, 不顺心的日子还怎么过!” “凑合着过吧!”高迈说,“有一位马拉松运动员说过一句极平常又极深刻的 名言:当你坚持不下去的时候,坚持下去就是了!” 这真是一句振聋发聩的名言,它使李金镯的心顿时像铅块一样沉重。马拉松? 真亏得高迈能找出这么个吓人的比喻,夫妻之间难道进行的是一场拼体力、耗耐性 的长途赛跑?俩人走着同一条路,甚至肩并肩、脚跟脚,却彼此都把身旁的人看做 对手,谁也不理谁,呼哧带喘地赛着跑啊跑啊,谁跑不动了,半路累死拉倒! 沉默。 秤杆不动了,处于持久的平静状态。然而分挂在两端的秤盘和秤砣都没有感到 任何实际的分量和实际价值,好像在摆脱了地心引力的太空之中,处于失重状态! 无话。安歇。夫妻嘛,仍然像往常一样并肩躺在同一张床铺上,仿佛在并行的 跑道上各就各位。 天快亮了。高迈经常是在这个时候才上床睡觉,他喜欢在宁静的夜晚写作,没 有客人来打扰他,也没有电话吵他,甚至临窗的街上也极少车辆声,这种时候他的 工作效率极高。他夜间写作的时候,照例是让李金镯先睡,而李金镯又往往是睡不 着的,一会儿起来给他送一杯咖啡,一会儿送一碟儿点心,总是轻轻地、一声不响 地放在他的稿纸旁,再蹑手蹑脚地退出去,怕惊扰了他。有时候,看见他左手夹着 的香烟已经快烧到手指,烟灰寸把长地举在那儿,才心疼地提醒他一声。直到高迈 自动停笔,他们才一起休息。而高迈的创作激情往往还要持续一阵,难以入睡,就 服一片安眠药,他的枕边老是放着那个小瓶儿。 今天又要服一片安眠药了,不是因为创作激情无法平息,而是因为那一番令人 不愉快的谈话! 高迈睡着了,李金镯却还醒着,她在回味着那一番谈话。十几年的夫妻,他们 还是第一次谈得那么久,那么多,那么深,直插进她的心灵深处。爱情、婚姻、家 庭,他们谈的是个大题目,高迈旁征博引,渲染发挥,夹叙夹议,淋漓尽致,有相 当的内容是李金镯听不大懂的,她只有初中文化水平,而且这些年也不看书看报, 更没有研究过什么理论。然而,作为一个妻子,她完全可以感知丈夫的心,即便是 大字不识的乡间妇女也具有这样的本能。毫无疑问,她和高迈的这辆车出了毛病, 驾辕的和拉套的在往两处使劲儿,似乎要走两个方向。这辆车非散了不可,这个家 非拆了不可!一想到这里,她就觉得浑身的骨节儿都散了,没有了一点儿朝前奔的 心劲儿。她维持这个家不容易!十几年了,简直像一头牛,拉着沉重的缰绳,低着 头,一步一步朝前走,没有叫过苦,没有说过累,甚至没有停下来歇息片刻,一个 劲儿地往前赶,可前头等着她的是什么?月光透过窗帘洒进来,照得地上白晃晃的, 她睁着眼,看着室内的一切,仿佛觉得自己到了向这个家告别的时候,这里要让位 给一个新人了,一个处处都比她强的女人,也许就是她曾经见过的某一位,也许高 迈还要挑另外更好的。尽管高迈矢口否认这个可能性,但是,男人的话不一定是真 话啊,老话说:“孩子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这是男人的本性!谁能保 证高迈不这样?他没有孩子,没有什么可以自豪的东西,是不是在心里把李金镯和 别人的老婆比?难道老婆是一件什么家具,可以跟人家比来比去吗?难道老婆是一 件衣裳,穿旧了就可以扔了换新的吗?唔,如今这种事儿不少哩,时不时地听说张 三把老婆甩了,李四把老婆甩了,都是因为当了官儿或是成了名,还说得好听哩: “无爱的婚姻”。无爱,你们当初干嘛结婚呢?是父母包办?是买卖婚姻?眼下城 市里没这一套了,都是自由恋爱,只不过爱着爱着又不爱了。高迈不就是这样吗? 你当初如果不是自己亲口对李金镯说我爱你,谁也不会勉强你,早就各走各的路了。 李金镯又不是没人要的贱货,你想爱就爱,不想爱就甩? 一想到自己将被“甩”,她就立即想到了自己的父母。父亲退休之后和母亲又 回天津定居了,他们在北京过不大惯。如果她被高迈“甩”掉,怎么样回去见自己 的父母?她还想到了制皂厂的那些同事,怎么样向他们交待?十几年来,那些人一 直对她和高迈的结合议论纷纷,过去那样说,现在又这样说,刘利华在上中班的时 候说的话还响在耳旁,真让他说准了,要让他看笑话了,他是个专揭别人短处的人! 不,也许高迈真的不会甩她,和她照旧过,马拉松赛跑,累死了算,这就是他 给她规定了的余生的行程。可是,她跑不动了,肩负使命的跑和无目的的跑是不同 的,失去了目标也就失去了动力,她不愿意像一头牲口那样让人家拿鞭子赶着往前 跑。当然也可以不跑,主动提出和高迈分手,各奔前程。她没有前程,她一向把高 迈的前程看做自己的前程,失去了高迈,就不知道自己该走向何方了。 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希望自己能睡一会儿,让迷迷糊糊的梦占住脑子,免得再 受折磨。可是,她的头脑竟是这样清醒,一点儿睡意也没有。她的手无意中触到了 高迈枕边的那个小药瓶儿,便拿了过来,想吃上一片,借用一下药力使自己入睡。 她把药片倒在手心里,不留神把瓶儿都倒空了,手心里堆了十几片。她的心突然一 动,产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都吃了,吃了就睡着了,永远不醒,永远不烦恼了, 既不当拉车的牛了,也不参加马拉松长跑了,什么都不知道了,那多好! 她被自己吓了一跳,很奇怪为什么想到了死?死,多么可怕!一死,什么都没 有了。不,死不可怕,既然活着是痛苦的,为什么不结束它?结束它吧,结束它! 那样,她和高迈就都从痛苦中解脱了,以后高迈想干嘛就于嘛吧,她一闭眼就都不 知道了。结束它吧,结束它!她知道自己的价值,这么大的中国,十亿人口,一名 制皂女工是无足轻重的,有她,没她,搅拌机都照样转,各种香型的香皂照样上市, 中国人决不会因为没有李金镯就洗不上脸! 她决定这样做了,只是手有些哆嗦。她害怕再过一会儿就会后悔,命令自己快 些做。她轻轻地下了床,倒了一杯水,把手里的药片塞在嘴里,含口水,一仰脖儿 吞了下去。 她重新轻轻地上床,躺在自己的位置上,闭上眼,等待那个永恒的睡眠到来。 高迈一点儿都没被惊动,他睡得真死。 第四章 我当然乐意,他姨儿乐意不乐意? 车还没到樱桃沟就折回来了。原因很简单:出了人命! 既不是翻车,也不是撞车,连司机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儿,车上突然掉下一个 人来,司机从后视镜中看到,急忙刹车,已经晚了,后面跟上来的一辆车从那人身 上急碾而过!两辆车都定在那儿,大祸已经酿成了。 警察闻讯驱车赶来,把两个司机问了个仔细,说的都是些行话,还用皮尺在地 上量来量去。责任在后面那辆车的司机,单位,姓名,车号,收本子,扣人。前面 那辆车的司机,死者单位的,赶快,送医院! 送医院只是个形式,人已死了,用不着抢救,惟可用的是医院的太平间,在送 八宝山之前先放在那儿,等着打官司。 何泉惊得魂消魄散,抚尸痛哭。曾平啊曾平,这是真的吗?怎么会?你昨天晚 上还…… ——她昨天晚上刚刚谈到了死,今天就死了。好像她知道今天会死,把一切后 事都安排好了。也许她就是准备今天去寻死,去自杀?不,她没有自杀的理由,没 有自杀的动机!她昨天晚上是说着玩儿的,谁能想到这个玩笑开得这么惨! 一群人把何泉好歹搀出来,都是曾平学校里的人,王校长为首,他是校长,也 是书记。还有许多何泉认识的、不认识的教师,还有一大帮学生。大家都在流泪, 悲痛程度并不亚于何泉。他失去了妻子,他们失去了模范班主任! 曾平的母亲来了。老人家像是发了疯,嘴里喊着:“平啊,平啊!”猛地朝王 校长扑过去,一双手撕着他那呢料的中山装,恨不得从里边掏出五脏六腑,“还我 的女儿!还我的平啊!” 王校长任她撕,任她骂。可怜天下父母心,老人家有权利这么做,让她出出气 吧,王校长甘愿接受! “你们这些个杀人不眨眼的!你们怎么不死?都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摊上我的 平?” 怎么回答她呢?没法儿说!据学生们回忆,路上什么事儿都没发生;曾老师一 路上高高兴兴的,带同学们唱歌儿,给他们说,樱桃沟有什么什么花儿,让会画画 儿的同学画画儿,会摄影的同学照相,喜欢生物的同学采集标本,还要求每个同学 回来写一篇作文,最优秀的由她译成英文印发——她是英语教师。谁能料到会出事 儿呢?唉!据司机回忆,车上坐满了,同学们要给曾老师让位子,她不肯坐,在车 厢里来回走,和大家说话,也许正赶上她走到车门旁边的时候,车门突然开了,她 就掉下去了! “门肯定是你开的!你为什么开门?存心害人哪?你还我的平,你抵命!”老 人家又去撕司机。 司机吓得浑身哆嗦:“哪儿能呢?大妈!又不是公共汽车,我开门干嘛?也不 到停车的时候!可能是车门失灵了……” “你为什么叫车门失灵?你司机是干什么吃的?” 问得有理,司机答得也有理:“出发前我检查过,车门没坏!我还防着意外呢, 告诉他们别靠车门站着,要是曾老师坐在座儿上,就……” 这话不能往下说了,再说等于是曾平违犯乘车规则,自个儿找死。曾平当然不 会找死。她的死完全是偶然的,太偶然了!司机不忍心再责备一个死者,王校长、 老师们、同学们也不忍心,他们只有痛心,只有惋惜,悔不该让老师站着! 最痛心、最惋惜的是何泉,他是直接的受害者。说什么也晚了,也没有用了, 人已经没有了,他的妻子,昨天还是一个生龙活虎、情意绵绵的人,今天,已经成 为太平间里一具冰冷的僵尸了。他懊悔,昨天不该和她彻夜长谈,也许因为睡眠不 足才出了意外;他又自慰,如果昨天不把话说完,就再也没机会说了! 何泉平时清冷的家,如今热闹异常。所有有关的人都来了,曾平学校的人,何 泉商场的人,岳母的全家,亲戚,朋友,还有儿子的老师,女儿幼儿园里的阿姨…… 一片感叹嘘啼,一片哭哭啼啼,一片吵吵嚷嚷。 王校长就后事安排征求何泉的意见。何泉抑制着悲痛,竟说出了曾平临终嘱咐 的那一套:不开追悼会,不致悼词,不请来宾,让两个孩子去看电影…… 话未说完,王校长大骇:“何泉同志,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精神受了刺 激,所以才……不,不能这样!你清醒清醒,我代表学校……” 何泉垂泪说:“这都是她的遗言,我答应过她,不能违背。” 王校长惊奇更甚。年纪轻轻的曾平怎么可能早早地立下遗言?一定是何泉悲哀 过度,精神错乱! 那边,老岳母早已哭着骂着过来:“你这叫混蛋!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女儿刚 咽气,你就这么对待她?良心呢?你的良心让狗吃了!” 何泉就不言语,把头埋在膝盖中间,一任她骂。死无对证,谁也不会相信他这 昏话,只当他是“魔怔”了。 慌得王校长忙起身搀扶曾平母亲,请她坐在沙发上,一口一个“老人家”,百 般安慰。王校长满头银丝,年纪尚在她之上,此时却如同她的晚辈诚惶诚恐。 “老人家,”王校长说,“曾老师是全国模范班主任,她的逝世,是我们学校 乃至整个教育战线的重大损失!学校决定为她举行隆重葬礼,先搞一个遗体告别仪 式,然后再开追悼会,请教育局长致悼词。学校号召全体师生员工,继承曾老师的 遗志,学习她的……” 这套官样文章还没说完,老太太就哇地大哭起来:“平,可怜的儿啊!你就这 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叫我可怎么活呀!”鼻涕一把泪一把,声音抽抽噎噎,抑扬顿 挫,犹如唱评戏一般。 老太太背后,黑压压站了一排人,全是曾平的亲人。 大嫂扶着婆婆说:“妈,你别光顾哭啊,有话慢慢说,王校长给咱做主!” 二嫂接着说:“那是!人不能白死,这后事先等等,得先说道说道,什么条件 儿?”眼睛扫着王校长。 王校长心里一动,明白了,就说:“噢,刚才我还没有说到这一点。警方已经 查明,事故的责任在后面那辆车的司机,人已经拘留,并且与他们单位协商,由他 赔偿经济损失……” “给多少?”二嫂问。 “具体数字……哦还不太清楚,”王校长说,“政策有规定,估计在一千元左 右。” “一千块钱能买条人命?”二嫂愤愤然。 王校长哑口无言。是啊,生命诚可贵,死了个曾平,他再花一千元也没处买回 来一个模范班主任。人的价值怎么能以金钱计算? 此时大嫂又插进来说:“一千块?够干什么的?我妹妹人口多,开销大,光拉 账都不止一千块!还了账,他们爷儿几个还过不过?” 何泉听得纳闷儿,他家不欠账啊! 大嫂又说:“老太太怎么办?女儿没了,往后还能向姑爷要生活费吗?” 老太太大哭。 王校长没有想到这一层,嗫嚅道:“这个嘛,学校可以根据实际情况给予考虑……” 老太太哭得更伤心:“平!孝顺妈的平,心疼妈的平!妈情愿不要你每月三十 块钱也舍不得你死呀!” 何泉心里一动:往常给老太太每月二十。 王校长心里明白:老太太要价了,不得少于三十。他想了想说:“这样吧,你 们的意见……” 王校长要做总结了,可现在还不到做总结的时候。曾平的大哥靠前一步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不能光算经济账,得算政治账!” 王校长抬头看着这个五大三粗的汉子。 大哥说:“王校长,我妹妹生前的表现……” 王校长说:“表现很好,是全体教师的表率!《人民日报》、《光明日报》、 《北京晚报》都登过她的事迹,有口皆碑!” “那你们怎么到现在都没有发展她入党?” “这个嘛,党组织一直关心她的政治生命,最近再次讨论了她的入党申请。做 一个党员,她完全够资格了,党总支的意见在九月份发展她,正好赶在第一个教师 节。” “哼,她等不到了!”大哥哥愤愤地叹了口气。 “是啊,很意外,”王校长也吸了日气,以表达由衷的遗憾,“不过,我可以 提请党总支考虑,并报请上级党组织批准,追认曾平同志为中共正式党员!” “还应该追认为烈士!”这回说话的是二哥,“我妹妹是因公牺牲的!” 又是一个新问题,王校长有些为难了:“因公牺牲是不错的,可是追认烈士…… 还有具体的政策规定。” “什么规定?您说,为什么因公牺牲不算烈士?”二哥咄咄逼人。 王校长答不出,他这辈子还没经历过这种事儿,也没研究过这方面的政策,只 觉得一个人的名字要和黄继光、罗盛教相提并论,恐怕不是轻而易举的,也不是他 王某人说了算的。 他只好答应向上级反映,等候裁决。 “还有什么要求?”他的眼睛巡视着这一排占压倒多数的死者家属,胆怯地问, 声音有些打颤。他担心今天走不脱,不知还有什么强人所难的问题提出来。 大哥、二哥、大嫂、二嫂一齐把目光看着老太太。老太太又号啕大哭起来: “平啊,平!你死得惨啊,丢下疼你爱你的妈,丢下你那没成年的妹妹,叫呣们怎 么过啊!” “王顾左右而言他”,老太太又扯到曾平的妹妹。王校长这才想起,还有一个 人没出场呢! 曾莉并没走远,就在里屋,一针一线地给珊珊、亮亮缝了两条黑箍,戴到胳膊 上,此时听得母亲点到她,便揉着红红的眼睛走出来,半跪在老太太身边:“妈! 您别哭了……” 老太太越发哭得伤心,抚着女儿的头,眼泪叭嚓掉在她的头发上:“王校长啊! 谁瞅着这孩子不可怜啊?她爸死得早,起小靠她平姐拉扯大,平一死,往后她可靠 谁啊?二十一了,还没个工作呢!” 曾莉俯在妈腿上呜呜地哭。 大嫂说:“妈,您甭难过!组织上有规定,因公牺牲的,可以让家属顶替。珊 珊、亮亮还小,还不该小莉顶她姐姐?” 二嫂说:“当然是这么着!王校长,您说呢?” 王校长说什么?他心里翻江倒海!哪儿想到会有这么多麻烦,连环套,一环扣 一环,看来,这家人是商量好的,得寸进尺,没完没了啦!此时,他心中为曾平之 死而引起的巨大悲哀不知不觉消退了大半,只为陷入重围的自己着急了。曾平啊曾 平,我宁愿以自己的死换回你的生,别这么折磨我了!你好端端地立下了那么神圣 的遗嘱,却不知道身后事是这般模样! 曾平的遗体在医院太平间里静静地躺了半个月。 王校长半个月没睡一个囫囵觉。他瘦了一圈儿,原来红光满面,如今蜡黄泛着 灰绿,干巴巴起了好多皱纹;原来抽烟极少,如今一枝接一枝;原来笑容可掬,如 今一脸苦相。 这半个月好奔波!从家到学校,到教育局,到市委,到死者的家,还得到医院。 医院没完没了地催他:遗体得赶快火化,不能再存放了!死者家属一口咬定:不答 应全部条件,甭打算烧! “条件”一个比一个难办。 最容易的是车祸赔款。警方的事儿,有明文规定,不必讨价还价,款子直接由 肇事单位拨过来,一张支票解决问题。 其次是入党问题。支部讨论了一次,同志们为曾平的死而惋惜,赞扬了她生前 的工作成绩,但也提出了一些美中不足。有人说:曾平之所以工作做得好,是因为 她的爱人何泉特别支持她、成全她,把家务都揽下了,她才能没有后顾之忧。别的 同志多数都没有这个条件,拖儿带女,百事缠身,要不然,也不会次于曾平。言外 有愤愤不平之意。有人说:曾平好大喜功,有浮夸风,报纸上关于她的报道,好几 处与事实有出入,发表前她本人看过清样,竟然不予改正。又有人说:曾平是一花 独秀,孤芳自赏,教师中很少合得来的,群众关系不好。还有人说:曾平不孝敬老 人,自从结婚以后没有回过娘家,生活费还得她妈派她妹妹来取。更有人说:曾平 违反了计划生育政策,别人只生一个,她生了俩,还没罚款呢!为什么纵容她?她 既不是归侨,又不是少数民族,凭什么?……简直一无是处。这样的人,能当党员 吗?最后举手表决,竟然一半对一半。 王校长发火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既然死了,就不必苛求了!”他一一 批驳那些反对意见:后顾之忧,人人都有,只看怎么克服,曾平的成绩是明摆着的, 不能因为她爱人好就否定她忘我的工作;报纸上的文章,校长也看过清样,责任在 他;至于群众关系嘛,曾平不是党员,本身就是“群众”,倒是在座的党员同志应 该们心自问,平时怎么团结人家的;至于孝敬老人问题,这些天来,他根据自己和 曾平的母亲打交道的体会,觉得这位老人也确实不大好“孝敬”。计划生育问题嘛, 王校长就略去不谈了,他能说什么?算了!王校长说完,再次举手表决,刚刚获得 勉强多数,就算通过,再报党委批准,同意追认曾平同志为中共正式党员——追认 就没有预备期了。 追认“烈士”就更难了。 王校长专门请教了上级,答复说:因公牺牲有多种情形。比如矿井塌方,许多 矿工井下丧生,显然是死在工作岗位上,是“因公”,但能一律算烈士吗?再比如 运动员在球场上踢球,不慎伤了内脏,一命呜呼,能算烈士吗?干脆再举个你们教 育界的例子,一位老教师在讲台上突然心脏病发作,抢救无效而死,能算烈士吗? 王校长承认说得有理,但又解释说:“曾老师是在带着五十二名学生外出春游 的时候牺牲的,学生都安全回来了,她自己却……” 上级说:那就要看看具体情况了。当时有没有什么危险?比如说,有一匹惊马 冲过来,眼看就要伤着学生了,她挺身而出?或者,一个学生差点儿跌下悬崖峭壁, 她用自己的身体……? 王校长失望地摇摇头,这些都没有。不过,他愿意再调查调查当事人,看看能 不能挖出点材料? 于是,吓傻了的五十二名学生,还有那名心有余悸的司机,再次受审。 “你们当中哪一个不好好地坐着,往车门那儿跑了?曾老师是为了救……?” 王校长问。 学生们你看我,我看你,互相证明,谁也没动窝儿。 “就算没动。你们谁向曾老师提出什么要求?曾老师为了帮助你们,只好跑来 跑去,不慎……?”王校长再问。 学生们大眼瞪小眼,异口同声说:我们什么要求也没提! 王校长只好把目标转向司机:“你是不是请求曾老师守着门?” 司机连连否认:“哪儿能啊!我不是跟您说了嘛,一再提醒他们别往车门那儿 站呢!” 学生们证明:是这样。 王校长为难了,他总不能强迫他们说假话。 学生们和司机都不知校长的用意,以为是追查责任。他们热爱曾老师,但不能 把人命官司硬往自个儿的头上安啊!要是他们知道这是为了给曾老师争取烈士称号, 也许愿意违心地编造一点情节! 毫无收获,王校长失望了。 王校长垂着头坐在何泉家的沙发上,一群人扇面似的围着他,他不敢看他们, 好像一个负债累累的人面对着他的债主们,任凭你们怎么发火,怎么埋怨,怎么凌 辱吧,他是无法把债还清了。 长久的沉默煎熬着每一个人。 “合算我们提的条件您一样都没办到?”大哥说,语气很横。 “报纸上一个劲儿地说提高教师的地位,完全是瞎掰!骗人玩儿呢?你们!” 二哥说,要打架的阵势。 “您这校长是怎么当的?”大嫂说,口吻严厉似校长的上司,教育局长什么的。 “一条人命就这么白搭进去了?没门儿!”二嫂说,态度强硬,坚持原来的立 场不变。 “平啊,屈死的平啊,你在黄泉路上等着我,妈不活了,妈跟你做伴儿去了!” 老太太连哭带唱,向王校长下了最后通牍,即是说:条件不答应,她就死去! 王校长只是一言不发。 何泉耐不住了,喃喃地说:“不能再等了,人都在太平间停了半个月了!再不 火化,就……” 大哥拦住他说:“唔,一切严重后果由学校承担责任!” 王校长把头垂得更低。 何泉抬起脸来,乞求地看着这些“娘家人”说:“妈,大哥、二哥、大嫂、二 嫂!王校长他也有难处,咱不为他着想,也得为曾平着想,这样下去,她不能瞑目 啊!” 王校长胸中涌起一股感激之情,他没想到还会有人替他说话。何泉毕竟也是这 所中学毕业的,有师生之谊。这使王校长看到了一线希望,“娘家”再厉害,何泉 毕竟是事主,有他这个态度,那些条件也许还有通融的余地。 “那不行,”大哥说,“不赔偿经济损失,法律也不容!”大哥说,口气仍很 坚决,但已暗暗地将条件削去了政治内容,仅强调经济了。 “那是!”二哥附和说,“咱们不是伸手向国家要钱,有政策嘛!” “娘家人”们你一言我一语,渐渐地统一了口径,只讲钱了。 王校长顿时觉得浑身的关节都松宽了些,这样,他就好办了。他这才体会到: 对付讨价还价,最好的办法是沉默。 “我还是希望……”何泉乞求地望着王校长,“希望领导能在政治上对曾平的 一生做出适当的评价。” 王校长抬起了头,用悲哀的目光巡视着曾平的这些亲人。他不是故作悲哀,半 个月来的艰苦奋斗使他苦不堪言。现在,这种悲哀已经过去了,刚才的一刹那,他 甚至感到一丝快慰。但他仍然应该以悲哀的表情说话。 他说他对曾平同志的突然逝世感到无比悲痛。这虽是说了无数次的一句话,还 得再说,因为这是带有总结性的发言,必须从这里开始。接下来,他说学校完全理 解和充分同情曾平同志的家属的悲痛心情。这句话是属于安抚性质的,不可省略。 然后他说他本人对死者家属提出的要求是支持,并且力争全部给以满足。这样,无 论满足与否,家属们对他个人都是感激的。“但是……”他在人们不无好感地、平 静地、怀着朦胧希望地听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重重地抛出了“但是”两个字, 然后再狠狠地泼冷水,讲他“个人”怎样怎样和“组织上”交涉,“组织上”摆出 怎样怎样的政策,使他“心有余而力不足”,“爱莫能助”。他一样一样历数那些 没办到的事情,听的人心一阵比一阵冷。 说完了吗?好像是说完了,他不言语了,表情挺沉痛。 “娘家人”透心儿凉! 老太太差点背过气去,嗓子里哑哑地说:“怎么着?合算一个子儿都没有?” 现在,终于到了王校长由被动变主动的时候,他接下去说:“经过我们再三交 涉,再三争取,最后由警方决定车祸的肇事单位赔偿死者家属两千元!” 说到这里,他拉开随手带来的提包的拉锁,取出两叠崭新的钞票,向何泉递过 去,像发奖金似的。 何泉一见这钱,眼泪就涌了出来,手捂住了脸。老岳母把钱接了过去。 这就算完了吗?“娘家人”都认为完了。 其实并没完。王校长此时如释重负,又宣布了由校党总支做出的两项决定。他 特别强调“党总支”三字,表明这不是按照上级的指示而是由他主持决定的,对领 了钱就不再抱任何幻想的“娘家人”来说,就像是额外恩赐。这两项决定是: 一、追认曾平同志为中共正式党员。 二、接受曾平同志的直系亲属一名来本校工作。 王校长说完,端详着他的对手们。 他们都哭了。一直不大说话的曾莉珠泪涟涟,仰望着王校长,像对待救命恩人 似的,因为那个名额显然是她的。 王校长突然觉得他们都很可怜,在这以前他曾觉得他们很可恶。这些人显然并 不高尚,很贪心;但这贪心也不大,很容易满足。 王校长终于赢得了胜利,为了胜利他不得不使用了一点儿谋略,而这些谋略竟 然未被对方识破。他心中隐隐感到愧疚,为自己的“狡诈”。 曾平的遗体好容易得以过关,送八宝山火化。 遗体告别仪式免了,因为……天气热了,又搁得太久。追悼会按原计划进行, 人到得不少,挤满了小礼堂,由教育局长致悼词。 曾平的“遗言”一样没照办。珊珊和亮亮也没去看电影,他们臂戴黑纱,捧着 亡母的骨灰盒,催下了好多人的眼泪。 何泉没履行他答应曾平的诺言。事实上,即使他坚持也做不到,他身不由己。 有一件事,也许他本可以做到:把骨灰兑水喝下去。他没喝,也没敢说出来。 他想,那样做,别人一定把他当疯子,他还得做人,不能去于疯事儿。那骨灰,就 留在八宝山了。 追悼会当天的晚报上,登载了一篇八百字的“专访”:《记以身殉职的模范班 主任曾平》,为曾平短暂的一生,为拖得太久了的后事,做了一个圆满的总结,王 校长毕竟是一位会办事的长者。当然,“专访”的对象已死,被“访”的是王校长, 文章还配了一幅曾平生前和王校长合影的照片,已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照的了,难为 王校长妥为保留至今,好像是为今天的报纸做准备似的。在这张报纸上,人们在看 到千里马遗容的同时也看到了伯乐。 大事办完,何泉已经筋疲力尽。如今,如果让他回忆这半个月的时光是怎么度 过的,他会觉得是一次漫长而又艰难的跋涉。“事非经过不知难”,半个月前他和 曾平那么轻松地谈到死,仿佛两人相约去听一次音乐会,那样情意绵绵,那样充满 诗意。而今才知道,活着不易,死也不易。不,对死者是容易的,在车轮从她身上 碾过的一刹那,她可能什么都没有来得及想,甚至都没有感到恐惧和痛苦,就结束 了生命,她决不会有无法忍耐又无法摆脱的煎熬感。 她没有体味到的,都留给何泉去细细体味了。 何泉没有料到以老岳母为首的娘家人会提出那么多的条件。在他看来,曾平的 死纯属意外,没有任何人存心加害于她,因此,也谈不上向任何人进行报复和惩罚。 但他毕竟是曾平最亲近的人,为了曾平,提出任何要求他也并不觉得过分,尤其是 要求追认为“烈士”,那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如果能以此告慰曾平的亡灵,也是他 所希望的。他也没有料到死去的曾平在这个世界上还留下那么多的对手,一讨论,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生前美如完人,死后一无是处,这简直是对于死者的莫大侮 辱。他愤慨,但是不愿意像岳母那样哭闹,也不愿意像二位内兄那样气势汹汹、直 眉瞪眼、讨价还价。他不忍对王校长那样做,他也曾是王校长的学生,拉不下脸来, 而且也相信王校长从内心深处也是向着曾平的,但孤掌难鸣,也有苦衷,不能强他 所难,强也没有用。何泉不是一个势利小人,他一向与世无争,宽大为怀,和曾平 婚后十年来,他一直是让着曾平的,把事业上成功的路让给她,牺牲自己,成全曾 平,如今,曾平死了,他不愿意为争这个争那个而坏了曾平的名誉——人们有一种 习惯,如果一个人是名人,便把其家属的劣迹算在名人的账上。因此,何泉在漫长 的“谈判”中,扮演的是一个“中立”的角色,既维护“娘家人”的利益,又照顾 到“公家”的回旋余地。事情总算获得了一个“折衷”结局,何泉已经感到满意了。 此刻,他疲惫地坐在自己家里的沙发上,吁出一口长长的气。事情办完了,他 不愿意再回忆那些过程和细节了,痛定思痛是折磨自己的事,不必了。“我希望我 能死在你前头”,曾平生前这样对他说过,现在已经应验了。他亲手办完了亡妻的 后事,虽然并未完全按照她的遗愿,但比那样光彩、圆满,何泉觉得,这也对得起 她了,追认为党员,登了报,还要怎么样?有几个人死后能受到这种待遇,何况家 属方面还…… “娘家人”差不多已经走光了。两位内兄及其夫人本无私心,是在助战的,既 已鸣金收兵,各自班师回朝了。那两千元是给何泉的,他们也并不想分点儿。曾莉 奉命上医院检查身体,学校让她快些去上班,参加一期打字培训,她接的是姐姐上 电大以前的差事。继续留下来与何泉做伴的只有他的老岳母,她刚刚把珊珊和亮亮 这些天揉得泥巴巴的衣服洗净、晒在院子里,这会儿,又在归置屋子,把女儿留下 来的家具擦了又擦,一面擦,一面叹气。何泉望望老人家消瘦的面容,心里又是一 阵酸楚,唉,老人家不容易!她这一辈子,幼年丧母、中年丧夫、晚年丧女,人生 的三大不幸全摊上了。曾平生前一直对她有成见,认为她是小市民、钱串子脑袋, 也太过了点儿。他们结婚时,岳母“嫌贫爱富”,曾从中作梗,是事实;他们婚后, 岳母没有给予任何帮助、照顾,还按月索取生活费,这也是事实。但是,能要求她 怎样呢?她没有能力,一辈子没挣过一分钱,丈夫活着靠丈夫,丈夫死后靠儿女, 按照眼下的世风,主要靠女儿。不能怪她,曾平毕竟是她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亲生 女儿啊!如今,这个女儿没了,老太太本指望曾平的学校能按月给她一笔生活费, 却未被批准,理由是她尚有二男一女。唉,政策并不一定都能符合实际啊,制订政 策的人哪知道儿子和女儿是不等价的? “妈,”何泉眼眶里滚着泪花,望着老岳母说,“我妈死得早,您就是我的亲 妈。曾平在,是这样;曾平不在了,也是这样。您的生活费,我照旧给您,给您养 老、送终!” 老太太没抬头,只是默默地擦着柜子、桌子……眼泪叭嚓地往下掉,“孩儿啊, 你的心我知道,你比平还孝顺我,可那是冲着平啊!如今,平不在了,我怎么能再 要你的钱?白吃姑爷的,让人家戳脊梁骨!孩儿,我不要你的,别看我那么样儿地 跟公家争,要小钱儿似的,不是为我,是为你,为平留下的这俩孩子!那两千块, 我给你搁柜子里了,赶明儿你拿到银行存上,我一分不要,我不能从没娘的孩子嘴 里争食啊!” 一向被曾平鄙弃的母亲也有一颗慈母心,这颗心让何泉感到热得发烫!他站起 来,扶住岳母瘦弱的胳膊:“妈!您说些什么呀?您还是孩子的姥姥,还是我的妈! 您……搬过来住吧,我们和您一起生活,永远不分开!” 老太太又是一声叹息:“唉!没有这么着的!孩儿,你还年轻,才三十六,往 后的路还长着哩!过个一年半载,碰见合适的,你能不再找一个?” 老太太平静地用泪眼瞅着何泉,何泉的心猛地像被烙铁灼伤了似的抖了一下, “您说什么?我……还会再结婚?您还不如骂我呢!我要是做出那种对不起曾平的 事儿……” 老太太依然那么平静地瞅着他,眼神中似乎还有一丝威严的冷笑,“甭赌咒发 誓的,你又不是个娘们儿,还能一辈子守寡?跟我似的!眼下妇女也不拿改嫁当回 事儿了,何况男人?男人没有一个守得住的,开头儿,备不住难过一阵子,可到了 儿,还得过日子,还得朝前奔呢!你有工作,又有俩孩子,天大的能耐,一个男人 撑不起来!总有一天,你会活动心眼儿……这话,我这个当丈母娘的不该说,可我 见得多啊,孩子,早晚是这么回事儿!” 何泉愣住了。岳母的话句句刺耳,却又不无道理。那不是冷嘲热讽,是岳母为 他着想哩,难得有这样的好岳母,为他想得这么远,这么周到,竟然一点儿也不嫉 恨姑爷再娶,尽管何泉心中从未有再娶的念头,他也不能不感激老岳母的这一片真 情! 不语等于默认。老太太的观点被何泉真的接受,她自己反倒又难过了:“唉! 谁的路谁走,旁人拦不住。就是……得找个老实可靠的人,能安心跟你过日子,能 疼孩子,就好……”说到孩子,她的声音不禁颤抖了,“……哪能像亲妈那样疼孩 子呢?天下的后娘……有一个好的吗?” 何泉的心也在颤抖,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一双儿女在后娘的淫威下偷偷地抽泣! “妈,您别说了,我不结婚,永远不结婚!”老岳母把何泉的心揉碎了! 老太太又不说话了,慢慢地,慢慢地用手中的那块抹布擦呀,擦呀,这会儿, 正在擦那台电视机。其实,在谈论如此严肃的话题时,她本不必干这些无关紧要的 活儿的。 何泉被她征服了,她真正了解了何泉,而何泉并没有了解她。她在想:你这会 儿什么好听说什么,过后碍不住翻脸不认我这个“妈”,谁能拿绳子捆住你不许你 结婚?哼,我见得多了,新坟土还不干,就又搞上对象了,有了新的,就把那个死 的忘得一干二净了,还能想着我这个过时的岳母?唉,娶了后娘有后爹,俩孩子就 掉到人家眼里头了!还有那两千块钱,满屋子的家具,都是人家的了,我女儿置下 这些东西不容易,到头来都是给人家预备的!老太太想到这里,眼泪又叭嚓叭嚓往 下掉。 “妈,妈!”何泉把头垂在岳母肩上,泣不成声。 “一个男子汉,五尺高的大老爷们儿,别这么哭哭啼啼的,你坐下!”老太太 抹了一把泪,推开何泉说,“你把我当妈,我就让你听妈一句话!” “妈,您说吧,我听您的!”何泉顺从地又坐在沙发上。 老太太却并不落座,从桌子边转过身来,背靠着桌子,脸朝着何泉说:“孩子 啊,妈什么都想过了,为你着想,也为孩子着想。妈不想耽误你,想把小莉给了你……” 何泉像弹簧似的跳起来:“妈,您……您说什么呀?您疯了?” “妈没疯,妈心里头清楚着呢!听着,孩儿!小莉跟了你,俩孩子跟着亲姨儿, 吃不了亏,妈就放心了,平也就合眼了,这么办,死的、活的,都对得起了!” “不行,绝对不行!” “不行?怎么不行?老年成,这么样儿续亲的多的是,谁也说不出什么来!” “可……我都三十六了,小莉才二十一呀!” “你比她大,往后就多操点儿心吧!妈盼着你们好好过,别抬杠拌嘴,别亏待 孩子,妈死了也放心了。怎么?我把娇娇的大姑娘许给了你当填房,你倒不乐意?” 何泉的脑袋嗡的一声,如同一霎时被抽成了真空,失去了思维能力,他无力地 跌坐在沙发上,愣愣地望着老岳母,不知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提得大突然了。 时间,是治愈心灵创伤的一剂良药。一位什么名人这么说过。此刻,何泉在经 受这剂良药的治疗。但这个疗程不是几年,几个月,而是短短的几个小时。他呆坐 在那里,耳边嗡嗡地回响着老岳母刚才发出的惊人指令。 奇怪!他那空空如也的头脑里,怎么闪现出了曾莉的脸?曾莉,过去在他心目 中一直是个小妹妹,现在,却以另一种面目,另一种身份闯人他的脑海了,她那少 女的身姿,年轻的面容,她那眼睛,头发……何泉极力驱散眼前的影像,仿佛在割 断自己心中不道德的邪念,但是,曾莉的形象却越来越清晰,他甚至看见,她亲密 无间地搂着珊珊和亮亮,像他们的妈妈一样。这不是幻觉,珊珊和亮亮从小就是他 们的小姨的宠儿,她每次来,总和他们亲个没完,尤其在他们失去妈妈之后…… “你说话呀,到底乐意不乐意?”岳母在催他。 何泉把头垂得低低的,像受审的罪犯似的说:“我……当然乐意,就是不知道 他姨儿乐意不乐意?” 第五章 魂归何处? 这一觉睡得好实在。 高迈醒来的时候,不知道已经是什么钟点儿,满屋子都是灿烂的阳光。他伸伸 懒腰,披衣下床,下意识地往旁边看了一眼,才知道李金镯还没有醒。这有点儿奇 怪,她从来没睡过懒觉,每天总是起得很早,等高迈醒来,家里已经收抬得窗明几 净,连早饭都预备好了。 “金镯!”高迈叫了她一声,好像是有意缓和昨夜的沉闷气氛,他叫得轻柔而 亲切。 李金镯没有应声。 “金镯,金镯,该起床了,太阳都晒着你的眼睛了!”他故作轻松地笑着说, 开玩笑似的。的确,一缕阳光正洒在她的脸上,呈现出温暖的橘黄色。 李金镯仍然没有应声,连动都没动。 那就……让她睡吧,高迈想,金银够累的,难得这么好好地休息。他不再叫她, 还给她掖了掖被子,这时候,却突然发现了枕头旁边那个空了的药瓶儿。为什么空 了?药呢?他急忙拉开了自己的枕头、被子,一片也没找见。他清清楚楚地记得, 昨天晚上还有大半瓶呢,哪儿去了?空瓶为什么丢在金阈枕边?他有些慌了,“金 阈,金阈!你看见我的安眠药了吗?金阈,金钥!” 任他又推又喊,李金镯纹丝不动。 高迈如雷击顶!他断定安眠药统统让李金镯吃了,她自杀了,死了!金钥,你 为什么要死?怎么会想到死?昨晚上的吵嘴——如果那算得上吵嘴的话——能至于 死吗?高迈不能理解,伤害了别人感情的人,很难设身处地地理解被伤害的人。昨 晚上……咳,哪一对夫妻都会产生口角的,我们又没有动手打架,只是随便瞎说说 而已,你怎么就走了绝路?如果昨晚上…… 高迈后悔了,他昨晚上都胡说了些什么?欠债啦,还账啦,赛跑啦,简直是胡 扯!他等于明白地告诉李金镯:“我现在不爱你了。”或者说:“我从来就没爱过 你!”等于当面宣布要抛弃她!这太绝情了,高迈没有什么理由嫌弃他的妻子,嫌 她是个工人?嫌她文化水平太低?嫌她一口“怯话”,语言粗俗?这一切,原是她 固有的,从高迈认识她的那、天起,她就是这个样子,为什么那时候什么都不嫌? 如果你。开始就目不斜视,本来什么都可以避免的。不,那时候高迈什么都不觉得, 他没有看到她有什么缺陷,反而觉得她一切都比自己强:技术上拿得起,人事上戳 得住。他惊奇这位姣小的姑娘的神通和胆量,自己这个文弱书生还须仰视她哩!就 连外观的视觉形象,他也认为金钥完全称得上美丽!十几年的时间,难道她一切都 变了吗?美好的都变成丑恶的了吗?不,金钥没变,保留着一切素朴的美德,只是 悄悄地改变了位置和作用,由高迈的监护人变成了家属和附庸。她忠于职守,一日 三餐,四季衣履,待人接物,送往迎来,承担了一切琐碎、繁杂、劳累的事务,几 乎像一个老妈子、看门人、服务员、女管家,说得好听一点:贤内助。没有她,很 难设想高迈能像现在这样心安理得地坐在书斋里当毫无后顾之忧的作家。而这一切, 都是在她业余时间完成的,她也有工作,每天要花八个小时去干强体力劳动,筋疲 力尽之后回到家里来还要继续服务,是高迈的忠实而又尽职的奴仆!她也有收入, 如今每月的工资连同奖金达百元之多,并非依赖高迈赐予衣食。她是一个无可挑剔 的、无愧于丈夫的妻子。那么,是高迈变了?见异思迁、喜新厌旧、朝秦暮楚?高 迈的背上、头上渗出了一层冷汗,难道在他的生活中,或者只是在意识中,出现了 什么“第三者”吗?没有,高迈扪心自问,绝对没有!虽然,他曾经结识过众多的 年轻女性,女作家、女记者、女编辑、女导演、女演员、女画家、女音乐家、女教 师、女企业家……都是些女“强人”,并且也曾经不由自主地在心中拿金阈和她们 相比——以金钥的短处和她们的长处相比,愈显得相形见绌,但是,他却从来没有 想过,或是不敢设想由她们之中的任何一位来代替金阈,做他的妻子。因为,如果 那样,就意味着他遗弃了金银,而“遗弃”,无论在中、外、古、今,都不是高尚 的行为,尤其在当今的中国,在高迈和金阈的社会地位大相悬殊的情况下,将会受 到社会舆论的谴责。他当然也没有背着金阈和那些女人做超出正常接触范畴的交往, 虽然时下人们对这种事多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并不怎么过问,但如果 他那样做,就意味着背叛了金钥,对于忠实于他的妻子,他的“不贞”是有罪的、 不道德的。高迈只是在内心深处埋藏着一个不曾告诉过任何人的念头:我多少希望 金阈能是一个女“强人”——女作家、女演员、女教师……强于现在的她,强于许 多普通的女人,甚至强于我!那样,即使我们离异,我也不必负遗弃弱者的罪名, 可以坦然地追求自己的所爱了。可是,这样的念头是那样地荒唐和缥缈,永远也不 可能实现。金阈就是金阈,她不具备女“强人”的任何素质,怎么会在一个早上突 然变成另一个人呢?高迈嘲弄自己这虚幻的非分之想,并且在萌生的同时就悄悄地 在心中扼杀了它。今生今世,他已命中注定只能和金阈一起生活,并且“白头偕老”, 在世人心目中,这是理所当然的。高迈实际上接受了这一命运,虽然有痛苦,有不 满足,但并不打算去做对金钥、对他自己、对社会都是一个难题的事,一辈子就这 样打发算了,好在他还有事业,有赖以弥补心灵病痛和缺憾的文学创作。一个人, 不可能得到他想得到的一切,有所得,必然有所失,他宁可克制自己,牺牲自己, 而不去伤害金钥。这种克制和牺牲,似乎在世人看来也是一种美德,一些有成就的 大人物曾因此受到赞誉。他为自己的这美德而自豪。他认为金阈也应该为有这样一 个高大而又完美的丈夫而自豪。 但是,金钥似乎没有这样的意识,要不然,她怎么会……?高迈觉得金银简直 是一个不可理解的人,他要唤醒她,告诉她:你知道吗?为了你,我是怎样……晚 了,金阈已经叫不醒了,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已经永远永远地睡去了! 高迈突然意识到面前的李金镯是一个——死人,一个服毒自杀的女人!现在, 他悔恨也罢,解释也罢,表白也罢,自豪也罢,都是多余的了,在金钥面前,他只 感到恐惧:人命案,自杀,他的妻子!过一会儿,再过一会儿,高迈就必须回答人 们的提问:她为什么自杀?谁能够证明是自杀而不是谋杀?邻居、亲属、同事、警 察都会这样问,他怎么回答? 高迈脸色惨白,瞳孔缩小,浑身冰冷,四肢发抖,绝望地扑在床上,苦苦地呼 唤着:“金阈,金阈!” 李金镯纹丝不动,毫无声息地安卧着,全然不知道她给高迈带来了多么巨大的 悲痛和恐惧,留下了多么触目惊心的难题,十几年来,她第一次睡得这么安详。若 在往常,这会儿正是她忙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一日之计在于晨”,现在,她不用 忙了,永远也不用忙了! “金阈,金阈!你不能死,你睁开眼!……”生者无休止地呼唤着死者,死者 什么也听不见了! “你睁开眼,你睁开眼……”沙哑的呼唤,字字血,声声泪,此时的高迈,是 一个情真意切的丈夫,竭尽全力在叩打地狱的门,如果真有地狱的话,精诚所至, 金石为开! 奇迹出现了!李金镯的睫毛动了一动…… 高迈疯狂了!死神被他感动了,向他屈服了,金钥没有死?她还活着! “金钥,金锡!”绝望的呼唤又闪耀着希望的光辉。 李金镯的睫毛又动了一动!即使高迈怀疑自己的眼睛,但事实毕竟是事实! “金阈,金阈!”他欣喜若狂! 像地狱之门的门扇在开启,那双眼睛,那双紧闭着的眼睛,一闪,两闪,在几 度轻微的闪动之后,居然重新睁开了…… 一团亮光突然射进眼睑,她什么也看不见,从黑暗到光明,眨眼之间,她跨过 了两个世界之间森严的界限,她还不能适应,只觉得双眼酸疼,浑身胀麻,凝滞的 血液又在流淌,轻飘飘的躯体又变得沉重,无依无靠的双脚乃至全身都落在了实处。 强烈的阳光晃着她的眼睛,她只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叫着一个陌生的名字:“金 阈,金阈……”她不知道这是谁在叫谁。 她觉得有一双手抓住了她的手,一张脸贴在她的胸脯上,还流着热泪,洒在她 的脖子上,那个声音在问她,哭着问她:“你好糊涂啊!为什么要扔下我去死?为 什么要自杀?” “自杀?”她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莫名其妙的字,实在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有 过自杀的行为,“自杀?……” “你把安眠药都吃光了,不是自杀是什么?”高迈痛哭流涕,“你不该这么做! 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跟我说吗?原谅我吧!是我错了,我昨晚上不该说那些让你伤心 的话!我……再不说了,永远不说了!” 她完全听不懂他说的是什么。 那一团亮光渐渐清晰起来,像照相机的镜头在调整焦距,白光化成一块块彩色 的光斑,化成越来越具体的物象,原来是一张陌生男人的脸,离她那么近!手,还 握着她的手! “你……你是谁?”她恐惧地喊道,声音很小,但她用了很大气力。 “是我呀,我是高迈!你怎么连我都认不出来了?”高迈动情地说,惊喜中又 搀杂着疑虑。 她同样困惑地看着他,想不起来在何时何地见过这个“高迈”!她吃力地移动 视线,这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躺在床上,不知是谁家的床?她的身上只穿着内衣,不 知是谁的衣服?她愣愣地环顾着周围,这里的一切都是陌生的,床、墙壁、吊灯、 梳妆台、组合柜、衣架、沙发……她完全弄糊涂了。 “告诉我,请您告诉我,我……怎么会在这儿?这是什么……地方?”她惶恐 不安地问那个“高迈”。 高迈在流泪,听着她那声调异样的胡话,苦笑着说:“这是在咱们自己的家呀, 金阈!” “金银?”她不相信这是自己的名字,“您……认错人了,我不是……不是…… 让我走,我要走!”她想挣扎着坐起来,可是,没有这个力气。 高迈悲哀地看着她,“金钥,你这是怎么回事啊?” 怎么回事?她自己也弄不清是怎么回事,好像做了一个奇怪的梦,糊里糊涂地 飞到了另外一个星球上似的。她疲倦地闭上酸疼的双眼,极力回忆着那个梦,回忆 着自己的来龙去脉…… 是的,那好像是一场梦,一场噩梦。在梦中,她清楚地听到了尖厉的刹车声, 自己的肋骨的断裂声,一腔热血向外迸射的如同原子弹爆炸的轰然一声巨响!然后,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像碎石和尘烟一样向四处飞散……那是一种神秘而又清晰的感觉, 仓促之中,她来不及找到一个恰当的形容,一个贴切的类比,对了,也许安徒生笔 下的小人鱼有这样的体验:生命结束的时候,感到自己化成了虚无缥缈的泡沫! 她当时就觉得自己成了那样的泡沫,不,比泡沫还要轻,没有些微的重量,简 直像一缕烟云,一阵清风。她升腾在空中,随风飘荡,如一片落叶,一根羽毛。她 极力想弄明白自己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却弄不明白。她极力想使自己的脚跟着 地,或是伸手抓住一根树枝,却无法驾驭自己。 很奇怪,她睁不开自己的眼睛,也许她正在大睁着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她 的面前是无边的黑暗。她不知道自己闯进了什么地方。怎么没有太阳,没有蓝天, 没有云彩,也没有树木、花草、人迹?也许这是在黑夜,又为什么没有月亮,也没 有星星,甚至没有一盏灯光? 只有声音。她听到了各种各样的声音,那声音嘈杂得很,有车声:汽车,摩托 车;有人声:跑步,惊呼,哭叫,嘁嘁喳喳的交谈。有陌生人的声音,也有熟人的 声音,只是一时想不起也听不清谁是谁。她猜想,下边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很想凑过去听个究竟,很费劲地朝声音嘈杂的地方“飞去”——真奇怪,她 怎么竟会飞了?飞行很不容易,像一个生手驾驶飞机,她一时还不会掌握方向,控 制平衡,操纵高矮,是的,《追捕》里的杜丘开的飞机就是这样瞎撞!她暗自自嘲 地笑了一下,极力调整航线,凭着听觉向下俯冲。降落很难,在没有导航信号、没 有灯光指引的情况下,她看不见跑道,无法落到地面,好几次,她感觉已经贴着那 些人的脑袋了,又身不由己地滑了过去,飘了起来。她在人们头顶盲目地盘旋。 那些人在喊叫,哭哭啼啼。她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在喊叫,好像还在叫她的名字! 又一次俯冲,她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儿,是从嘈杂的人群中心部位发出的。她 明白了,突然之间明白了,那是她!她“死”了!她不由得感到了钻心的痛楚,怎 么会“死”了呢?刚才那爆裂,那飞散,那飘荡,就是“死”吗?她想大声地对他 们喊:我没死,我在这儿呢!但是,她喊不出,那大张着的嘴巴没有任何声响。唉, 原来“死”了的人是不能说话的,真可惜! 车子又在响动,好像是开走了,那一团血腥气,连同嘈杂的人声也随着消失了, 只把她孤零零地抛在这里,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周围是死一般的寂静,伸手不见 五指的黑暗。 她无声地叹息着,悲哀地离开了那若即若离、始终无法降落的地面,又回到了 高不可测的空中。她完全没有力气了,也不想再费什么力气,像一朵云彩飘在空中。 她感到风在吹她,托着她,推着她,在空中游动。她完全不能左右自己,只能随风 飘荡,飘荡…… “我没死,我没死!”她喊着,睁开眼来。 “是啊,你没死,你不会死的!”高迈热切地俯在床边,对她说,“你活着, 活着!” “可是,我的学生呢?五十二个学生……他们都没事儿吗?他们在哪儿?”她 问高迈,问得那样急。 “什么学生?”高迈完全不知其所云,“你说些什么呀?金银!” “什么金钥?我不是……”她也同样不知其所云,极力想解释清楚,却又无法 解释清楚。刹那间,她的脑际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咽下了自己想说的话,下意识 地望着床边梳妆台上的镜子,真奇怪,镜子里映出一张陌生女人的脸! “啊!这是谁?是谁?”她愣愣地问。 “这就是你呀!”高迈哭笑不得,像开导一个精神病人,像启发一个从未照过 镜子的婴儿。 “她是我?”她眼睛睁得大大的,吃惊地望着镜子里的“自己”,“那么,我 是谁?” 离奇的现实使她无法正视,却又不能不正视,她发觉自己已经不存在了,今日 何日?此身何身?她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女人,那么, “我”呢?“我”呢? 高迈被她弄得懵头转向。 旁观者述,当局者清。她反而清醒了,清醒地意识到“自我”的存在,“自我” 的毁灭!犹如当头一棒朝她打来,她头晕目眩,失去了知觉。 她一直昏睡,不计时日地过了许久。 大夫来了好几次,是高迈请来的,大夫为她诊脉,察看她的瞳孔、舌苔、耳根、 手心、足底,未发现任何病变;还用一种挺复杂的新式仪器测试她的神经,结果一 切正常。出于自卫的本能,高迈向大夫隐瞒了妻子发病的原因,“吞药自杀”这四 个字他难以启齿,那会给他招来很多麻烦,社会舆论,亲属的非难,甚至会承担什 么法律责任。一个作家如果惹上这些,就会像捅了马蜂窝,嗡嗡地追着他没完没了, 他的名誉,他的社会地位,他的创作生涯,就难以维持了。他没说,大夫竟然也没 看出来,做了一个似是而非的结论:“您的妻子,她患了一种叫‘嗜睡症’的病。 这种病,古今中外曾有过为数不多的先例,病人昏睡不醒,少则几天、十几天,多 则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我国晋朝的阮籍——您是作家,一定知道他———他 因为醉酒而昏睡了半年;苏联的一个姑娘则昏睡了二十一年,她是由于母亲去世, 悲痛过度而失去知觉的。您的妻子在发病之前,精神上受过什么突然刺激吗?” “没有。我们夫妻感情很好,家庭幸福,她工作上也很顺心。她昨天夜里,下 了中班,从厂子里回到家就睡了……情况就是这些。”高迈说,省略了很多细节。 “唔,也许她在回家的路上遇到了什么意外,比如持刀抢劫之类……而回来又 没告诉您?”大夫猜测说,很像在编造一篇推理小说的样子。出于对高迈这位社会 名流的尊重,他看病是很认真的,远远超过了在门诊或病房里应付普通病人的那种 心不在焉。 “没有,完全没有这种可能。”高迈堵死了这条思路,他可不希望把他的妻子 牵扯进什么桃色凶杀案中。他暗暗嘲笑这位大夫在医术上的“二五眼”并且假充斯 文,卖弄博学。 “那就好。”大夫说,不再深究了,给他开了好几种药,一一嘱咐服用的时间、 剂量。并且告诉他:“在她醒来之前,除了药和水之外,不需要喂任何东西,嗜睡 病人的新陈代谢是很缓慢的,药里面已经提供了足以维持生命的东西。耐心等她醒 来吧,大概不会太久!”大夫临走的时候,甚至还回过头来像开玩笑似的补充了一 句,“不管多久,她在睡眠状态都不会变老,假如……假如她睡上二十年,那么您 在白发苍苍的时候,陪伴您的仍然是一位年轻美貌的妻子!” 这个饶舌的家伙,每隔两三天就来一次,把李金镯摆弄一遍,如同处理一具尸 体;然后再调整一下他的药品的品种和剂量,并且和高迈说些天南海北的奇谈。他 来了大约五六次,每次都说:“快了,她快醒了!” 高迈还得感谢这位大夫,没有他垫底,高迈心里不会这么踏实。“自杀”、 “谋杀”的阴影消失了,连高迈也认为李金镯是患了“嗜睡症”,即使将来有个三 长两短,有大夫的诊断证明,他也可以向任何人交待了。因此,他没有给天津的岳 父岳母去信和电报,不想惊扰他们了。 制皂厂的人倒不请自来。班长突然不来上班了,那些婆婆妈妈就寻到家里来, 问长问短,连刘利华也跟了来,还提溜了一网兜水果。 高迈看见这帮人,不免想起开搅拌机时的往事,恍然有隔世之感。他藐视刘利 华这个势利小人,真想“损”他几句,话到嘴边又忍住了。算了,时至今日,早已 证明了谁是谁非,不必跟他计较了。 刘利华倒未必不想跟他计较,这是一个“无缝不下蛆”的角色。“哎呀,大镯 子真是福浅命薄,这日子正过得滋润,怎么突然病了呢?”他嘻嘻哈哈地,说出话 来就带刺儿,“那天中班儿我还跟她说来着:您可得好好伺候高大作家,留神别让 他甩了!得,这回她自个儿倒躺倒不干了,还得让您伺候她!唉,活该您倒霉,人 生在世,破锅、漏屋、病老婆,这三样摊上一样就够戗!” 刘利华的语言有多么生动,转弯抹角,把高迈心里头的“压痛点”都点了一遍, 远比那位大夫更懂心理学!要不是同来的婆婆妈呣们拿眼睛瞪他,他还会更加入木 三分地说下去。高迈本想回敬他几句,却说不出。低头沉默了半天,对刘利华说: “没什么,夫妻之间本应该互相照顾!” 婆婆妈呣们点头称是,啧啧赞叹,看着高迈耐心地给李金镯喂水喂药,艳羡她 有这么一位好丈夫,各自满足地回去传播口头新闻去了。 这十几天来,高迈极尽丈夫之责。他捧着误诊的大夫给的那些药,却宁愿虔诚 地相信这可以治妻子的病,定时、定量喂给她吃,轻轻地撬开她的嘴,用小勺把温 度适当的药水一滴一滴地滴进去。他做得那样细心,如果有一点水星儿溅在她的脸 上,也用手绢轻柔地拭去。每天早晨,他用毛巾蘸着温水、香皂给她洗脸、洗手, 每天傍晚,为她洗脚。也许这纯粹是一种道德上的自我完善,一种良心上的自我谴 责,感情上的自我补偿,也许是一种男人的本能。泼妇使男人猬琐,贤妻使男人疏 懒,弱女子使男人怜爱。李金镯大难不死,慵倦昏睡,病潇湘似的静卧榻上,倒让 高迈觉得她更像个妻子,自己也更像个丈夫了。他还从来没有这样做丈夫,第一次 感到关怀人、照顾人、体贴人也是一种幸福和享受。他半麻木地陶醉在这种自我感 觉中,似乎自己的形象也更加高大完美起来。他想起卡尔·马克思在燕妮卧病时丢 下了繁忙的写作日夜守候在床前,想起苏里柯夫在妻子去世后有半年的时间未握画 笔而使调色板上的颜料干枯,想起元稹在亡妻灵前“为君营奠复营斋”的凄凉心境, 仿佛自己也和这些杰出人物一样,成了一个奇男子,或者简直就是一个愁思百结、 柔肠万转的文学形象,他感到满足。这些,冲淡了他的悔恨和自疚。他有对不起妻 子的地方,但那已经过去了,金阈已经忘了,他也可以忘了。忘了吧,把一切不愉 快的过去都忘记,让生活重新开始。他甚至觉得金钥失去记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待她醒来的时候,他们之间就再也没有怨恨,而只有恩爱。他决心更专一、更深沉、 更真挚地去爱金钥。他长久地端详着静卧中的妻子,愈发觉得她是端庄的、俊秀的、 美丽的。金钥不老,三十四岁的人还像二十八九的样子,也许是没有生育过的缘故 吧?在现代人的意识中,没有子女并不算缺陷,他们可以生活得无忧无虑、无羁无 绊。一件东西,轻易得到时并不一定充分意识到它的价值,突然失去时却身价百倍, 失而复得更觉得价值连城。现在,在高迈眼中,金锡是完美无缺的妻子,是他生活 中不可或缺的伴侣,是他的精神支柱,是他的骄傲,他深情地望着她,盼望她快些 醒来。 这些,如果李金镯有知,她应该感觉到。 她是感觉到了,十几个日日夜夜,她并不是一直在昏睡,有时像在做梦,有时 似梦非梦,有时相当清醒,清楚地听到每个人说话,不同的性别,不同的身份,不 同的语调,而中心议题都是一个:关于李金镯。凌乱的信息输送给她的头脑里,她 费了好大的劲才理出了点儿头绪,结论使她骇然:这个李金镯是自杀身死的,而周 围的这些人,包括她的丈夫都认为她还活着!她想大声告诉这些人:“我不是李金 镯!我是……”不行,她又恢复了在空中飘荡的那种感觉,喊不出,看不见,动不 得。像一只被关在屋子里的飞虫,想飞出去,往玻璃上撞呀,撞呀,撞得筋疲力尽 仍然毫无希望,颓然落在地上喘息,她只好顶着“李金镯”的名字,静静地躺在床 上,听任大夫对“嗜睡症”患者的摆布,听任“丈夫”高迈的侍弄,听任来访者的 谈论。 她多么想听听这些人说点儿别的!难道这个世界上除了“李金镯”就再没有别 的人、别的事了吗?他们没有听说有一个叫“曾平”的女教师遇上车祸了吗?她后 来怎么样了?还有她的学生,她的丈夫、孩子怎么样了?可惜,谁也没说起这件事! 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事太多了,每天四版《参考消息》、八版《人民日报》,再加上 晚报……也只能登登重要的新闻,小小的曾平不会引起社会上的注意;这个地方也 许离她的学校、离她的家太远,口头新闻传递不到这儿来。唉,信息!她多么需要 信息!可是,关于“李金镯”的信息过剩,而关于“曾平”的信息却奇缺! 半月久违,江石突然光临。他兴致勃勃地催问高迈《凤求凰》写完了没有,高 迈却告诉他这件事早置之脑后了。 他们默默地坐在李金镯的病榻前,相对无语。江石为李金镯不幸染上这种“嗜 睡症”感到悲哀,也感到奇怪。 “是不是因为她过于劳累的缘故?”江石问。 “可能是吧?她上班的工作量很重,回家又有很多家务,把她累垮了!”高迈 说。 “唉,唉!”江石连连感叹,“人毕竟不是机器,超过负荷就承受不了啦!我 每次拍完片子,最大的愿望就是:睡上它三天三夜!——可是,金阈怎么一下子昏 睡十几天都不醒呢?” “有时候也醒过一会儿,还跟我说话呢!”高迈说,“不过,她好像记忆力减 退了,话说得糊里糊涂,我都听不明白。” “这倒没关系,病人嘛,说胡话的情况是常有的。老高,别惊动她,让她好好 休息。等彻底醒过来就好啦……” 江石正说着,高迈却突然拉住他,压低声音说:“你看,她……她好像又醒了!” “噢?”江石看见金镯的嘴唇果然在轻轻地蠕动,便立起身来,期待地站在床 边,想和金阈说句话。 金钥却不像要醒来的样子,身子、手、脚都一动不动,眼睛也没有睁开,只是 嘴唇在嚅动,像说梦话似的发出微弱的声音:“同……同学们,现在听我朗读课文……” “她在说什么?朗读课文?”江石奇怪地看看金阈,又看看高迈。 “她……她做梦呢,说的是梦话,听不清楚。”高迈说。其实,他听得清清楚 楚,金阈在叫“同学们”,俨然是个老师的口吻。对了,她在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 不就急着找她的“学生”吗?高迈心里非常奇怪:金阈这辈子从来也没当过老师, 她哪儿来的学生呢?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好像说什么‘朗读课文’?”江石疑疑惑惑地问。 “哦,好像是。也许是她在梦中回忆自己的学生时代吧?”高迈只好这样捕风 捉影地解释。不知为什么,他不大喜欢江石那种大惊小怪的神情,好像一个工人连 上过学、在梦中读读课文都不可思议似的。 “可是,她怎么连口音都变了?”江石却固执地刨根问底,“金钥平时一口天 津话,现在怎么变成纯正的北京口音了呢?” 是啊,这是高迈无法回答的。但是,此时的高迈却突然极力想为这一切都找到 证据,好像金阈在面临什么攻击,他作为她的丈夫,要为她辩护。 “哈,”高迈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在北京生活这么些年,口音还能不改? 她平时说天津话,只不过是出于家乡观念罢了。” “是吗?”江石喃喃地说。 这时,更加不可思议的事情却发生了,躺在床上的金钥已经在“朗读课文”, 虽然声音很轻,却很清晰,音调柔和、徐缓,像电台的播音员,而且…… “她念的是英语!”江石吃惊地说。 “噢?”高迈也吃了一惊,他呆呆地望着妻子。金钥闭着眼,在轻声朗诵: “Once there lived an old tiger in a forest.He did not often go to look for food himself.Each day he made one of the smaller animals bring him something to eat……” “一篇优美的童话。她念得这么流利、抒情,标准的伦敦音!”江石不由地赞 赏,他问高迈,“金钥什么时候学的英语?我怎么从来都没见她露过这一手?” 高迈比江石更纳闷儿。他当然知道,金阈的那点儿文化水平,连中文都念不大 通顺,何况英语?二十六个字母恐怕都认不全!怎么可能因为得了“嗜睡症”就无 师自通?但是,他不愿意向江石承认这一点,眼下,英语变得越来越时髦,他自己 都后悔当初学的是俄语,后来跟着电视学英语,年岁大了,很费劲。而金阈却…… 虽然这件事莫名其妙,高迈却希望它是事实,容不得别人怀疑! “噢,她学过,小时候,家里专门给她请过一位家庭教师,教了她好几年,可 惜……一直也没有用上!”高迈信口为妻子编造了这么一段历史,连他自己都觉得 像在虚构故事。可是,他本能地要这样做,不然怎么办呢? 江石默默无语。他觉得这两口子都很反常:金阈突然口音变了,谈吐变了,连 气质和职业特征都变了!他太熟悉金镯了,根本不相信高迈的那些“解释”。怎么 高迈也变了?他以前总是嫌金钥“土”、“粗俗”,奚落、嘲弄、不满,而今天却 一反常态,处处为金阈“美言”,极力把他的妻子描绘成另外一个样子——而金阈 也确实像变成了另外一个人! 江石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悄悄地掐了掐自己的手,很疼;又回头看看窗子, 很亮。大白天,不是做梦。那么,这怎么解释?简直是见了鬼了!他想起不断听到 的一些怪事:耳朵认字啦、透视眼啦、未卜先知啦,说得有鼻子有眼,科学家却认 为是反科学的无稽之谈。还听说有的人死了之后,“灵魂”附在别人身上,说话、 做事都像死者的样子!这些,他自然都不真信。可是,面前的这个李金镯不就是已 经“摇身一变”了吗? 江石不敢把这些都说出口来,显然,那样会使高迈不高兴。他突然觉得自己和 高迈之间疏远了,交往多年,他并不真正了解高迈,现在才发现了高迈身上过分的 虚荣:对“病态”的金钥比对正常的金阈更爱! 他不禁为自己的老朋友担心:一旦金钥睡醒之后,变得像个生人似的,高迈将 怎样和她一起生活? 金钥又静静地睡去了。高迈深情地端详着她的脸,心里翻腾着不可言说的思绪。 他对金阈的“变”所感到的惊讶,丝毫也不亚于江石,一向以“唯物主义者”自居 的他,此时也疑疑惑惑地想起那些关于“灵魂”的说法,他愿意相信人死了是有灵 魂的,灵魂是可以“转世”的。现在,显然他的金钥已经死了,造物主赐给了他一 个全新的金钥,理想的金阈,难道还不是事实吗?他为什么不接受上天的这个馈赠? 即使这个金钥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又有何妨?她丢弃了原来的金钥的一切短处, 凭空增添了许多长处:知识丰富、谈吐文雅。这不正是他需要的妻子的形象吗?— —何况她的相貌并没有改变,她还是金阈,只是变得可爱了,完全有资格做他的妻 子,甚至可以成为一个女“强人”,他梦寐以求的一切,都奇迹般地得到了! 他被幸福所陶醉,想象着以后的全新的生活,并且不知不觉说出口来:“金钥 早就说过,在制皂厂工作太累了,不能发挥她的所长,我也一直想给她调个地方, 可是写作一忙,总也顾不上。等她病好了,老江帮她想想办法吧!教书,当翻译, 都行。呃,你们那儿缺不缺人?搞搞译制片什么的?” “嗯?”江石在默默的思索中被他问得一愣,他没想到高迈已经盘算得这么远 了,眼前这件稀奇古怪的事情还没弄清楚呢,你做什么梦啊?唉,老高!……可是, 他不想打击高迈的兴头,“噢,我回去帮你问一问吧!”说着,便想告辞,回去琢 磨琢磨。 “你可要抓紧啊!”高迈又叮嘱他。 江石微笑着点点头。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和高迈开个玩笑:“等金阈病好了, 你们将开始全新的生活,一个作家,一个翻译,配合得更默契,更协调了。你还可 以带她多参加一些社交活动,宴会啦,舞会啦,过去都没有金阈的份儿!如今可是 夫人外交的时代哟,你出国访问,金钥是最理想的翻译和旅伴,会给你的事业带来 更大的成功!” “我相信!”高迈完全没有听出江石有什么嘲讽的意思,憧憬于理想世界之中, “凤飞翩翩兮,四海求凰!” “你还求什么‘凰’?最理想的‘凰’就在你身边!”江石那胖胖的圆脸上, 八字眉幽默地动了动。 “唔!”高迈像突然获得了创作灵感那样激动,“一点不错!这就是我苦苦寻 找的司马长卿的自我感觉,他的情感,他的脉搏,他于琴弦上倾诉的心曲!老江, 我要尽快地给你完成剧本;没有金阈,就没有《凤求凰》啊!” “好吧!”江石拿起沙发上的皮包,又往床上的金钥望了一眼,走出了高迈的 卧室。高迈送他出去。江石没有再催问稿子的完稿日期,只是叮嘱高迈在伺候病人 方面该如何如何,并且表示,如果有什么困难,他和他的妻子都可以来帮忙,随叫 随到。高迈却处于精神亢奋状态,喋喋不休地说着《凤求凰》的风格样式,甚至演 员和外景地的选择,等等,把江石送下了楼,又沿着马路走了好一段路,直到地铁 的入口处,才挥手作别,怀着一种不可言状的激情走回家来,似乎立即就要坐在那 间闲置了半月之久的书房里,奋笔疾书。 当然,他现在还不能动笔,还得先耐下心来照顾金钥,等她好了以后…… 他走回卧室,顿时惊呆了。李金镯已经不在了,人去楼空! “金阈,金阈!”他张惶四顾,呼唤着,寻找着,只听到空屋子里嗡嗡的回声。 她现在正走在大街上。 一离开那个房间、那套单元、那座大楼,跨上了马路,她立即就不再感到陌生 了。认得的,她认识这条街道,过去常从这儿经过。北京城是一座方方正正的城市, 街道大多是东西南北走向,排成一个密密麻麻的棋盘,她很快从心中的棋盘上找到 了自己现在的方位,并且准确地知道,从这里到她的学校、到她的家有多远,坐几 路公共汽车,几站下来。她好像又回到了人间,不知是从天堂还是地狱回来,总之 是又回来了。她不知道自己在那个陌生的地方耽搁了多久。只是突然发现街上已经 是盛夏了,柳树、白杨树、国槐树,树冠变得墨绿墨绿的,在太阳的照耀下,闪动 的叶片银光耀眼,树间有蝉鸣。她新奇地看着这一切,好像离开好多年之后又回到 了北京。一辆公共汽车开来了,她像往常一样尾随着等车的人们,拥挤着上车,这 时候,她本能地提一下手中的皮包,才发现自己并没带皮包,又想摸摸衣兜里有没 有月票,结果,又发现身上没有衣兜——她只穿着一件衬衫和一条毛线裙,连一分 钱也没带。她愣愣地留在车站上,售票员鄙夷地瞟了她一眼,关上车门开走了。好 一阵,她才明白过来,她的皮包,她的月票,她的衣服都不知在何方了,她现在穿 的是李金镯的衣服,匆忙之中,她来不及细看,胡乱穿在身上就跑出来了。啊,那 个倒霉的李金镯,可怜的李金镯,早已不存在了! 在高迈和江石谈话的时候,她开头模模糊糊,后来越来越清醒了。她的“病”, 像装有一个奇妙的开关,关上时昏昏欲睡,打开时头脑清晰。一切都听明白了:李 金镯,高迈,他们之间复杂的感情纠葛和微妙变化,这些都和她无关,听来却又让 她动心、寒心!躺在床上的她,莫名其妙地扮演了一个多么可怜的角色!不,她根 本不承认自己是“李金镯’,甚至想一跃而起,夺门而走。她没有那样做,而采取 了现在这种方式,不辞而别。 身上分文莫名,她只好徒步行走了。沿着熟悉的街道,她走得很快,很急。虽 然身上十分疲乏,但她却似乎不觉得累,这是往家里走啊,对于一个离家很久的女 人来说,还有什么能超过丈夫和孩子对她的吸引力! 夏天的夜幕落得很迟,很慢,她走到了自己家所在的那条胡同的时候,天刚擦 黑。正是下班的时候,胡同里很拥挤,骑车的,步行的,摩肩接踵地奔忙在窄窄的 小街上。路旁,人家门前的草茉莉花儿正开得灿烂,暮色苍茫中犹如点点灯火。远 处,那几株大树绿阴如盖,她离家时槐花、梧桐花飘香呢,现在。花谢了,碎瓣儿 在地下随着人脚飞。这景象,她感到亲切,好像嗅到了从家里飘来的温馨的气息。 她猜想,儿子亮亮该放学了吧?女儿珊珊也已经接回来了吧?何泉在干什么?在做 饭?这个巧手男人,今天又准备了什么晚饭?唉,难为他,自己离开家这么多天, 让他一个人辛苦了! 胡同不长,她却像走了很久很久,也难怪,她几乎是数着脚步走的,每迈一步, 心跳就加快一档!到了,望见那个门楼了,走到自己的家门口了,她的脚步快得像 奔跑,简直要大声疾呼:“何泉,亮亮,珊珊,我回来了!” 门楼里出来一个老太太,手里端着个土簸箕,歪歪扭扭地走着,是去倒垃圾。 那不是马大妈吗?老年人眼花,走对面竟然都没认出她来,也不打个招呼。 “马大妈!”她激动地叫了一声。 老太太吓了一跳,抬眼瞅着她,问道:“姑娘,您……您找谁啊?” 马大妈不认识她了!“我是曾平……”她说,伸手扶住老太太的肩膀。 “啊,曾平?”老太太像见了鬼似地骇然色变,“曾平不是都死了吗?死了半 月啦!” “噢……”她像是突然听到了原子弹爆炸,巨大的冲击波几乎要把她推倒!这 是第一次从别人口中得到自己的“死”讯,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一个“鬼”!是了, 马大妈当然不认识她,因为她的脸,她的身体是“李金镯”!不要说了,她能对一 位街坊说什么?她只能自找台阶地补充了一句:“我是曾平的朋友……” “哟!”老太太一惊一炸地说,“您这一大喘气差哪儿去了,把我吓着了!敢 情您是曾老师的朋友,怎么连她死都不知道?好家伙,官司打了半个月,昨儿才算 完,不是都登了报了吗?您没瞅见?还有大相片呢!得,这官司也算没白打,这党 也人了,钱也给了,她妹妹也有了工作了,全齐!” 官司?又是一次核爆炸!她简直被击昏了,一个踉跄,差点儿把老太太撞倒, 土簸箕呕哪一声摔在地上! “姑娘,别太难过,”老太太倒不急于检她的土簸箕,反而先安慰这位“曾平 的朋友”,“人死如灯灭,再好的朋友也有分手的时候,人家事主都比您想得开, 这不,曾老师刚死,何泉就张罗着续弦啦!” “什么?什么?他怎么会……” “怎么不会?丈母娘保的媒,娶他的小姨子!” 屋里好亮堂,和幽暗的胡同、幽暗的院子相比,那才是人的世界。 好像不曾发生过家破人亡的大事,这个家依然存在。那张用了十年的方桌还摆 在原来的地方,一家人围坐在桌旁吃晚饭,何泉、亮亮、珊珊,还有曾莉,她坐的 是过去曾平常坐的地方,右边挨着何泉,左边挨着珊珊。饭菜显然还是何泉做的, 曾莉不擅烹饪,这,曾平是知道的。 何泉给亮亮夹着菜,问他:“今天的功课多吗?” 亮亮说:“多。老师让我把这些天缺的作业都补上,我把同学的作业本借来了。” “是得补上,”何泉嘴里嚼着饭说,“学好了本事是自个儿的,父母不能跟你 一辈子。你已经是大孩子了,往后要自个儿管紧点儿自个儿。” “哎。”亮亮答应着,往嘴里执饭。 珊珊还是那么娇气,自己有手不用,噘着嘴说:“爸爸喂我!” “又是这一套!”何泉看了她一眼,“在幼儿园你不是自个儿会吃吗?” 珊珊嘴一撇,想哭。 何泉放下筷子,拿起珊珊的小勺,说:“好,奴才喂你!奴才要是螃蟹……” 珊珊推开他的手,“爸爸说话不好听,我要小姨喂我!” “好,小姨喂珊珊!”曾莉笑着接过何泉手中的小勺,嗔怪地朝何泉说,“以 后不让你再当‘奴才’了!” 何泉不好意思地笑了:“珊珊,小姨疼你!不要再叫小姨了,叫‘妈妈’!” “妈妈!”珊珊果然甜甜地叫了一声,曾莉的脸羞红到耳根。 “你也叫!”何泉朝亮亮使个眼色。 亮亮没有叫,一双大眼睛垂了下来,闪着亮光。他毕竟是大孩子了。 “你是不是……”何泉迟疑地看了他一眼,“还在想着你妈?不要再想她了, 她把我们都扔下了,不管了,以后小姨就是你妈!” “我没妈!过去没妈,以后也不要妈,自个儿管自个儿,您刚才不是说了吗?” 亮亮说,抹了抹眼睛,继续吃他的饭。 “那也好……”曾莉扫了他一眼。 何泉为难地叹了口气,望着曾莉说:“小莉,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 窗外,一个暗淡的身影悄然离去了。如果再耽搁一分钟,她就可能一阵冲动闯 进屋去,那不知将是怎样一种局面?不能那样!这里已经没有她的位置,她——一 个陌生的女人。李金镯——闯进人家的家庭干什么?这里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都 管不了啦! 她退了出来,从熟悉的院子、熟悉的门楼退了出来,在熟悉的胡同里游荡,像 一个幽灵。路灯下,在公共阅报栏里张贴着昨天的晚报,一点不错,她的照片,她 的名字,通栏标题印着:《记以身殉职的模范班主任曾平》。这像一篇祭文,一块 墓碑,标志着她已经功德圆满地走完了人生的旅程,她已经死了。死了的人都是悠 闲的,她有充分的时间逐字逐句地看完了这篇文章,王校长向记者谈的那些关于她 的赞誉之词,甚至使她有些激动不已。她当然不会知道在这篇文章的背后,她的同 事对她所发的微词,也不会想到此文发表后在学校里会引起什么实际反应。好在死 者并未审阅清样,不必承担什么“自我吹嘘、一手炮制”的罪名了。她感到欣慰的 是自己终于在死后成了一名共产党员,而且以“以身殉职”盖棺论定,一个人,这 样的死法,是极为体面的了,应该知足了。况且,她从文章中知道,她的五十二名 学生全部安然无恙,也了却了她的一桩心事,的确可以死了。 她离开阅报栏,在路灯下踽踽前行。走着,走着,脑子里想起很多奇奇怪怪的 事。据科学家说,世界上死亡的人,相当一部分是“假死”,被匆匆地烧了或是埋 了。有的到了火葬场又“诈尸”活过来,有的在棺材里又恢复了知觉。所以,现在 西方发明了一整套仪器,作为陪葬之用,如果“死者”有生还的可能,他可以在棺 材里发出求救的信号,于是,家属破坟开棺,亲人团聚,“死者”又开始了第二次 人生。这不是神话,也不是科学幻想,而是事实。这真是一项伟大的发明,它将挽 救多少人的生命,挽回多少个家庭的悲剧!试想,一个人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棺材 里,没有光明,没有门窗,没有足够的氧气,呼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将是怎 样的痛苦!而她,正是在这样的痛苦之中,她没有死,她还活在人间,可是,又有 谁承认?在人们的心目中,她已经死了。 一个“死”了的人,优哉游哉,从胡同走向大街。一条大街又一条大街,都是 她过去走过的地方,熟悉得很。只是过去太忙,不像现在走得这么清闲,这么从容。 夏夜,清凉而宁静。长安街上的枝形路灯闪耀着一串乳白的光,伸向远方。马 路上车辆少了,显得空荡荡的,红绿灯不再明灭,交通警下班睡觉去了,一对一对 的恋人,手拉手,肩靠肩,在街心通行无阻,信马由缰,交通规则不存在了,人变 得自由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自由地游逛,无遮拦,无阻隔,也无目的。是的,她不知自己 在往哪里走? 她突然想起,这个世界上还有一个挂念她的人,只有这个人顽固地相信她还活 着,他就是高迈。这是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她在他家里住了据说有半月之久,他一 直守候在她的床前,给她喂水、喂药、洗脸、洗脚甚至擦身!他表现了极大的耐心 和温情,握着她的手,一再叙说着他是多么爱她。她失踪了,高迈一定急坏了! 那么,她现在是去找高迈吗?回到那个“家”,去当高迈的“妻子”?从此隐 姓埋名,作为“李金镯”而苟延残喘、苟且偷生?不,那还不如去死!仅仅想到这 个念头就足以使她感到莫大的耻辱! 不错,高迈那里有她的位置,他在焦灼地等她,惊慌地找她。如果她安然回家, 高迈会高兴得发狂! 高迈,真的是这么爱他的妻子吗? 他的妻子是谁?谁是他的妻子? 不,她不是高迈的妻子,她不是李金镯!李金镯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 她回味着在高迈家里时的一切…… 她躺在床上,眼睛看不见,手脚动不得,声音喊不出,像一座雕像,像一具僵 尸,像一只筋疲力尽从玻璃窗上撞落的飞虫。那是谁?是曾平,还是李金镯?不知 道。那是一个死了的人,被钉在棺材里,可还想挣扎。不管是谁吧,反正都一样! 我是谁?我究竟是谁? 我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 我去哪儿? 她问自己,问空荡荡的马路,问清凉的夜色。 她走着,像一撮泡沫,一根羽毛,一片落叶,一缕烟云,一阵清风…… 写于1986年春 (发表于《女作家》1986年第4期。收入霍达小说集《魂归何处》,北京十月 文艺出版社198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