芸芸众生 他胸有成竹地走马上任,当然是想做一番事业的。可是,头开得不好,没有马 上去拜见“母老虎”,惹下了很大的麻烦,险些使他陷入泥淖之中不能自拔。 怪谁呢?怪他自己。他不是初来乍到,二十年前就是动物园里的人,在技术科 工作了三年,园内的数百种动物,连同管理动物的三四百号人,他都熟。二十年来, 动物园的变化并不大。鸟室、兽舍基本维持原样,动物的种类、数量也增加很少。 一些老人儿退休了,让他们的子女来顶替,纯属新调来的人很少,这个地方“外来 户”不大好生根。多数人还是老班底,只是都老了二十岁而已,陈郁都还记得他们 当年的模样。难道恰恰忘了那位“母老虎”吗?不,他没忘,记得清楚着呢。 那么,是他有意不去见她。太相信自己的力量和园林局的那张“委任状”了吧? 以为今天的陈郁已不是昨天的陈郁,从一个极不光彩的被驱逐“出境”者一变而成 为动物园党委书记兼主任了,真正的“人中之王”,用不着去屈尊光顾那位“鲁中 之王”了,可以藐视她,无视她,甚至可以在适当的时候给她点厉害? 也许是这样,也许不是。 只好从“母老虎”说起 所谓“母老虎”,并非那铁笼中的一只猛兽,乃是一个人,并且,二十年前还 是一个曾经很漂亮的女人。瓜子脸,高鼻大眼,腰身丰满匀称。她十八岁结婚,接 连生了四个孩子,三十出头了,又养了个小五。有人说,坐一次月子老一轮,可她 却依然那么标致,那么富态,白胖胖的胳膊像藕节儿似的,那张银盆大脸有如出水 芙蓉,是动物园里的美人。她本名莫莲湖,也是个挺雅的名字。但性子泼辣得很, 会抽烟,能喝白酒,敢和男人猜拳行令。说话毫无顾忌,开口“妈的”“妈的”, 人人都惧她三分。她的男人是园林局工程队的,因公伤残,三十多岁就在家养老, 行动不便,性子温和,一切都随她,更宠得她天不怕地不怕。加之她的工作岗位是 食肉班猛兽组,在那威风凛凛的虎山饲养斑斓猛虎,又平添了一种腾腾杀气,于是 便自然而然地得了个音似而义非的“母老虎”绰号,本名倒几乎被人遗忘了。人们 谈论起她来,无论褒贬,一律用代称: “母老虎还真有两下子!” “母老虎那娘们儿真不是玩艺儿!” …… 如果仅仅是这些,倒也不值一提。真正树起“母老虎”的威风的,是她曾经赛 过了铁笼中的母老虎,使整个动物园、整个园林局系统都为之轰动,连省报记者都 引来了。 那是60年代初,国家三年困难时期。中国人都勒紧了裤腰带,低标准,瓜菜代, 碗里见不到肉,菜汤里漂着珍贵的油星儿。可动物园并没有“下马”,也不能关门, 不管饿得发慌的人们有无兴趣去观赏珍禽异兽,而这些畜生还得养着。斑马、羚羊 好办,它们本来就“瓜菜代”,可那些“食肉类”怎么办?狮子、老虎、豹、狼, 顿顿都得吃肉,每天五六斤、八九斤、十来斤的定量,让饲养员都看着眼馋!渐渐 地,人们在背地里流传着一个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举动:悄没声儿地从饲料肉里 或粮食里匀出那么一点点。这件事当然是极为机密的,不会让第二双眼睛看见。而 第一个敢于这样做的便是莫莲湖。没人敢管她,管她还不如学她呢,公家的东西, 谁吃不都是吃?笼子里不会说话的朋友,对不起了,顾命要紧! 但是,不会说话的朋友却让事实说了话:动物接二连三地出现病弱、死亡现象。 这不能不引起领导的重视了。于是,在大食堂召开全国紧急大会,当时的党委书记 兼主任杨占山、副书记兼副主任林雁飞都紧绷着脸,坐在主席台上,气氛严肃得很。 杨占山矮胖矮胖的,头发稀疏却梳得很整齐,四个兜的制服板板正正,胸前别着一 支很少用的钢笔。林雁飞却是个细长个子,紫膛面皮,精瘦精瘦的,两只眼睛像雷 达一般扫描着会场,什么都看在眼里。这是个精得谁也瞒不过他的人,最近偷偷流 行的事,他当然知道,但是不管。他是在动物园学徒出身,和许多饲养员都是师徒、 师兄弟、师姐妹关系,自己从这些人里头落成个官,得靠这些人维持。只要不跳槽, 他轻易不得罪,施以怀柔政策。这年头儿送个人情,关系就“铁”了。当然,有跳 槽、尥蹶子的,另说。他喜欢到各饲养室闲聊,让每个人都觉得他是自己在权力机 构中的代表人物。许多事,都在闲聊中了解,在闲聊中处理,能“私了”就不端到 桌面上去“官了”。当然,他认为该“官了”的,也另说。他不大在正规场合讲话, 这事儿向来是杨占山的。杨占山是“三八式”,从太行山来的,经过枪林弹雨,说 话硬得像太行山风,充满火药味儿。无奈仗早已打完了,神枪手到了动物园却没有 用武之地,他的大嗓门儿只能无的放矢地陪咋呼,看来挺威严,其实伤不着任何人 的毫毛。林雁飞乐得做他的副手,动物园里的一切事可以满当家,只在门面用得着 他。人们背后说:“杨占山?‘羊’怎么能占山?” 杨占山开始训话了,开门见山: “上个月死了只狼,这个月死了头獾子,唵,咋搞的嘛!帝修反在卡我们的脖 子,国家把珍贵动物交给我们饲养,只能养活,不能养死!刚才又听说死了五只猴? 五只啊,死得多可惜!咋搞的嘛!” 台下哄堂大笑。 台上坐在他旁边的林雁飞也装着点烟偷偷地笑。 杨占山火了:“还笑?有点主人翁精神没有?灵长班长站出来!那五只猴是怎 么死的?啊?” 笑声更烈。 灵长班长尹怡云站了起来。尹怡云是个大学毕业生,分配到这儿不久。本来是 把她安排在技术科,可她自己要求到基层锻炼,接触生产实践,领导就让她当了灵 长班长。她还没结婚,人长得挺秀气,面庞白皙清雅,大眼睛,长睫毛,说起话来 一忽闪一忽闪的,挺招人爱。两条大辫子总舍不得铰,上班时候就掖到白工帽里头, 这会儿,没戴帽子,就垂到肩上,油亮亮的,格外惹人注目。 “杨书记!”尹怡云勉强忍住笑,一说话还是笑了出来,“我们班可连一只猴 也没死,别说五只了!” 杨占山卡壳了,小声问旁边的林雁飞:“咋回事?你刚才不是说……” 林雁飞哭不得、笑不得:“您听错了,我说的武志侯是个人!是食草班的饲养 员,今天早上,心肌梗塞,死了!” 尹怡云咯咯地笑着说:“您怎么连猴儿和人都分不清?” 杨占山脸憋得通红,台下的笑声达到了高潮! 会议不欢而散。不,是尽欢而散,吃不饱肚子的人难得寻到这么大的开心,有 这么个人猴不分的书记,他们什么事都可以放心了。 人们闹嚷嚷地拥出了大食堂。一直坐在后排角落里的陈郁觉得挺惋惜,耽误了 好多工夫,这算开的什么会?既没有政治,也没有科学。他紧走几步跟上正在和同 事们嬉笑的老同学尹怡云:“小尹!我想跟领导谈谈,咱们对动物进行一次普遍体 检,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怡云吃吃地笑着,嘲弄地瞥了他一眼,“真是书呆子!” 陈郁不明白自己怎么“呆”了,他还是截住了已走到大食堂门口的林雁飞。 林雁飞有些纳罕地看着这个惟一认真参加会的人,听完他的建议,心里嘲笑他 多事。但这种积极性不能挫伤,只能诱导。“你的建议很好。”先给句好话,然后 说出了自己在开会时已经想好了的办法,“不过,老靠体检还是消极的,关键是增 强动物的体质。这么着吧,由你以技术科的名义起草一个报告,写明珍贵动物食量 的最高标准,最好能附上国内外各大动物园的参考数据,请上级尽量给以满足!” 这么一来,各方面都得到了满足,包括陈郁的事业心也得到了满足。林主任毕 竟是行家,使陈郁服气,有这样的领导,他感到幸运。 大家都幸运。莫莲湖率先发起的自救运动更加有恃无恐,无人追究。林主任的 威望又大大提高了一步。 也有不幸运的人。灵长班长尹怡云因为用大实话跟党委书记开了个大玩笑,为 自己种下了祸根,以后的命运坎坷皆自今日始。这是后话,可以暂且不表。 那次历史性的大会之后,一桩与莫莲湖直接有关的、极为棘手的事情又突然摆 在两位书记的面前。 虎山中,莫莲湖治下的一只东北虎喜生贵子,头胎就是俩崽儿。虽是添丁的好 事,可惜这母虎生性暴烈,毫无母亲心肠,刚刚生下孩子,就连同衣包、脐带生吞 了一只,张牙舞爪又要朝第二只下嘴。也许是饿的? 莫莲湖慌了。分点虎食是小事儿,不显眼儿,丢了虎崽儿就是大事儿了,不好 遮挡。想到这儿,她突然来了虎劲儿,忘了那老虎是吃人的,往笼子里探过半拉身 子,硬是从虎日中抢出了虎崽儿,手臂被虎爪抓得鲜血淋漓!关上笼门,她惊出了 一身冷汗,自个儿都没想到胆儿有这么大。真够英雄的了,够上简报表扬一通了! 可是,闻讯赶来的杨书记、林主任还没来得及找人写稿,就被新的难题难住了。莫 莲湖用血肉模糊的手臂抱着虎崽儿,急赤白脸地问两个头儿:“这没娘的孩子,怎 么养活?” 杨占山用胖手指挠着稀疏的头发,直瞅林雁飞。他当了十几年的书记,一直分 工抓政治思想工作和卫生工作,参加劳动就是抡大扫帚打扫园容,深得清洁班的爱 戴。管业务的是林雁飞,这得他拿主意哩! “这好办。”林雁飞毕竟是饲养员出身,当了干部之后到北京、上海的大动物 园去参观过,多少见过点世面,开口就拿出了办法,“人工哺乳嘛!” 于是,一连串的电话,一群人跑腿儿。把婴儿奶瓶、牛奶都拿来了,递给拿大 主意的林雁飞。林雁飞不慌不忙,让莫莲湖抱好虎崽儿,自己担着婴儿奶瓶,将橡 皮奶嘴塞进虎崽口中。谁知虎崽儿只吮了一口,就打了个震天响的大喷嚏,把牛奶 喷了林主任一脸。林主任耐着性子再喂,它也不认了。 “不习惯牛奶?”杨占山抓耳挠腮,瞅瞅林雁飞,再瞅瞅铁笼中的那只暴怒的 母虎,“要不,挤虎奶试试?” “谁敢去挤?”林雁飞狼狈不堪地擦着脸上的奶星子,心说这主意亏得十足的 笨蛋想出来!“问题不在牛奶还是虎奶,”他说,“恐怕是虎崽儿不习惯橡皮奶嘴 儿。哎,听说别的动物园有用母狗哺虎的!要是能马上找到一只刚下了崽儿的母狗 就成了……” “母狗?”杨占山两眼发直,“咱动物园又没养狗,上哪儿找这么现成的去?” “找不着也得找,横不能眼瞅着虎崽儿饿死!”莫莲湖搓着手说。 “饿死?”杨占山十分严肃地瞅了她一眼。东北虎是国家一级珍贵动物,在全 世界各种虎里占头一份儿,饿死还行?再说,刚刚在会上说过“只许养活,不许养 死”,这不是自己抽自己的脸嘛!“再想想,还有啥法?”他启发式地问林雁飞, 希望他再拿出个什么锦囊妙计。 智囊没辙了。林雁飞一别脑袋,用下巴颏指着莫莲湖说:“问她,她是饲养员 嘛!” “咦!当头儿的没辙了,拿我填馅子?”莫莲湖直眉瞪眼地说,“我要是有高 招儿……” 林雁飞当真不当假地说:“那我就给你磕头啦!” “好,君子无戏言!”莫莲湖就爱听这个,她乘着一股邪劲儿,一把拉开自己 的衣襟,露出涨鼓鼓的两只雪白的乳房,两位领导惊得目瞪口呆! “你……你这是干什么?干什么?”杨占山是个正派人,腾地红了脸,扭过头 去,气急败坏地大嚷。 其实,莫莲湖并不是撒野。她刚刚生了孩子不久,正在哺乳期,这会儿,奶涨 得慌,听林雁飞说起“母狗”,猛然间想起了自己也是一位母亲,怎能眼看着虎崽 饿死?心里一热,才做出了这惊世骇俗的举动。她把虎崽儿的嘴贴到自己胸前,像 对待儿子一样把奶头伸过去,奇迹出现了,虎崽儿就像见了亲娘,饿虎扑食,叼住 奶头,啧啧地吸吮起来,津津有味! 这边,杨占山还在背着脸发怒,忽听得林雁飞一声怪叫:“嘿,成了!好你个 母老虎!”杨占山倏地转过脸去,被这伟大的壮举惊呆了! 莫莲湖立即成了人人景仰的英雄,杨占山开动了一切宣传机器,简报、墙报、 有线广播以至市里、省里的报纸都在宣传这位爱虎如子的饲养员,莫莲湖的头上闪 耀着圣母般的光环,比佛教故事中那位舍身饲虎的莫那陀王子还要高大万倍。当然, “母老虎”的戏称也从此不胫而走,成了名副其实的尊号。据民间私下传说,她还 当真硬按着林雁飞给她磕了个响头呢,自然没当着大伙儿的面。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打那以后,动物园里立下了两条成文的和不成文的规矩: 第一,在为虎崽儿哺乳期间,向莫莲湖提供优厚的营养品。论功行赏,工作需要, 这,谁也没话说。只是哺乳期到底多长却没有说,这规矩便有了开头而没有结尾, 一直使莫莲湖以优越的生活条件平安度过了困难时期,那时虎崽也三岁了,成年了。 第二,凡属来园参观、取经、实习、采访人员乃至新调来的大小干部,一律先去拜 望这位“母老虎”。这一条,虽无正式决议,却从无例外,甚至在十年内乱中,杨 占山、林雁飞都曾一度被打翻在地,也没有丝毫动摇“母老虎”的特殊地位。 可是如今,新改组的领导班子成立,陈郁调来任第一把手,竟然冒犯了山规, 他不但没有去谒见“母老虎”,而且,千不该万不该,不该首先去猴山看望那早就 被冷落的尹怡云。 冲突,就不可避免了。 猴山,有一段旧情 公正地说,陈郁并不是一到动物园就去看尹怡云。上午,他带了局里的信件正 儿八经地到党委组织部去报到,随即,到党委办公室去,和刚办了离休手续的前党 委书记杨占山、仍任副书记兼副主任的林雁飞以及原班子的成员都见了面,开了个 小会,谈谈情况,这都是例行公事。然后,他就要下去走一走了,这也是常规。杨 占山散了会就走了,要不是因为陈郁来得快,正赶上他在腾办公桌抽屉里还没腾净 的东西,他就不会参加这个会了。坐了三十来年的位置如今要让人了,尤其是让给 陈郁这样一个人,他心里很不痛快。无奈这是组织决定,自己的年龄又早过了杠杠, 不痛快也得走。以后的事就不管了,不是还有老林吗?其实,林雁飞对陈郁的到来 也没有充分的思想准备。他欢送杨占山离休,是因为尽人皆知他是“接班人”,局 势明摆着。根据“民意测验”上报局里的人选名单也是他列在第一。没想到局里来 了个闪电行动,把刚刚落实政策还没正式调来的陈郁定为一把手。刚宣布,陈郁就 到了,快得令人吃惊,他甚至怀疑其中有什么“背景”。过去被他没当对手就轻易 战败了的陈郁,竞然抢了本属于他的第一把交椅,他只能跟在旁边当个陪衬,唉, 还不如当杨占山的陪衬更体面些。他没有提醒陈郁应首先去看看莫莲湖,也不想陪 他去“走走”。这是熟地方,还用陪吗?谁不认识你?谁不知道你当初是怎么走的? 陈郁也没有邀他同行,一个人出了办公室小院,信步走去,好像有那么一点微服私 访的意思。 往哪儿走呢?要周游全园,有两条路。一条是顺行线,从左面先经过熊猫馆、 呜禽馆、水禽湖、海兽他,从鹿苑、羚羊馆往东,走虎山、象房、斑马馆、犀牛馆, 然后到猴山;另一条是逆行线,出门往右,那么第一站就是猴山了。谁知道陈郁的 腿是被什么支配的?他先奔猴山去了。也许是不愿意和游园的人挤在一起,或是二 十年前走惯了这条逆行线?再不,就是猴山有一个他至今不能忘记的女人在吸引着 他? 他顺着鹅卵石铺成的小路往东走,绕过那片夹在熊猫馆和猴山之间的竹林,猴 山就到了。立即,他看到了阔别已久的奇峰异洞,听到了倍感亲切的猿猴喧闹声, 而且,迎面遇见了那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女人———尹怡云。 尹怡云推着一辆两轮手推车,车上装着两桶饲料,正沿着小路往猴山走,在必 经之途,两人相遇了。刚才,她远远地看见一个穿西服、戴眼镜的瘦高个子男人往 这面走,没有在意。及至到了跟前,几乎要擦肩而过,才突然认出那就是陈郁,她 吃了一惊。虽然前两天就听到了陈郁要来的消息,她似信非信,也没料到会这么快。 她在心里打定的主意是,如果陈郁真的来了,她装做不认识,开大会时自己坐在角 落里,不往台上看。路上碰见不打招呼。工作上打不着交道,自己上面有基层领导。 她希望陈郁把她忘了,永远不要再发生任何联系。谁知道,要躲的偏偏躲不过,陈 郁现在突然出现在面前,而且,眼睁睁地盯着她,连呼吸声都听得见。她立时慌了, 先前准备的一切都不灵了,心里咚咚地跳,既迈不开腿,也张不开嘴,不敢看陈郁, 也无法扭过头去,她呆在那里了。 陈郁站住了。他下意识地解开西服上衣仅扣着一颗的纽扣,然后,手指就抠在 了那个扣眼上,抠得很紧。黑框眼镜的镜片后面,眼神似聚似散。眼角旁,额头上, 这些年来逐渐加深的皱纹被眉头的紧蹩所牵动,一缕夹杂着银丝的乱发在额前飘动 着,像在搅动着脑海中封存的往事。他静静地看着尹怡云。 尹怡云已经大大改变了模样。她已经四十好几,往昔的大学生风采全然没有了。 脸干干的,像贮存过久而失去水分的梨,两颊还长着铁锈似的褐斑。身上柔美的曲 线没有了,在肥大的工作服里面,只耸起两个瘦瘦的肩膀,像个衣裳架子。头上仍 然戴着白工帽,只是那里面再也不用塞进两条大辫子,稀疏的头发已经盖不住前额, 只在耳朵旁边还能露出两撮象征女性的鬓发,从帽子里伸出来。 “小尹!”陈郁轻轻叫了一声。这声音,在喧闹的猴山简直难以被人听见,但 在尹怡云听来,却仿佛是一声惊雷! 二十年了,他又这样叫她了,她又听到了他的叫声。二十年,恍若隔世! 1964年,陈郁带着一个跃跃欲试的想法从技术科跑到猴山找尹怡云商量。两人 过去是大学生物系的同学,现在又在一个单位工作,志趣相投,一拍即合。于是, 陈郁起草了一个报告,要直接给园林局送去。 “这样不合适吧?是不是先让林主任看看?”尹怡云对越级上报的做法有些担 心。 “有什么不合适的?”陈郁想起林雁飞让他起草报告的那件事,觉得很有把握, “对动物园有利的事,林主任肯定支持。直接报局里不是快点吗?” 尹怡云一想也是,报告就这么送上去了。果然,局里很快便签署了支持的意见, 请动物园领导积极付诸实施。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青年人喜出望外,摩拳擦掌, 却不知这一来使动物园爆发了七级地震,如同孙悟空摇动了东海龙王的镇海神针。 他们到底要干什么?说出来也并不可怕。报告原文的核心一段是这样写的: 我园地处翠竹山麓,依山傍水,风景秀丽,为我市名胜之一。但建园至今,未 发挥其优势,各类动物,除水禽之外,均于笼中饲养,游人参观,如巡逻囚室,兴 味索然。而且动物失去野生生活环境,对其生长、繁殖,极为不利。据资料介绍, 国外一些国家辟有“天然动物园”,在自然环境之中,为动物提供休养生息条件, 不仅可减少人工管理的繁重劳动,有利于动物的生长,而且对于游人也有极大吸引 力,门票收入相当可观。我园动物种类繁多,而管理方法欠佳,病、弱、死现象, 时有发生,长期不得解决。拟于灵长班先做试点,在水禽湖东侧山坡辟一“猴山”, 因地制宜,可建立“花果山”、“水帘洞”、“操练场”等等景观,将笼养之猴放 入猴山,令其自然生长,不仅于猴有益,也将大大增加游人兴致,增加门票收入。 由于东坡原有奇峰异洞,洞中有潜流可凿为喷泉,此项工程亦不需过高成本,预计 ××万元即可完成…… 这样一件有百利而无一弊的好事,园林局予以批准是毫不奇怪的,当时“困难 时期”已过,国民经济好转,百废俱兴,正是时机。奇怪的是,动物园中,从上到 下,许多人并不赞成。 首先被激怒的是党委书记杨占山。三年前尹怡云当众嘲弄他“人猴不分”,他 还没忘呢,现在这个黄毛丫头竟然越级向局里打起报告了,显摆你肚子里的那点墨 水,欺负老子是扛枪的出身?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没有老子打天下,就没有你上的 那所大学,就没有这个动物园,你尾巴翘个啥劲儿哩?你那个报告是给我脸上抹黑, 是说我杨占山笨蛋一个,当了十几年的书记,动物园办得一团糟。笑话!难道这个 书记能让你当吗?你连党员都不是哩! 林雁飞担心的倒不是尹怡云,而是陈郁。陈郁既有学问,又是党员,政治、业 务,两样齐备,这根椽子一出头,使一直挑大梁的林雁飞预感到自己的“技术权威” 地位面临着威胁。 最使尹怡云和陈郁想不到的,是莫莲湖极力反对这个方案。“真他妈的邪门儿! 小孩养个家雀儿还编个林秸笼子哩,你让把动物放了,狮子、老虎能放吗?他妈的 有种你放个试试!”她这个人有气憋不住,就那么不指名地骂。 那天晚上,在虎山值班室里,她跟闲坐在那儿的林雁飞发牢骚:“这年头净出 妖蛾子,石头缝里蹦出个齐天大圣,猴子要在这儿称王了,山中无老虎了是怎么着?” 林雁飞抽着烟,喝着茶,慢悠悠地说:“哎,女人就是气量小,别看着人家出 风头就眼馋。难道月月红旗、年年先进、登报广播都该你一个人包了?凭过去的功 劳簿吃一辈子?也得让人家表现表现嘛!” 这番话,足以把莫莲湖气炸。林雁飞就是有这个本事,从左边说,让你从右边 冲! “妈的,老娘的功劳簿是凭血汗挣的,他们凭什么?”莫莲湖一把扔了烟屁股, 噌地从床上跳下来,要找局长去算账。她是个通天人物,局长办公室走平道儿。 “哎,咬人的狗不瞎汪汪!”林雁飞平静地笑了笑,又递过去一枝“恒大”, 划了根火柴给她点着,慢慢地说,“上头批准的文件,凭你,凭我,都顶不回去。 你告人家什么?人家是两个正派青年,既不贪污,又不盗窃,也没有生活作风问题, 有什么‘短儿’在你手里?” “呃,这倒是!”莫莲湖琢磨着主任的这番指点,心里头似懂非懂地开了点儿 窍。 猴山工程如期开工,进展顺利,尹怡云和陈郁在现场指挥,日夜连轴转,熬得 眼睛血红,也不舍得离开。从大学毕业之后第一次调动这么多人力、物力来实施自 己提出的方案,连做梦都没有想到会这么顺利,局里处处开绿灯,工程队全力以赴, 动物园把全年的维修经费都投到这个工程上去。林雁飞戴着个柳条帽,亲临工地, 凿石运土,忙得汗流浃背。尹怡云十分感动,从人群中赶过去,紧紧地握住林雁飞 沾满泥沙的手,“林主任,太感谢您了!” “谢我?我可不是外单位来义务劳动的啊!”林雁飞笑着说。他第一次和这位 女大学生握手,原来这手那么软和,那么光溜!他突然有一种怜惜之情,这姑娘太 稚嫩了,太单纯了,还以为林雁飞真的支持她哩!此时,林雁飞甚至觉得有点自愧, 自己心中酝酿的那套计谋用来对付这个花骨朵般的姑娘,是不是太狠了点儿?不, 你不吃她,她就吃你!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大自然规律如此。握手之间,林雁飞 脸上笑眯眯的,心里头决心已下。尹怡云哪里知道! 转眼间三个月过去,猴山工程胜利竣工,少不了要举行一个别开生面的仪式, 由林雁飞亲自剪彩,手起剪落,那红绸一断,灵长班长尹怡云一声令下,数十只猴 子一起放入围墙之中;欢呼着,跳跃着,奔向园中之园、山中之山。高高耸立的太 湖石上,刻着“花果山”三字,猴子们跳上峰巅,纵目四望,脚下有一匹轻纱似的 瀑布从洞口垂下,玉珠摇落,薄雾濛濛,水帘洞是也。从洞口进去,九曲十八弯, 可供游玩栖息。再往前走,豁然开朗,草翠花红。沿着凌空架起的铁索桥攀缘而过, 下面是一片宽阔的平地,绿草如茵,容得下数十员猴兵猴将翻跟斗,此处即是操练 场。场地四周,更有十数株特意保留下来的老树,盘根错节,如龙似蛇,顾盼生姿, 猴子们游戏其间,仿佛置身于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野趣横生。尤其令游人叫绝的 是,人们可以循着特意架设的带有游廊的栈桥,直达猴山中心,居高临下,俯瞰全 景,蔚然大观,尽收眼底。而游廊末端的六角小亭全部漆上朱漆,万绿丛中红一点, 画龙点睛。这是陈郁特意设计的。因为猴子最忌红色,对此处视为禁区,敬而远之, 决不会攀亭与游人纠缠,这不能不说是匠心独运之妙。此亭名日“观猿亭”,匾额 是陈郁特请本省著名书法家吴老题写的。按动物学的分类,灵长目中只有猩猩、大 猩猩、黑猩猩和长臂猿等少数几种属猿,其余则属猴,猴不能称做“猿”。但吴老 说,人们历来猿、猴不分,李白的诗句“两岸猿声啼不住”,当指的是猴,而非猩 猩。“观猿亭”似乎比“观猴亭”更雅一些。陈郁也就随俗了,园林不是研究所, 不必那么较真儿。 大功告成,陈郁和尹怡云被自己的创作陶醉了。他们并不知道,到林雁飞剪彩 的第二天,园党委就向园林局上报了正式的“工程总结报告”,说这一工程的方案, 是两位青年同志根据党委的指示拟定的,党委书记杨占山同志高瞻远瞩,支持了这 一具有战略意义的方案,副书记林雁飞同志“身先士卒、现场指挥、艰苦创业”云 云,陈郁和尹怡云则淹没在工程队众多成员之中,成了执行领导意图的两名小卒。 杨占山起初皱着眉头审阅这份报告,看到后来才舒了一口气,觉得这才像个报告的 样子,便在自己的名字上画了个圈儿,写上“同意”两个大字,让林雁飞拿去打印、 上报了。 陈郁和尹怡云更不会想到,一个决定他们命运的预谋就要实施了。他们有他们 自己的计划,立即开始了第二步工作:观察、记录猴子的野外生态,准备著书立说。 这猴山中的数十只猴子,只有猕猴一个品种,而且是最普通的品种。园中的其 他名贵品种如金丝猴、白头叶猴、疣鼻猴、食蟹猴以及虽不算名贵却不属猕猴一宗 的台湾猴、熊猴、马猴等等,均未放入猴山,仍各在笼中饲养。因为猴子宗派主义 特别严重,非我族类,水火不容,所以猴山中只能放猴数量最多的猕猴一种。由于 它最为活泼灵敏,马戏团多用此猴来做各种滑稽表演;又最常见,医学、生物学上 的实验也以此猴居多。因之,陈郁和尹怡云的观察、研究也就具有普遍意义。 猴山开张伊始,便有了“山规”。由德高望重、年长体大的雄猴“狗尾巴”担 任猴王,略逊一筹的雄猴“罗圈腿”担任二猴王,由年轻力壮、灵敏机智的“鬼眼” 担任警戒。其余尚有雄猴十数只,均无职务,只是兵勇而已。母猴二三十只,别无 他事,专事生儿育女。这些职务、身份,决非尹怡云或陈郁指派的,乃是猴群中自 然产生。那猴王“狗尾巴”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一切食物由它先享用;所有母猴 归它占有;它无事闲坐的时候,由宠幸的每猴为之搔痒,等等。它那条标志王位的 尾巴,从不像其他猴那样下垂,总是翘得高高的,燃曲在屁股上,状如狗尾,并由 此得名。 “狗尾巴”最为喜爱的一只母猴,名叫“花儿”,长得娇小玲呢,手足修长柔 软,鼻眼周围那一块无毛的面皮白里透红,艳若桃花。 这一天,尹怡云投喂完了食物,与陈郁寻个僻静处所观察、记录去了。猴山里, 按照山规分完了吃的,猴们各安职守。“鬼眼”窜上树梢,双眼滴溜溜地巡视四方。 “罗圈腿”带着兵勇们操练玩耍,逗游人开心。母猴们或攀石散步,或抱儿喂奶。 “狗尾巴”懒懒地往一块向阳的青石上一躺,知趣的“花儿”便乖乖地跳过来,两 条细腿半跪在旁边,轻轻为它搔痒。“狗尾巴”伸伸懒腰,嘴里发出“咦,咦”的 叫声,那是告诉“花儿”:摆到痒处了,真舒服。再抓几下,再抓几下!“花儿” 会来事儿,赶紧伸出纤纤五指,往“狗尾巴”的腋窝里轻轻地连搔十几下。“狗尾 巴”咧开嘴笑了,眯缝着眼睛瞄了“花儿”一眼。它发现,“花儿”最近更加俏丽 可爱了,一身光滑的茸毛,在太阳下闪着灰黄的光,甚至有点金丝猴的神韵呢!许 是这猴山的日子比笼子里过得舒心吧?是,当然是了。你没见“花儿”的腹部微微 鼓起了吗?它已经怀上头胎了,肚子里的猴惠子无疑是“狗尾巴”的。怀孕期间, “花儿”更显出女性的温柔,搔痒搔得比平时还轻软适度,猴王心里甜丝丝、软酥 酥的。它怜爱地望着身怀太子的爱妃,忍不住伸手抚抚它的脸,“噢哇——噢哇— —”地对它耳语了两声。这是告诉它:别太劳累了,亲爱的!你也去玩玩吧,不用 再搔了,让我睡一会儿。 “花儿”好懂事,它立即缩回了手,悄手悄脚地退出去了。它走过草地,找女 伴玩去了。 “狗尾巴”刚刚打了一个吨,就被一阵吵嚷声惊醒了。起初,它没在意,以为 是孩儿们在练习拳脚,可是,不对!它听见担任警戒的“鬼眼”在头顶的树梢上大 叫:“噢!噢!”不好,有敌情。 猴王骨碌爬起来,正不知发生了什么意外,只见二猴王撇着罗圈腿跑到它跟前, “啼!啼!”大叫不止。 “狗尾巴”吃了一惊。它知道,这是最危险的信号,它的王国里出现了图谋不 轨的叛逆!这一惊,非同小可,猴王出了一身冷汗,睡意全无,顺着“罗圈腿”手 指的方向看去,啊!王妃“花儿”在受到威胁,那只刚刚三岁的小公猴“愣头青” 正对“花儿”动手动脚哩! 猴王心头火起:“噌!”只一跳,跳到了肇事地点,一手护着“花儿”,另一 只手“啪!”朝“愣头青”打去,嘴里怒喝着:“呼哇——咋!”这是最威严的斥 责了,翻译成人类的语言就是:孤王在此,谁敢欺我爱妃,杀无赦! 可是,“愣头青”全然不理这一套,故牙咧嘴往后一闪,纵身朝猴王扑来。而 且,猴王还清楚地看见,“愣头青”高高地翘起了尾巴!啊,他不但要争风吃醋, 还要争夺王位,这还了得! 猴王怒不可遏,抖擞颈部的霓毛,伸开粗壮的两手,铁钳似的抓住了“愣头青”, 猛一使劲,将他仰面朝天按倒。“愣头青”不甘示弱,手动不得,嘴却动得,仰起 脖子,一口咬住“狗尾巴”的肩胛,“狗尾巴”尖叫一声,松开了手,“愣头青” 乘机一跃而上,反守为攻,骑在“狗尾巴”的身上。此时,它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杀死它!杀死了它,一切都属于我了!“狗尾巴”怎能放弃这一切?它在极其艰难 的处境中,仍清醒地意识到它必须奋力保护自己的王位、“花儿”,还有……青青 草地上,两只猴子杀红了眼,斗得难分胜负,翻滚扭打之中,谁也没有忘记翘起自 己的尾巴,那是旗帜,帅旗一倒,就全完了! 这时候,猴山里的数十只猴子都傻了眼,坐山观战,谁也不敢上前。包括那居 于二猴王地位的“罗圈腿”,一向尽职警戒的“鬼眼”也都作壁上观,并不参战。 它们有它们的私心:且看胜负如何,再作道理。如果“狗尾巴”获胜,它们就一拥 而上,诛伐“愣头青”;要是“愣头青”侥幸得逞呢?它们也不妨改换门庭,投靠 新主,“愣头青”做猴王不也得用副手和卫士吗?它们仍会有官可做。至于那些母 猴,更是一个个吓得战战兢兢,不敢近前了。正在这群猴袖手旁观、猴王岌岌乎可 危的千钧一发之际,只见母猴“花儿”厉呼一声,纵身跳入厮杀场中,不偏不倚, 恰恰落入“狗尾巴”和“愣头青”中间,“咿,咿”地叫着,其声哀婉凄绝。“愣 头青”一愣,不提防半路上杀出个“花儿”,它伸出去的手立时软了。别伤着“花 儿”,我争王就是为着它哩!这边,“狗尾巴”一见“花儿”助战,如同西楚霸王 在该下之围中看见了美人虞姬,一种男子汉的阳刚热血从胸中沸腾,如火山之爆发, 拼足全身力气,跳将起来,泰山压顶般地朝“愣头青”扑去!可怜“愣头青”在生 死存亡之际只因瞥了“花儿”一眼,贻误了战机,被“狗尾巴”压倒,再无还手之 力。这时,群猴见大局已定,发声喊,一齐奔上前去,生擒了乱臣贼子“愣头青”。 二猴王“罗圈腿”双手搬起一块石头,就要对它处以极刑,成者王侯败者贼嘛! 陈郁和尹怡云躲在山石背后,目睹这场见所未见的恶战,大开眼界,不仅从头 到尾欣赏了“争工”的活剧,而且拍下了完整的照片资料。等到“愣头青”被押上 断头台,他俩才猛然醒悟:要救它一命!来不及商量了,尹怡云不顾一切,纵身跳 下山石,抱着“愣头青”就走,脚面上已被二猴王的石块砸得鲜血淋淋! 此后,“愣头青”又回到笼中饲养,造反不成,沦为阶下囚,也是咎由自取。 猴山依然在“狗尾巴”的治理之下,一如往常,秩序井然,平安无事。猴王竟然想 不起去追究二猴王和警戒猴护驾不力的读职罪行,对它们照旧信任不疑。猴毕竟是 猴,悟性太差!但对有功的“花儿”,它倒是更加另眼相看,爱之更甚了。五月妊 娠期满,“花儿”生下一女,被猴王视若掌上明珠,每每怀抱于膝上,抚爱不已。 “花儿”的这个女儿,尹怡云给她取名“果儿”,隐隐有“爱情果实”之意。她和 陈郁的科研成果,也与日俱增,《猴群记事》的书稿已完成大半,剩下某些章节如 《猴山之夜》,还需再做观察。 这时,天气已届深秋,猴山里木叶飘落,青草枯黄,夜深人静,冷气袭人。尹 怡云和陈郁被胸中的热火点燃,顾不得寒冷,夜夜躲在石洞树丛之中,坚持观察记 录。 这一夜,月明星稀,万籁俱寂,猴子们一个个都上了树,归了洞,各自安息。 惟有夜不能寐的“鬼眼”高踞于树梢之上,担任警戒。 突然,“鬼眼”被惊动了,它不知是什么东西,只见黑影儿一闪,一闪,好几 条黑影儿从围墙上门进了猴山。不妙,有情况!“鬼眼”立即报警:“噢!噢!” 立时,猴山乱成一团,“狗尾巴”率领全体臣民,振作精神,准备迎敌,却不 知敌在何方。猴群怪叫着,一声声,如鬼哭狼嚎,令人毛骨悚然。 山石背后,尹怡云突然感到一阵恐惧:“啊,怎么回事?我……我怕……” “我去看看!”陈郁也觉得奇怪,说着,往灌木丛外走去。 “别,你别走……我怕……”尹怡云啊,毕竟还是个姑娘!以科学为职业却无 法抗拒某些迷信传说的魔力,她甚至觉得猴山在闹“鬼”!她害怕了,瑟瑟发抖, 紧紧地靠在陈郁胸前,双手抓着他的臂膀,“你别走,别离开我……” 陈郁无可奈何,只得抚着她的肩膀,轻轻安慰她:“别怕,我不走,不离开你……” 猛然间,他嗅到了尹怡云头发上的清香,感到了她身体的温热,只觉得一根什么神 经从脚跟麻到了头顶。他和她一起同学了五年,又工作了三年,第一次靠得这么近, 贴得这么紧。他第一次明确意识到尹怡云不仅需要他事业上的合作,还需要他生活 中的保护和陪伴,而这正是他作为一个健全的男子汉对于自己所喜欢的弱女子乐于 承担的职责和义务,或者说是一种幸福。八年的相识、相知,也许这是必然的结局? 八年的潜意识藏在心底,连自己都没有觉察,没有意识到它究竟是什么,一旦意识 到了,自己又觉得突然,心怦怦地跳。啊,这是不是…… 如果四周沉寂下去,如果以后的一切再缓一刻,他一定会想得明明白白,他对 她,她对他,也一定会再说点过去从未说过的话。不,当时什么也来不及想、什么 也来不及说了,他们被突然事变惊呆了。一道雪亮的手电筒光照在他们的脸上,晃 得睁不开眼,好几条粗壮的汉子像天兵天将似的出现在他们的面前。为首的是保卫 科长赵福通,粗野地怒喝着:“嗬!搂抱、亲嘴儿,还真会找地方,躲到猴群里, 跟畜生一样!把他们带走!” “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尹怡云和陈郁气得说不出话来。 那群汉子里还不光是汉子,从后边跳出来“母老虎”,她以一种极为快意的腔 调说:“捉贼拿赃,捉奸拿双,怎么着?还等到你们在这儿养下了猴崽子吗?” ………… 这一手厉害呀!结局是:《猴群记事》那本书半截儿中止,陈郁以一个极不光 彩的角色被调出了动物园。事情巧得出奇,当时正好有本省一个边远的县要成立动 物园,来函指名商调陈郁去开展工作,把他从困境中解救了。尹,冶云呢?撤销了 灵长班长的职务,仍在她所开创的猴山工作——只是一个普通的饲养员了,而且是 人人所不齿的“道德败坏”的女人。 如今,猴山还在,人还在,只是二十年的岁月已经在屈辱中流逝了。二十年, 猴山也历尽沧桑。老猴王“狗尾巴”早已不在了。猕猴的寿命是很短促的,一般只 能活二三十年,“狗尾巴”算是寿星了,直到近四十岁仍是一山之主。后来终因自 然规律所限,寿终正寝。临死之时,一手牵着“花儿”,一手牵着“果儿”,恨不 能把它们都带了去,洒下了几滴老泪,长啸一声,撒手西归,无疾而终。“花儿” 泪眼汪汪,喊得嗓子都哑了。群猴围着先王的遗体,默默地转来转去,不忍离开, 其情肃然。“狗尾巴”猴生一世,也算生履至尊、死备哀荣了。按照动物学家的习 惯,这具猴尸本来是解剖、研究的极好材料,但当时尹怡云处境不妙,哪还有那份 心思?便在山石脚下挖一深坑,埋葬了猴王。填土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黛玉葬花, “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尹怡云被这猴冢勾起了满腹辛酸,不禁洒 下点点泪花。一锹锹的土把眼泪埋住了,她的青春岁月,她的理想、志趣、追求也 都一起掩埋在这地下了。自己将来的归宿恐怕还不如“狗尾巴”哩,不会有这么多 的生前友好到坟前哀悼的。除非……陈郁,最好连陈郁也不要来。 猴王驾崩之后,猴山无主。本该递补为王的“罗圈腿”因力气、长相、胆量都 较欠缺,难孚众望,没有了先王的荫护,谁也不听它的了。母猴们凄凄惶惶,不知 谁属,公猴们嘁嘁喳喳,似乎在酝酿一次新的争王之战。历来的猴王之位要在血战 中取得,猴们好像在空气中已嗅到了战前的紧张气息。偏偏这时候,锁在笼中的 “愣头青”又闹得厉害,分工管金丝猴的饲养员十分厌烦这个不安分的邻居,几次 提出要把它送回猴山,班长也认为一只猕猴用不着占一只笼子,应该归群饲养。尹 怡云无可奈何,惟命是从,便抱了它去试一试。那“愣头青”进得山来,又把尾巴 翘起老高,群猴想起它当年与“狗尾巴”杀得难分胜负的情景,如惊弓之鸟,心有 余悸,谁也不敢反抗,原先有意与“罗圈腿”争王的几只公猴也悄悄地收起了野心, 正是强中更有强中手,它们怕横的,一律臣服了。“花儿”年事已高,老态龙钟, 步履瞒珊,也只好敢怒而不敢言。“愣头青”遂兵不血刃、轻而易举地摄取了王位。 即位之后,果然沿用“罗圈腿”和“鬼眼”任其原职,似乎完全忘记了送断头台的 仇恨,它的悟性一点也不比先王强,猴毕竟是猴!它甚至连当年引得它铤而走险、 几乎丧命的“花儿”也忘了。“花儿”已年迈,是一朵枯萎的花儿,引不起它的兴 趣了,不屑一顾,而钟情于“花儿”之女,妙龄的“果儿”。光阴荏苒,几年之后, “花儿”终于谢世了。现在,“果儿”年届二十,在猴龄中已是徐娘半老。那么, 猴山的开山鼻祖尹怡云呢?算起来已有四十六七,大半生交待过去了,还是个独身。 “小尹,小尹!”陈郁还像二十年前那样叫她,轻轻地叫着她,仿佛又回到了 难忘的往昔。不,今非昔比了,物是人非事事休!那个温柔得像月光、爽快得像清 风、纯洁得像泉水的尹怡云已经不存在了,面前站着的是另一个尹怡云,冷漠得像 冰块,呆滞得像石头,声名破败得像污泥! 尹怡云没有答应他,狠心一扭头,推着车子走了。 “小尹,小尹!”陈郁随着她追过去。他有话要对她说,非说不可。她就是躲, 也躲不开了。 下马威 那边,陈郁前脚去了猴山,这边,林雁飞后脚就奔虎山去了,他有重要的事去 找莫莲湖。 虎山,虽也名之曰“山”,与猴山却完全不同。它是一座穹庐形的建筑,以钢 筋水泥筑成,外观塑成岩石状,种上“爬山虎”之类的攀缘植物,爬得密密麻麻, 一片青绿。石壁上刻有“虎山”二字,但不是吴老手笔,是修建之初,林雁飞请杨 占山写的,字好不好不碍事,借的是书记的威望,也讨老头儿喜欢,杨占山每次打 扫园容,扫到这里,便喘口气,驻足而立,把自己写的那两个放得那么大的字好一 阵端详。林雁飞会办事! 穹庐内部,仍是一大间厅房模样,左右两排铁笼,关着狮、虎、豹三种猛兽。 其中狮、豹品种单一,只有非洲狮、金钱豹各一对,而虎则有东北虎、华南虎两种, 老少共有六只之多,加以虎有“兽中之王”的地位,此处便统称“虎山”。不过, 它们一律没有施展威风的余地,各自在笼中生活,吃了睡,睡了吃,无精打采。游 人在两排笼子中间的过道参观,那些老虎懒洋洋地走来走去、四只脚上,利爪都缩 在趾尖,用软绵绵的脚掌走路,百十斤重的分量,连点脚步声都没有,如同家猫似 的。这使人们领略到虎的静态。虎并不是时时刻刻都在张牙舞爪,也有消沉闲散、 无所作为的时候,被人治服的虎也就没什么可怕了。 虎山旁边,另辟有房屋数间,供饲养员筹备饲料、值班休息之用,莫莲湖便住 在这里。实际上,莫莲湖已不是食肉班猛兽组组长,也不是虎山饲养员,她今年五 十八了,早办了退休手续,应该回家去了。可是不要忘记,莫莲湖是动物园的老英 雄,老模范,老典型,不倒的红旗,永久的骄傲,舍身饲虎的光荣历史给了她终生 荣誉,历次政治运动都经得起考验。六五年搞“社教”,她是“阶级教育”的活教 材,“文革”当中,她又是“斗私批修”的活样板,到了现在的新时期,她理所当 然地应该算做“四化”的排头兵。这样的一面旗帜,是应该在动物园插下去的,不 能挪地方。因此,莫莲湖虽已退休,无事可做,仍然以园为家,长年住在虎山。这 样,外边人来参观、访问,领导来看望、谈话,也都方便。 但她那间卧室,已非寻常的饲养员值班室可比了。满墙挂着大大小小的奖状、 各种场合的接见合影,还摆着沙发、电视、大衣柜、食品橱,而且,还有一张颇为 讲究的弹簧双人床。这床,原是为党委书记杨占山准备的,摆在他的办公室里间, 供午休及节假日总值班之用,有时开会晚了,也在办公室过夜。有次莫莲湖去省里 开“三八红旗手”大会,载誉归来,林雁飞说:“老英同志为革命养虎,劳苦功高, 还睡木板床,让我们心里不安!”杨占山一想也是,便命人把弹簧床抬到了虎山, 以示关怀。送张床虽是小意思,可显出了身份,这标明莫莲湖拔尖儿已经拔到了杨 书记之上,其余人等自然不在话下。她自当了英雄,已不用管饲养事务,除了演讲、 接受采访,就是吃吃喝喝玩玩,虎山值班室成了“别墅”,动物园成了疗养院。玩 累了,躺在柔软的弹簧床上,抽枝烟,看看电视,旁边还常有大小的头儿来神聊一 番,动物园里有屁大点事,没有瞒过她的。现在,动物园领导班子发生了重大变化, 当了三十来年书记的杨占山刷地退了,放着林雁飞不提升,局党委竟然愣把第一把 交椅送给八竿子打不着的、突然回来了的陈郁,这个变革无论正确还是错误、成功 还是失败,都会给动物园这潭难得动荡一下的水掀起波澜,而波澜之中的第一朵浪 花毫无疑问应该由莫莲湖溅出来。 林雁飞来到了莫莲湖的房外,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传出莫莲湖大大咧咧的声 音:“谁啊?” “我。”林雁飞应了一声。 “咳,老林呀,假模假式地敲他妈什么门啊,有话进来说!” 林雁飞推门走了进去,往床上瞥了一眼,莫莲湖正躺在那儿抽烟,跷着二郎腿, 两只胖脚丫还直颤悠。瞅见林雁飞来,也不起床,顺手甩过去一根烟,“嗯,尝尝, 拍电影的送的人参烟,说是能治百病!” 要是过去,林雁飞常来常往,本不敲门的,不管莫莲湖在干吗,都可以长驱直 入,有烟就抽,有酒就喝,正经事儿也打打闹闹地谈,从不在她这儿摆领导架子。 今天不同了,他有意做出一副矜持的姿态,斯斯文文地进来,脸上也没有笑容,那 烟接在手里也没点,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声:“哟,他没在你这儿?”说完,好像 转脸就要走,似乎根本不是来找莫莲湖,而是找别的什么人。 莫莲湖嘴角斜叼着烟卷,不经意地问:“你找谁呀?” 林雁飞十分正经地说:“新来的陈书记。” 莫莲湖心里老大个不痛快:“哟,瞧你这嘴儿甜的,‘陈书记’‘陈书记’的, 马屁拍得倒真快!不就是那个陈郁吗?他来啦?” “哎,不要带情绪嘛!”林雁飞的表情俨然是政策的权威解释者,一板一眼地 对莫莲湖说,“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干部的终身制废除了,杨书记再好,也不能 领导咱们一辈子。现在干部要年轻化、知识化,陈郁同志是大学毕业生,有文凭, 有知识,符合标准嘛!虽然过去有过这样那样的错误,在动物园跌过跟头,也不能 揪住不放嘛!要向前看,要在各方面支持他的工作,可不能使绊子……” 这番话,说得和报纸社论也差不了多少,可话里有话,弦外有音,全在语气的 轻重缓急、抑扬顿挫上做文章。话没说完,已经把莫莲湖的火气挑逗上来,腾地翻 身下床。林雁飞却就此打住,没事儿似的往外走,好像很急的样子,“陈书记上哪 儿去了这是?今儿头一天,我还当他先上你这儿来了呢,敢情是没来……” 莫莲湖这边已经气得发抖,从床底下抽出一双懒汉鞋,噌噌登上,站起脚就走, “好小子!他不来,我去拜他去!我要看看他这个书记戴几品的翎子,骑马来的还 是坐轿来的?房梁上搁尿盆儿——架子不小!” 这一来,林雁飞倒不走了,他本来就不想走。转过脸来,拦住莫莲湖,以息事 宁人的领导风度说:“坐下,坐下!现在可不是杨书记领导的时候了,领导都知道 你是刀子嘴、豆腐心,咋咋呼呼也是为了工作,没有半点儿私心!新领导就不同了, 他不了解你嘛!再说,你虽然过去为革命做出过贡献,咱也不能让人家说‘居功自 傲’、‘倚老卖老’,这一套行不通了!陈郁同志才第一天上任,工作千头万绪, 忙得很,一时顾不上来看你,也不要紧嘛!他以前在咱这儿工作过,也有些同志比 较熟悉,先去看看个别熟人也是人之常情……” 行了,文章做到这份儿上就算做足了,莫莲湖脸色铁青,两眼血红,虎劲儿上 来,九条牛也拉不住了。她已经在心里断定:这会儿,陈郁一定奔猴山去了,和尹 怡云重温旧情去了。她怎能容忍?一把拨开林雁飞,就往外走。 “哎,可别,别,要注意政策啊,老莫同志!”林雁飞一个劲儿地拦她,其实, 毋宁说是激她。 政策?哪条政策能管住母老虎?这时候她一心想找陈郁出一口恶气,哪怕前头 有刀山火海,也会毫不犹豫地跳过去! 猴山围墙外的小路上,出现了一个奇异的现象。饲养员尹怡云推着饲料车走在 前头,新来的书记陈郁跟在后头。“小尹,小尹,你怎么不说话?”尹怡云仍然低 着头,一言不发,只顾推着车子往前走,想赶快甩掉陈郁。不料陈郁甩不掉,她只 好走个不停,完全忘了自己是在干什么,要到哪里去,于是,饲料车顺着岔路离开 了猴山,竟然糊里糊涂地奔虎山方向去了。 狭路相逢,迎面碰上莫莲湖。她可不是一个人来的,从虎山出来,她一路吆喝 着,早就吸引了那些歇班的或是虽在班上却没事的饲养员,在院子里搞绿化的花木 班师傅,还有溜溜达达满园转的电工,以及一些看完了报纸正闲得无聊的科室人员, 当然也有对陈郁的复出怀有某种期望的老人儿,都随着她来猴山为新来的陈书记接 风。这个风,真接着了。 陈郁正跟在尹怡云后边走,猛听得一个嘹亮的女人声音:“哟嗬,一上台就唱 起‘二人转’了!哎呀呀,咱们动物园的改革可是改得好,成了露天剧场了!”他 一抬头,才发觉周围围了不少人,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都在朝着他和尹怡云 看,还有人忍不住嘻嘻地笑。正对着他的面,站着久违了的莫莲湖。二十年不见, 她倒变化不大,只是比过去更富态了,更气派了,斜睨着眼睛,瞟瞟他,又瞟瞟尹 怡云,毫无顾忌地笑。 陈郁只觉得脑袋嗡地一声,浑身的血往脸上涌,仿佛二十年前的旧景重现!他 一直懊恼自己当时为什么没跟莫莲湖对骂?痛痛快快地骂一阵,挨整也值得!知识 分子的面皮太薄了,骂人张不开嘴,他当时竟然什么也没有说,太窝囊了!现在, 莫莲湖上门找骂,而他,又不能骂。周围的人正等着看热闹哩,看新来的书记第一 天怎样和一个老工人对骂!今天的出场形象无论好坏都将鲜明而长久地留在人们的 心目中。他必须冷静。他巡视了大伙儿一眼,然后望着莫莲湖说:“这不是莫师傅 吗?” “不错,是我!”莫莲湖阴阳怪气地说,“陈书记官儿升了,倒是不忘旧,还 记得我这个小小老百姓。我本来以为,你心里只记着这位美人儿呢!” 尹怡云又气又羞,无地自容,扔了饲料车,扭头就往人空里钻。这时候,要是 有个地缝,她一定会巴不得跳进去。 “哎,哎,别走啊!”莫莲湖伸出胖手抓住尹,冶云的细胳膊,像抓个小鸡似 的把她揪了回来,“你一走,好戏不就晾台了吗?还不快跟陈书记好好谈谈这些年 是怎么想他了,盼他了?哎,你看,人家做了高官,薛平贵到寒窑来接你王宝观了!” 尹怡云浑身发抖,面无人色,就像一个小偷儿被当众抓获,用一种近乎乞求饶 恕的沙哑声音说:“莫师傅,莫师傅……” 莫莲湖更加得意了,“啧啧,这会儿知道客臊了?晚了!当年干什么来着?黑 更半夜地在猴山养汉,骚得出格了!” 陈郁好生奇怪!为什么莫莲湖偏偏要选择这个时机、这个地方来揭“短”呢? 句句话打在一个点儿上! “既然有那个情分,干吗不留个纪念?偷偷地把胎刮了,大姑娘脸也丢了,儿 子也没抱上,没逮着狐狸惹一屁股臊,谁不知道?……” 一个人,最大的耻辱不是被击中要害,而是被无中生有地伤害又有口莫辩。莫 莲湖的调门儿越来越高,把二十年前的那点事又添校加叶,夸张得没了边儿,显然 是要在大庭广众之中替陈郁描绘一个丑恶不堪的出场形象,提醒老人儿不要忘记, 让新人儿见识见识:新来的书记是个什么东西!低毁一个人,最简便的办法莫过于 揭开他某一页不光彩的历史。而谁都知道,现在如果再用什么“思想一贯右倾”、 “有反党言行”等等帽子扣人已经不灵了,还不如一些“小事儿”能臭人。有些人 很喜欢听一些艳史轶闻,听完了,满足而又轻蔑地一笑,这一笑就把人断送了,任 你装出什么正经样儿也没人信了,莫莲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陈郁被激怒了,他的 历史怎么了?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 二十年前,在那个尴尬的猴山夜晚之后,他在党委办公室里听取党委副书记兼 副主任林雁飞的训话。 林雁飞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大发雷霆、劈头盖脸地臭训一通,而是和风细雨, 促膝谈心:“你是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受党多年培养,怎么这么不理智?你和 小尹有感情,完全可以公开地自由恋爱嘛,干吗那样……利用工作之便乱搞男女关 系,败坏了我们动物园健康的政治空气和严肃的工作作风。下面群众反映上来了, 杨书记很生气,我也不能不管了,唉!”他痛心疾首地连连叹气。 陈郁据理力争,一再解释说自己和小尹只是工作关系,加上过去是老同学,感 情比较合得来,但绝无越轨行为。他仔仔细细地回想了和尹怡云的一切接触细节, 连那次所谓“拥抱”的原因都做了交待。话没说完,林雁飞就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 “算了,我又不是搞刑事审讯的,不和你纠缠这些细节了!人家是个娇娇的大 姑娘,能随便抱得吗?你还是个党员哩,在群众中造成了多坏的影响!你能见谁跟 谁解释吗?这种事儿是越描越黑!” 陈郁无言。 林雁飞语气缓和了些,接着说:“唉,对一个女同志来说,损失就更大了!现 在小尹思想包袱很重,抬不起头来,向领导要求调走,换个环境,免得以后和你抬 头不见低头见,没脸做人……” “什么?她要走?” “这事还没定。倒是有个外地的动物园需要技术人员,当然,条件艰苦一些。 我们考虑,让一个女同志……” “那让我走行不行?”陈郁忽然提出了这个颠倒位置的要求。 “呃,这倒也是个办法,”林雁飞说,“回避一下,免得越闹越大,领导上也 不好做工作。” 陈郁巴不得马上离开这里! 走吧!走,是痛苦的。他不愿意离开动物园,丢下刚刚做了一半的研究和著述, 不愿意丢下尹怡云;走,又是心甘情愿的。只要他的离开可以解脱小尹的不利处境, 他愿意走到天涯海角去。好在,哪里也都会有工作可做。 “那么,我再和杨书记商量商量,尽量给你争取吧!”林雁飞表示愿意成全他。 命运,就这样在仓促之中决定了。 他就要走了。只是在走之前,还想再见小尹一面,跟她告个别,把话说清楚。 但是,他没有勇气到猴山去找她,怕那样对她不好。他到了火车站,才给动物园灵 长班打了个电话,说自己是外地来的,找尹怡云。等了半天,才听到了小尹的声音, 那声音像是一个病了很久的人,有气无力。当她知道对方是陈郁之后,就啪喀一声 把电话挂上了。陈郁在凄凉惶惑的心境中踏上了旅途,走向千里之外的一个正在筹 建的动物园。从此,他把这里的一切都割断了,投入新的工作。那里的动物园还只 是一份文件,接踵而来的“社教”和“文革”打乱了一切计划,这份文件成了废纸。 他被莫名其妙地转到林业系统,下放到原始森林里做护林员,过着几乎与世隔绝的 生活,和深山老林、野生动物为伴,直到1979年才回到人间。十几年中,他在森林 中找到了自己的研究课题,找到了精神寄托,并且娶了一位老护林员的女儿为妻, 组织了家庭,有了儿女。但是,他一直没有忘记尹怡云。有情人未必成眷属,这是 古今中外的许多事实证明了的。作为一个年轻时候的朋友,一个事业上的同道,尹 怡云却永远留在他心里。二十年来,他没有给尹怡云写过一封信,没有通过任何途 径打听过尹怡云的消息,他认为这是他不给她再找麻烦的最好方式,在心里祝愿她 工作得愉快,生活得幸福。 谁也不知道头顶上的哪块云彩有雨,陈郁做梦也没想到政策会落实到他头上。 当他被从山里召回的时候,像林间的一个怪物似的在县城里许多单位巡回展览似的 流动了两三年,却没有安插他的位置。这里没有动物园,没有动物研究所,也没有 大学,更谈不上生物系,要他干什么?他跑到县人事局去发牢骚:“求求你们,我 都耽误了二十年啦!当初你们那么急着要人,可是……” 你有牢骚,人家也有牢骚。“当初可是你们动物园主动和这边联系的!你不是 在那边也专业不对口吗?”人事局干部查了原始材料,说。 啊?!一句话使陈郁醒了一场长达二十年的大梦:原来是这样!当年他是一步 一步落入了人家事先安排好的圈套,心甘情愿并怀有感激之情地被人家当做“瘟神” 送走的!那么,这个圈套的起因是什么?预谋又始于何时?他不得而知。但他模模 糊糊地感到,他和尹怡云醉心于猴山的建设和猴群生活的观察、研究之时,别人完 全有充足的时间去安排一切!那么,猴山的“捉奸”也是预谋中的?啊,太可怕了!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他和小尹在什么问题上伤害了、妨碍了什么人?就 是因为开辟了猴山吗?难道猴子们只应该被关在笼子里而不应该话得像个猴子样儿? 难道人只应该被捆住手脚而不应该活得像个人样儿? 他呆不住了,他想念他的猴山,想念他的猴子们,想念他的伙伴,迫不及待地 要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他直接向千里之外的省委、市委和园林局党委写信,明确提 出自己的要求。感谢时代,没有80年代的春风传递,这些信件恐怕会石沉大海。 他终于回来了,而且被出人意外地委以现在的重任。他没有推辞。既然这个官 连杨占山、林雁飞都能当,我陈郁为什么不能当?当当试试! 他迫不及待地要看到尹怡云,所以在处理完公务之后首先就上猴山。也许,他 太不冷静了吧?他明明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会有人注意,这样做,岂不会给人以 口实,给人以可乘之机?如果他乖乖地按照以往的规矩,进国先拜见母老虎,而回 避尹怡云,也许就稳妥得多了。不,没错!现在没错,当初也没错!过去,自己太 单纯、太软弱、太容易轻信、太好欺负了!为什么要回避?回避了二十年又怎么样 呢?人家打你,你有手而不还击,人家便认定你的手有残疾!回想自己当初多么无 知、无能,一只手电筒、几句粗话就被唬住了,那算什么?他确曾爱过尹怡云,并 且在内心深处也确曾有过一些朦朦胧胧的幻想,但幻想毕竟不是事实,他没有任何 行动!今天,莫莲湖又要来唬人了,而且越编越邪乎:怀孕、打胎!笑话!一个研 究了几十年生物的人至少还懂得最简单不过的道理:人,决不可能无性生殖! 可是,尹怡云为什么至今没有勇气做任何解释?为什么要忍受这一切?忍受得 那么窝囊、那么低声下气?打了左脸再伸过去右脸,那是基督徒的信条!打不还手, 骂不还口,那是童养媳的家规!陈郁决不再忍受了,共产党员、党委书记也是人, 也需要人格和尊严,如果刚刚戴在头上的这顶乌纱帽影响他挺直腰杆去做人,那他 宁可不要乌纱帽! 历史,为陈郁造就了堂而皇之地回击莫莲湖的条件;现实,又使他在众目睽睽 之下、疑团缠绕之中无法下手。他毕竟戴着一顶乌纱帽,党给他这顶乌纱帽是负有 使命的,他不是为洗刷自己的耻辱、为给尹怡云撑腰而来的,也不是为整治像莫莲 湖这样的人而来的。陈郁在沉默,每一条神经都在紧张地运动。他突然意识到,正 因为他负有使命,莫莲湖才这样无端地寻衅,如果他作为一个劳改释放犯什么的灰 溜溜地回来,她也就不用这么闹了,冲的就是他这顶乌纱帽!可是,这顶乌纱帽就 是扔在大街上也轮不到莫莲湖去捡!那么,她为什么闹呢?为谁闹呢?…… 短暂的沉默之后,陈郁的思路清晰了。既然意识到这顶乌纱帽的威力,就要发 挥它。他命令自己的眉头舒展开来,嘴角翘起来,别那么愁眉苦脸的,也别那么怒 气冲冲的,要像个戴得起乌纱帽的人的样子,肚子里要装得下事儿,该明天办的, 不要在今天办,该看看再说的,不要急于说。那么,现在的事情就简单了。他向莫 莲湖走过去,声音不高不低,不紧不慢,态度不卑不亢,不急不怒,说出了一番话。 这番话,竟然使气势汹汹的母老虎收敛了放荡的笑容,停止了泼妇骂街,倒吸了一 口凉气,呆呆地后退了! 许多会议都是枯燥无味的,今天的会却别开生面 三天之后,在园部会议室由陈郁主持召开了党委扩大会。扩大到什么范围?各 支部委员,各科室正副主任,各饲养队、班正副队、班长,具有中专以上学历的知 识分子,一律参加。这样,就扩大到四五十人,会议室坐得满满的。 会上,陈郁谈了三点设想,也就是他上任之后要做的三件事:第一,整顿党政 各级领导班子;第二,制订科学化、园林化、企业化的建园方案;第三,落实尚未 落实的各项政策,重点是知识分子政策。 鉴于长期以来,会议太多而又枯燥无味,人们对开会有一种本能的反感,陈郁 便尽量使自己的发言简明扼要,谁也没有料到会这么短。其实,他今天的发言长一 些也没关系,新官上任,人们等着“安民告示”,无论说什么都会认真听的,决不 会打瞌睡。但陈郁从没做过官,不会做也不喜欢那种水分多得直滴答的报告,而惯 于用科学论文式的语言,实实在在,直截了当,就是三点设想,三句话。 为这三句话,他准备了三天,不是坐在办公室,而是跑遍了全园几乎每个角落。 他先看了猴山。1964年以前,猴山根本不存在,是他和尹怡云开创的,至今已 经二十年了。虽然这二十年中,开创者遭受了厄运,但猴山毕竟保留下来了,山中 的猕猴健康状况良好,数量翻了一番,死亡的很少,属于正常老死的比例。他问了 门票组的同志,据他们反映,游人当中许多人是全家老小一起来看猴山的。这可以 说明,猴山的建设是正确的,经得起实践的检验。 他看了虎山。这里游人稀少,许多人只是看一眼就走,抱怨没有看头。为什么 很稀有的老虎却“没有看头”呢?为什么有的农民跑了几十里山路来看老虎,看完 了又很失望呢?主要是没有看到虎相、虎威,不过瘾。几位饲养员也说,由于虎长 期吃不到活食,对冷藏的牛肉也厌倦了,食欲欠佳。陈郁到虎山后面转了转,发现 紧挨虎山有一大片空地,如果修k围墙,那么,中间的空地将是一个半天然的谷底盆 地,做虎的活动场所再好不过,稍加整理便可“放虎归山”,游人在高高的围墙顶 部的栏杆后可尽览虎姿,毫无危险。这个工程比猴山要简单易行,完成之后,只要 在动物园竖立一块大广告,还怕不游人如云吗? 他经过骆驼馆,那里原来有三头骆驼,死得只剩一头了,不值得再占一名饲养 员了,正准备并入羚羊馆呢。骆驼跑到羊群里去?他想起了这句俏皮话,感到好笑。 “为什么不发挥骆驼的优势呢?比如,允许游人进入栏杆,骑在骆驼身上照相,咱 们设个照相部专干这项业务,收入会远远超过门票!”他对饲养员说。 饲养员怀有戒心地望望他,不表明自己的态度,只说:“您跟林主任商量吧!” 他不便再说什么,顺岔道去了海兽池。 海兽池已经改成了养鱼池,而且是普通的鲫鱼、鲢鱼,并非观赏鱼。几个穿着 胶皮裤子的人正在拉网捕鱼。 他很奇怪,问捕鱼的:“原来的海狮、海豹呢?” 捕鱼的回答很干脆:“死了。” “怎么会全死了?” “没鱼喂它们。” “这不是鱼吗?” “都死完了才改的养鱼池。” “这些鱼于嘛用?卖吗?” “卖?哪有卖的份儿?”捕鱼的叹了一口气。 另一个也穿着胶皮裤子的人赶忙挤到前头来,不让他说了,向陈郁恭敬地叫了 声:“陈书记!” 这个人是生产科长。 陈郁追问生产科长:“这些鱼,既不喂动物,又不卖钱,你们捕去干什么?给 职工食堂吗?” 生产科长尴尬地笑了笑,说:“没那么多。陈书记,您就别问了,咱们在外边 上上下下的面子,全靠这点鱼维持呢!” 陈郁好像在听他说黑话,很不高兴:“维持什么?你能不能说具体点儿?” 生产科长把脸一抹,索性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递过去,“陈书记,这鱼我可一 条也没往自个儿家拿,每次送礼我这儿都有底子,您看!” 陈郁没有看,他不用看了。 他快快地从水禽湖边走过,心想,要送礼你们还不如干脆抓这儿的天鹅呢! 水禽湖边,一丛灌木后面在冒烟。他以为是游人扔的烟头引起的火呢,赶紧走 过去。不想从灌木丛后边站起一个人来,他认得出那是林雁飞的儿子,小时候常在 动物园玩,现在已经三十出头了,据说上过工农兵大学,现在在技术科工作。凭那 瘦长个儿、紫膛脸儿和一双晶亮的眼睛,一眼就能认出是林主任的公子。他踩着地 上的残火,笑嘻嘻地打了个招呼:“陈叔叔!”不叫“书记”而叫“叔叔”,是干 部子弟对父母同僚的称呼,意味着与一般群众不同,暗含着“请多关照”的意思。 “你在烧什么?”陈郁帮他踩着纸灰中的残火,那里边还有一些没有烧尽的书 页。 公子满不在乎地说:“废纸。” 陈郁一眼瞥见那“废纸”上有半拉黑猩猩的照片和一片外文字母,俯身捡起来 一看,吃了一惊:“这都是国外的珍贵科技资料,我找还找不到呢,你怎么当废纸 烧了?” 公子看他那大惊小怪的样子,笑了笑说:“反正也看不懂,捆着白占地方!” 陈郁简直忍不住要打他一巴掌!但他不能打,这不是自己的孩子。只是愤愤地 吁了一口气:“你倒会找省事的办法!回去把没烧的都给我送来,以后再不许烧了!” 陈郁不知心里是个什么滋味,不再理会这位用烧书代替读书的公子,顺着湖岸 又往北走。 旁边是鸣禽馆,鸟儿们在笼子里叽叽喳喳。一些游人围在八哥笼外,逗它说话, 那瘾头很大,出尽了怪相,非听到八哥学他们的话不可。八哥歪着头,瞅瞅这个, 瞅瞅那个,终于一扬脖子,说话了:“文化革命就是好!” 游人哄堂大笑,陈郁却感到心酸。学舌的八哥还没有像人们那样很快掌握新的 语汇,丢弃过时的口号,还停留在那个荒谬的时代。而我们的动物园难道就完全从 荒谬中脱身了吗? 躺在临时为他安排的单身宿舍里,他接连三夜不能入睡。曾经工作过三年的这 座动物园,他需要重新认识。自己那三年中间,所做的也实在太少了,只触动了猴 山那个小小的角落。如果这二十年不间断地干下去,今天的动物园会是个什么样子? 也许前边正在兴建的将有二十七层的翠竹山宾馆大楼只好另择地皮。然而那宾馆毕 竟抢在前头了,迟盖的倒抢了先,乌龟在嘲笑兔子哩!动物园必须赶上去,他相信 能赶上去。 他到食草班去看望值夜班的师傅。饲养员武凤儿正在伺候刚刚生了幼子的长颈 鹿,地板擦得干干净净,上面铺着柔软的干草。母长颈鹿弯着长长的脖子,伸出紫 色的舌头舔着幼子,幼子在啧啧吃奶。 武凤儿是接她爸爸的班的,她的父亲便是那位被杨占山误认为猴子的武志侯。 二十多年之后的这次夜间值勤,陈郁才从武凤儿口中得知她的父亲当年是怎么死的。 当时,北京动物园支援他们,给了两只长颈鹿。接到电报,武志侯高兴得了不 得,要求领导让他去接,再派个人作帮手。结果人手不够,他自己去了。谁知道, 接运长颈鹿可不是简单事儿,这家伙个子高、脖子长,火车、飞机都进不去,武志 侯只好从北京惜了一辆敞篷大卡车,风餐露宿,总算把两只长颈鹿平安运回。一到 家,他就病倒了。不光是累的,一路上提心吊胆啊!长颈鹿这东西个子大,胆子小, 风吹草动就害怕,武志侯像护宝贝似的护着,生怕出了闪失。运来之后,林主任拍 着武志侯的肩膀,说他为动物园立了一功。还摸着长颈鹿那美丽的花斑,连声夸好。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武志侯:“这长颈鹿怎么不叫唤?”武志侯答不上来。他没 有多少文化,到了北京只问了人家“长颈鹿吃什么?住什么地儿?怀孕几个月下羔 儿?”就是没想起来问问怎么叫唤。 “哎呀!”林主任觉得不妙,“会不会是人家拿病鹿糊弄咱?你赶快再回去一 趟,问清楚!” 武志侯二话没说,撑着病身子,走了。 等到他第二次从北京回来,脸瘦得只剩下一张窄条儿。凤儿到火车站去接他, 爷儿俩在公共汽车上还没到动物园,武志侯突然一捂胸口,倒下了。公共汽车司机 连忙把车往医院开,人已经不行了。临死,武志候只来得及对女儿说了一句话: “凤儿,告诉林主任,长颈鹿……都是哑巴!” 武师傅死去二十多年了,他运回来的长颈鹿已经繁殖到第三代了。麒麟①有知, 当不会忘记那位为它们牺牲了生命的老工人吧?只是它们什么也不会说,只默默地 看着泪水涟涟的凤儿。 ①俗称“麒麟”即长颈鹿。 泪花打湿了陈郁的黑框眼镜的镜片。他摘下眼镜,默默地伸出手抚着长颈鹿。 他悔恨,自己当时身在动物园,身在技术科,怎么对此事全然不知?他这个大学生 物系的毕业生难道只是当摆设的吗?只要他一句话便可解答的问题,却白白地用了 一条人命,一条那么好的人的命!而在他死的当天,大食堂里的会场上还为此爆发 了热烈的笑声!杨占山无知,林雁飞也无知,无知为什么不去请教知识?难道仅仅 是无知吗? 痛苦在无情地啮咬着他的心! ………… 三天以后,他提出了现在的这三点设想。“设想”仅仅是设想,不算党委决定, 只是他个人的提议,形成正式决议还有待党委讨论。开会之前他征求了几位主要负 责干部的意见,没有异议。林雁飞也表示赞同。他很难提出与此对立的另外三条, 现在是什么时候?心里却觉得很不是滋味。这“约法三章”,虽然还没有什么细则, 但他听懂了,这是陈郁的一整套施政纲领,不简单哪!好小子,跟我耍什么花活? 所谓“科学化、园林化”还不就是你过去在猴山搞的那一套?再加上现在叫得很响 的“企业化”,变得更时髦了。你是想把我在动物园打的老底子统统换个模样,显 摆你有魄力、有学问。搞这几个“化”,当然要起用那些肚子里有墨水、手里有文 凭的人,他们抬了头,必然被你塞进从上到下各级领导班子,铁桶江山就是你的了。 这三步棋实际上是一回事,到了儿归齐打在一个点儿上,唱主角的还是二十年前的 老搭档——你和尹怡云!想到这里,他不禁惊叹陈郁的手段之高:目的明确,单刀 直入,而说出来又堂而皇之,完全符合中央精神,无懈可击。二十年的工夫,陈郁 已经不像过去那样书生气十足了。但林雁飞又决不肯承认陈郁比他更高明,决不打 算就此臣服陈郁,听其摆布。林雁飞还不像杨占山那样老迈,非退不可。他学徒早, 入党早,当官也早,到现在也才五十六岁,还有几年的蹦跶头哩。他不愿像杨占山 那样当挂名不管事的官,也不能那样,他没有杨占山的本钱硬,人家是老革命,什 么都撒手不管也理当坐第一把交椅,离休之后照样是高干待遇。他不行,解放后才 参加工作,资历太浅,将来一退休啥也不是,现在得抓住权不撒手,紧赶紧地划拉。 他也不能挪窝儿,离开了动物园这块自个儿的地盘儿,到哪儿都难站住脚。当改革 春风乍起的时候,他非常兴奋,眼巴巴地等着杨占山抬屁股走人,把位子让给他。 “改革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他到处吹风,俨然是改革的闯将。赶到真改了, 改到了他的头上,他才觉得不对味儿了,心说这是他妈的一股什么邪风?把扔到天 边的陈郁给刮回来了!他要和陈郁决一雌雄!不是他林雁飞热衷于争斗,树欲静而 风不止嘛。听任陈郁这么把动物园改头换面,将来报功请赏的总结报告可就不能再 照当年猴山的工程总结那样写了,一切功劳都是陈郁的了。即使他甘心当配搭,陈 郁也说不定难容他长期当下去,弄不好把他撸下去回班组当饲养员也有可能。因为, 在他看来,无论是过去的“文革”还是现在的“改革”,其实都是人整人,这拨儿 人整那拨儿人,那拨儿人整这拨儿人,没别的!眼看陈郁就要起用尹怡云,这是一 个多么令人触目惊心的危险信号!噢,他来的当天,在猴山外边当着大伙儿的面对 莫莲湖说的那番话就是杀一儆百的信号! “莫莲湖同志!”那天,陈郁在众目睽睽之下显得异常冷静,他好像根本没有 被莫莲湖的辱骂所激动,也根本不想采取什么报复行动,而是严肃而又有礼貌地叫 着她的正式名字,还加上“同志”二字,然后,撇开莫莲湖挑起的事端不谈,突然 提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新公布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你看过没有? 广播里听过没有?” 莫莲湖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怎么着,你拿王法吓唬谁?老娘根儿正不怕影 子斜,有理走遍天下,秃子打伞,无发(法)无天!嘿,你判我个什么刑?”说着, 双手把腰一插,虎视眈眈地望着陈郁,看他怎么办。 围观的众人兴趣更浓了,各人怀有各人的心理,有的人想看看莫莲湖如何以威 斗法,压倒陈郁,有的则等着看新任书记有什么法术能降服在动物园横行了半辈子 的这只母老虎,解解气。林雁飞藏在人群背后,选了个不远不近的适当位置坐山观 虎斗,不露声色。他并没有授意莫莲湖怎么怎么,但莫莲湖完全是按照他的愿望去 干的,这叫领导艺术,无线电操纵。但莫莲湖的嘴抖落陈郁的历史,一上台就在群 众面前搞臭他,等他无地自容,败下阵来,林雁飞再出面去解劝,以林主任的权威 斥退母老虎,让群众看看谁强谁弱,陈郁就不得不服林雁飞,以后就可以像过去对 待杨占山那样摆弄他,挟天子以令诸侯,林雁飞的江山就算坐稳了。那时候,再找 茬儿收拾陈郁。如果陈郁不服母老虎,和她对骂起来,也没关系,最好能动手打起 来才好呢,那样,陈郁的罪名就大了:以势压人,打骂群众。尤其是对待劳模,莫 莲湖是省里挂了号的人物,到哪层头儿那儿都能哭诉,再鼓动哪位记者写篇稿儿一 发,陈郁就会彻底完蛋。现在,陈郁果然被逼得狗急跳墙了,竟然搬出什么《刑法》 来,拉大旗,作虎皮!林雁飞暗暗为他的失策而叫好:一个基层单位的党委书记根 本没有司法权力,你口气太大,难以收场了! 他这边正看着场上比分莫莲湖领先,陈郁又说话了。 陈郁朝莫莲湖走近一步,笑笑说:“我没有权利对任何人判刑,可是法律对任 何人都一律有效。如果你对《刑法》的内容还不太清楚,我倒可以帮你学习学习, 免得你犯了‘侵犯公民人身权利、民主权利罪’。” “什么,什么?”莫莲湖急了,“我侵犯谁了?” “我,还有尹怡云同志。”陈郁平静地说,“你当众说我们有不正当关系,是 谁告诉你的?我,还是尹怡云?你有什么证据?如果你作为原告到法院起诉,必须 拿出为法律认可的人证、物证。没有,对不起,你要负法律责任,依据《刑法》第 一百五十四条规定:公然侮辱他人或者捏造事实诽谤他人,情节严重的,处三年以 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剥夺政治权利!” “啊?!”莫莲湖一个愣怔,没词儿了。她上哪儿找证据去?她只记得那会儿 尹怡云有一阵子老是恶心、呕吐,女饲养员们私下议论这准是有事儿了。后来,也 不知是怎么偷偷摸摸地鼓捣掉了,谁知道找的哪家医院?人家是学生物的,保不齐 自个儿就有流产的药。人人都知道的事儿,却谁也无法作证。二十年过去了,这会 儿陈郁却突然向莫莲湖要证据,这倒打一耙还打得真有水平,一向横行霸道的母老 虎被人持了虎须,于瞪眼没法儿还嘴。人群哄地乱了起来,嘁嘁喳喳议论纷纷。这 些人,本无一致的目的,有的是来为莫莲湖助威的,看看大势已去,怕受连累,赶 紧蔫溜了。有的是来探陈郁的水深水浅,看到了戏的高潮处,不禁向那位伏虎英雄 投去赞赏的目光。也有的是看破红尘的油子,唧唧哝哝地说:“咳,人背时的时候, 什么屎盆子都能扣到脑袋上,这会儿当了书记,真事也能推翻,就那么回事儿。其 实,当官儿的搞女人不过屁大点儿事,较那个真儿干嘛!” 人们尽管可以不负责任地议论,莫莲湖却得找辙收场。她愣了片刻,悻悻地一 甩头,一跺脚,奔虎山走了,嘴里的骂声是强弩之末:“你们这些个骚事儿,老娘 管不着!” 人群刷地就要散开,林雁飞不等陈郁看见他,抢先走了,心里好败兴! ………… 三天过去了,陈郁稳稳当当地坐在这儿召开党委扩大会了。林雁飞知道他这三 天没闲着,各科室,各饲养队、班都走了一遍,老人儿、新人儿,都打了招呼,有 的还谈了很长时间的话,他为这个会做了充分准备。单开党委会还好,偏偏又是扩 大会,扩大得没有边儿,什么人都有,使得林雁飞无法在会上做手脚。而且,陈郁 还独出心裁地让知识分子也来列席会议,不伦不类,在当今知识分子吃香的时候你 又无法反对。哼,林雁飞明白,陈郁这样做,一来讨好了大伙儿,二来塞进了私货: 无非是找个借口让尹怡云来参加会罢了。尹怡云啊尹怡云,陈郁念念不忘的是她! 想到这里,林雁飞抬起头来,用那双精明闪亮的眼睛巡视了一下会场,他想看 看今天来开会的尹怡云的表现,看看她小人得志的劲儿。有道是:“虎人平川任狗 欺,背时的凤凰不如鸡。有朝一日长全了毛,凤还是凤来鸡还是鸡。”咳,现在尹 怡云不就又是凤凰了吗?可以抖抖翎子了。可是,奇怪!他把会场上每张面孔都扫 射了一遍,偏偏没有找到尹怡云。她没来?为什么没来?是没有通知到她?这不可 能,即使漏了别人,陈郁也不会漏掉她。那么,是她自己不肯来?唔,是这样。这 个念头一闪,林雁飞心里在一片闷闷不乐中又冒起一点兴奋的火花。事情不那么简 单哩,尹怡云不是一条绳子拴在你这根拴马桩上,完全听从你的指挥。你有情,碍 不着人家早就无意哩! 林雁飞正在无边无际、云山雾罩地想着心事,陈郁的开场白已经说完了,朝他 转过脸来,微笑着说:“我没有说到的,请林雁飞同志做补充。” 林雁飞连忙两只手一起伸开晃了晃说:“我就没有什么补充的了,大家谈吧, 结合陈书记振奋人心的报告,谈谈怎么落实到行动上。有什么困难,也提出来,实 事求是嘛,啊?” 话音一落,会场里首先站出了赵福通。此人便是当年会同莫莲湖在猴山“捉奸” 的保卫科长,至今官职不变,已经从憨乎乎的年轻复员兵成了四十好几的壮年汉子 了,依然五大三粗,胡茬子毛扎扎的,说起话来声若洪钟:“我说两句!” 林雁飞满意地看着这个得力保缥、直肠炮筒子,伸手做了个赐坐的手势:“好, 坐下说,坐下说!” 赵福通的发言极为简单:“我拥护陈书记的讲话!咱们动物园也得跟上形势, 越办越活,把事业单位企业化,不能再让国家年年赔钱了。大伙儿好好干,我一定 誓死保卫胜利果实。完了。” 说完,才坐下。还咧着大嘴望着左右说:“你们说是不是?”竟然引起了几个 人的附和声。 林雁飞觉得没趣,气得眼睛发黑。心想你这小子脑袋长到哪儿去了?放的什么 屁?忘了你当年“捉”过他吗?他上台能有你的好果子吃?眼看着胜利果实要丢了, 你还要保卫哩!也许这几天陈郁对他做了什么思想工作?唉,林雁飞大意了! “别的同志也谈谈,搞业务的同志……”林雁飞启发式地望着会场,他希望能 有个持不同政见者出来,说得对不对都没关系,只要能把会议气氛搅和乱了就行。 而特别点一下“搞业务的同志”,是不露痕迹地表明了他对保卫科长的发言的无视。 熊猫馆的饲养员要求发言。这是个小伙子,初中毕业下乡插了几年队,回城以 后进动物园顶替了他妈的差事,他妈原先就是养熊猫的。小伙子没文凭,算不了知 识分子,来参加会是因为熊猫馆总共就俩人,另一个是个快退休的老太太,上级只 好让小伙子当“班长”,其实他的权利只能管自个儿,老太太是他妈的老同事,师 傅辈儿,他到现在还得称“阿姨”。他这个班长只是个开会工具而已。 现在,这个工具也多少有用了。林雁飞对他的身世一清二楚。小伙子的妈和莫 莲湖是一拨儿进园的师姐妹,三十多岁还没有孩子,就抱养了莫莲湖的小六儿。一 则是姐妹情分,二则是这孩子生得不是时候,莫莲湖当了英雄,得四处出风头,没 工夫弄孩子了,就给了师姐,她自己当孩子的“干妈”。动物园里的关系都像蜘蛛 网似的,这种“干亲”之外,还有把兄弟、姑舅亲,谁和谁都能攀上亲戚,扯不断, 连成蛋,林雁飞就是坐在网当中的蜘蛛,稳坐八卦阵,哪一根丝都操纵在他的手里, 杨占山历来是样子货,他都看不见这张网。养熊猫的小伙子是网上的,林雁飞相信 他决不会胳膊肘儿往陈郁那边拐。 “我们熊猫馆有具体困难!”小伙子说,开门见山。 林雁飞心说:好,说吧,小子!让陈郁看看,动物园里有他啃不了的骨头! 小伙子言归正传:“我们熊猫馆,打从我妈那一辈儿就是瞎喂,不懂得科学饲 养。一公一母,喂了十几年也不繁殖,眼瞅着老死了算,死一只就得绝种。再上四 川买去?现在四川的竹子大批死亡,野生熊猫越来越少,你有钱也难买。我从书上 看到人家北京动物园已经搞了人工授精,在园内繁殖成功,这不是繁殖国宝吗?一 个变俩,俩变四个,用不了几年就一大群,有多大的收益?这个账一算能惊人。我 就很想试试,可是‘阿姨’说搞这玩艺儿下流,动物生养的事儿,人还能帮忙?我 想自个儿搞,又没经验。曾经找过猴山的尹师傅,心说人家是大学生物系毕业的, 一准有法子。可是,我一找她,她就躲着我,不搭这个茬儿。我挺纳闷,回家跟我 妈一打听,说是尹师傅年轻时候犯过错误,打过一次胎,弄得名声很臭,到现在也 没结婚,还是个老姑娘。我妈叫我躲她远点儿,少跟她瞎扯人工授精的事儿,要不, 我眼瞅着就得臭,说不定还会传出我的什么花哨故事哩!我听了这话,心里的念头 就压下了,再不敢找她。今天一听陈书记说要搞科学化,哎,死了的心又活了。我 就不明白:像尹师傅这样的人为什么就不能发挥她的作用?我们没捞着上大学的机 会,她念了十几年的书又烂到肚子里没用,这不是浪费吗?尹师傅背了二十年的包 袱就不能放一放吗?年轻时候犯过那点错误有什么了不起?为这个耽误了青春,耽 误事业,太不值得了。现在大姑娘打胎的还少吗?有什么必要揪住不放?这事儿在 美国人听来简直是笑话!我呼吁新领导,给尹师傅落实政策,让她为人工繁殖大熊 猫做出贡献!” 小伙子的发言,啰啰嗦嗦、夹叙夹议,还说得挺激动,那乳臭未干的嘴角冒着 唾沫星子。这番话要是在过去说,肯定会使听者哗然,没准刚说一半就得有人跳出 来给他问回去。可是今天不同了,自从陈郁一出现,人们自觉不自觉地有一种意识: 动物园要改章程。任何事情都不一定按照过去的习惯看法去对待了,过去认为顺理 成章的,说不定行不通了,过去认为大逆不道的,也保不齐得倒过来考虑考虑。人 的思想有很大的习惯势力,同时也有很大的适应性。眼下这个养熊猫的小伙子,在 动物园本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不知不觉也成了七尺汉子,往脸前头一站,铁塔似 的,你不能不正眼瞧瞧他了。他今天从本市扯到北京,从中国扯到美国,又从科学、 人才问题扯到了政策,话虽然说得不尽周详,却也显示了这一代人特有的观察、思 维能力以及迫切要求施展自身力量的要求。谁知道他是趁着热闹而发的即席演讲呢, 还是经过认真准备的宣言?不管怎样,在今天的会场上,引起了不小的震动,居然 使四座动容,有些人似乎很有同感,用鼓励的眼光看着他,只差给他鼓掌了。 陈郁看着这个小伙子,忽然想到了长颈鹿馆的饲养员武志侯和他的闺女凤儿。 他觉得武师傅没死,他的心在养熊猫的小伙子、在凤儿的胸膛里跳动,在许多纯朴 的工人的胸膛里跳动。这一代人,决不会再像武师傅那样默默地死去了。 当然,会场上不赞成小伙子的发言的也大有人在,只是没有人出头批驳他就是 了。为什么?当然不是因为大熊猫的人工繁殖问题,谁也不能说大熊猫多下几个崽 儿是坏事。使人们感到棘手的是,小伙子十分明确地提出了一个大家极为敏感的尹 怡云问题。这件事和过去的领导有关,和新来的领导也有关;和动物园的未来有关, 和动物园的历史也有关。新账、老账,公账、私账都搅和在一起,由这个不知深浅 的愣小伙子在这种场合、并且以咄咄逼人的口气提出来,敢于与之辩论的,也许只 有林雁飞了。 林雁飞好不容易耐着性子听完他这一通又臭又长的胡言乱语,早已按捺不住。 他没想到从熊猫馆里会蹦出这么个要命的小卒子,把陈郁想说又不好明说的话全说 出来了。好小子,真他妈的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人(仁)都有!论辈分我 还是你干舅舅哩,你连姥姥家的人都不认了,一头钻到尹怡云的怀抱里去。你哪里 是巴结尹怡云?是通过她去拍陈郁的马屁,既然你妈对你说了尹怡云的历史,总不 会不说她那是跟谁吧?你小子倒是鬼,只说一半,还给陈郁留着脸儿呢!林雁飞望 着热气腾腾的会场,急得浑身冒汗。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到了这个节骨眼儿上, 竟然没人出来替他说句话。这也是明摆着,人们从来有一种怕“头儿”的习惯,过 去怕他,现在怕陈郁了,胆小怕事的人们哪!他看了一眼坐在靠门口座位上的他的 那位公子,这家伙上衣兜里装着个袖珍半导体,正插着耳机子听歌呢,这会根本就 没听。唉,白让你混了张文凭,现在参加了党委扩大会也不起作用,无用的大子啊, 还不如养熊猫的“小六儿”呢! 他想找个能降伏“小六儿”的人出来说两句话,哪怕打个平局也好。但是没有, 谁也不肯说。林雁飞好生奇怪,这几天他也没闲着,私下里对很多人进行了安抚和 暗示,特别是党委委员和几个科室的头头。他知道这些人是陈郁争取的对象,他得 把这些人稳住,如果他们都能够对陈郁采取“不合作态度”,陈郁一时半会儿就施 展不开。可是今天怎么回事儿?这些家伙都不言语,静观风向!唉,林雁飞心里叹 了口气,到了跟前儿,他才明白这些有一官半职的人私心比老百姓还重,他们现在 担心的不是什么“三点设想”,也不是林雁飞的处境,而是他们自己的乌纱帽保不 保得住!这帮势利小人,过去我把你们一个个提拔起来,现如今你们倒瞅着陈郁的 脸色了!林雁飞愤愤地把目光掠过这些人的脸,找他能指望的人。找谁呢?莫莲湖, 只有莫莲湖了,她和林雁飞关系最“铁”,在园内也最有影响。大道理说不了,能 镇镇这个养熊猫的小伙子也好嘛,她是他的“干妈”嘛!不过,那天莫莲湖出师不 利,首战败北,今天还有勇气上阵吗?不要紧,给她鼓鼓劲儿,只要林雁飞一提 “您是老模范了,为动物园立过汗马功劳……”这母老虎顿时就蹦出来。对,让她 上场,只要暗示两句……可是,林雁飞马上失望了,会场上没有莫莲湖。可不是嘛, 她是退休人员了,没有任何资格参加今天的会了。唉,可叹,英雄一世,到头来连 列席会议都没份儿了。林雁飞知道,眼下不是为莫莲湖感叹的时候,得他这位主帅 披挂上阵了。 “呃……”林雁飞清清嗓子,先拉出一个长音,向大家表明他要讲话了,果然, 场内静了下来。他还是副书记、副主任,他讲话,人们还是习惯地洗耳恭听的。林 雁飞扫了一眼会场,双眼炯炯有神,嘴角挂着微笑,说:“刚才两位同志的发言, 都很好嘛,对动物园的建设提出了很好的意见和建议。我代表党委并以我个人的名 义,向同志们表示感谢!当然喽,我们不能要求每个做具体工作的同志都了解领导 的苦衷,不能要求每条意见都百分之百的正确。实际上,科学化、园林化是我们一 贯的建园方针,二十年前我们就开始搞了嘛!只是由于十年动乱,才中断下来,现 在,我们在新时期要重新振兴动物园,一定会在原有的成绩上,更进一步!至于党 的各项政策,我们也在慎重地、逐步地加以落实。‘右派’问题,‘文革’当中的 查抄物资问题,在爬虫馆发现批判林彪的所谓‘反动标语’问题……都已经做出了 正确处理。知识分子政策,在我园基本上是落实了的,原在各科室工作后来下放到 饲养班、组的同志,现在大都回到了科室。至于个别同志如尹怡云同志,鉴于她对 灵长目动物有专门的研究,我们就没有硬性把她从生产第一线抽调上来,这样,对 她的研究更有好处嘛!她个人的生活作风问题早已成为过去了,当时,领导也只是 对她进行了批评教育,并没有做任何处分,这在全园是有目共睹的。因此,所谓尹 怡云同志的‘包袱’是不存在的! 林雁飞滔滔不绝,口若悬河,把一切抹了个净净光。他很为自己的口才得意, 若要他执笔写个报告,难死了,可是要嘴皮子,不打稿儿也能说上仨钟头儿,保管 说得砂锅能捣蒜,公鸡能下蛋。过去老是杨占山做报告,他不大露这一手就是了。 且慢!他这儿还没说完,养熊猫的小伙子就噌地站起来了,直眉瞪眼地打断他 的话问:“照您这么说,动物园真是营歌燕舞、形势大好。可那天我干妈大闹猴山 是怎么回事?指鼻子戳脸地说人家尹师傅这个啦,那个啦,闹得满城风雨,也是 ‘根本不存在的’,吗?” 这小伙子真冲,今儿个许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六亲不认,连他干妈也抖落了 出来。这一问,直戳到林雁飞的心窝里,噎得他几乎说不出话来。不,林雁飞毕竟 是林雁飞,他没有被问住的时候,肚子里的货色多着呢,随便提溜出来一条就能使。 现在,顾不得多想了,他以领导者的风度哈哈笑了两声,表示他的胸怀多么博大, 然后笑眯眯地说:“那是不明真相群众的自发行动嘛!个别觉悟不高的同志对尹怡 云同志有些偏见,不负责任地散布流言蜚语,进行人身攻击,这当然很要不得!这 件事,事先领导并不知道,可是事情出来之后,陈书记就及时制止了嘛,以法制观 念教育群众,处理得很好,很有水平……” 林雁飞有多么棒!谁能想到他会用这种翻云覆雨的手段把事情颠倒过来做总结? 连他自己都在心里佩服自己。可是,别忙佩服,麻烦来了,他话还没说完,舌头就 硬了,好像嘴里咬着根木头。怎么回事?他瞅见莫莲湖了!这家伙怎么早不来,晚 不来,偏偏这时候出现在会场门口? 莫莲湖冲进会场,果然像一头呼啸生风的母老虎,“噔,噔,噔”几步走上前 去,大吼一声:“你他妈的说谁呢?” 林雁飞脸上很挂不住,从桌子后边站起来,威严地说:“哎,这儿正在开党委 扩大会,你要干什么,请你出去!” “别装孙子啦你!我请你出去还差不多!”莫莲湖火上浇油,怒不可遏,撸着 袖子就要动手去揪林雁飞的脖领子,林雁飞一闪,桌上的茶杯稀里哗啦掉在地上。 会场大乱。 陈郁倏地站了起来,严峻地喊了声:“莫莲湖同志!不要失了自己的身份,你 是动物园的老劳动模范,应该懂得珍惜荣誉!” 这几句话,此刻不是由林雁飞而是由陈郁说出来,在莫莲湖心中引起的反响却 出乎意料的强烈。猛然间,她想起了许许多多的苦衷,许许多多的委屈,哇地一声 哭了起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两手橹着叉开的双腿,像唱戏似的喊了起来:“没想 到,我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呀!陈书记,您可得给我做主呀……” 女人,毕竟是女人。一个厉害的女人,到了无法施展泼劲儿的时候,也会使出 这祖传的一招。这,也许是人们没有想到的。 孤独者 园部会议室里一台好戏开场的时候,尹怡云却在猴山独自发呆。今天的会并不 是没通知她,可是她愣没去。为什么不去?答案似乎人人都知道,而又人人都不知 道,真正的想法在她自己心里,“人心隔肚皮”,哪怕是解得了哥德巴赫猜想的大 数学家,也未必能“猜”透每个人的内心世界。前些天,她就听到了陈郁要来的风 声,但她不信,以为传这消息的人一定是有意让她听见,来捉弄她。一直到陈郁出 现在她的面前,她仍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没有想到陈郁还会有这一天,她还会 有这一天。可是,千真万确,那是陈郁,清瘦的身材,清瘦的面庞,黑框方边眼镜, 执著地探究一切的目光,这不是陈郁又是谁呢,只是脸上增添了一些皱纹,鬓边出 现了白发。二十年,他又回来了,像过去一样叫着她:“小尹,小尹……”尹怡云 就像一只离群已久的孤雁突然听到了同伴的呼唤,她被天外而来的一股神力激动了, 凝滞在周身的血液复苏了,关闭了二十年之久的心扉敞开了,退化到只供吃饭用的 舌头该说话了,她要走上前去,向阔别的同伴问候,向他诉说。但是,她还没有启 齿,就惊醒了,从梦到醒,只不过一刹那!多少事,欲说还休,不说了,什么都不 说了。今天的陈郁已不是往日的陈郁,不是二十年前和她一起遭难的“同案犯”, 而是上级任命的党委书记,她自己呢?算什么?既不是恋人,又不是朋友,甚至连 “老同学”的关系也羞于提起了。大学生物系的毕业生?她这个身份除了蒙上灰尘 躺在档案袋里,已经几乎没人记起了。算一个饲养员?她倒是做着饲养员该做的一 切,却又比所有的饲养员又矮一头。人家在干活时有欢笑,有歌声,在工作之余有 纵情的娱乐,有温暖的家,有余兴去理发馆尝试某种新发式,去电影院观赏国外的 电影回顾展,这些她都没有,甚至连做一个清清白白的真正的女人资格也没有了。 她永远不会忘记她在蒙昧尚未完全消失的青春年纪做了一件可怕的事,从此,毁了 她的终生。在中国,女人的贞操如同生命,她失去了和生命一样宝贵的东西,成了 一具行尸走向。冷漠的目光,讥消的言语,甚至毫无避讳的指斥,成了笼罩在她头 顶的阴影,走到哪里,跟到哪里,永远无法摆脱了。她曾经想一死了之,却又下不 了决心。在大学生物系一年级的时候,一位老生物学家讲的话至今记忆犹新:生命 只能结束于不可抗拒的自然规律,用暴力消灭无辜的生命是罪恶。她也曾想离开动 物园,调到任何一个地方去,重新开始新的生活。但是,动乱的年月使她失去了机 会。而且,她一想到某一个新的单位在准备接收她之前来动物园“了解情况”必然 会带走那无法抹掉的污点,也就心灰意冷了。她只有像死人一样活着,陪伴着人类 远祖的旁支后裔——这群猴子——打发漫长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如果离开这群 猴子将怎么生活?仿佛自己已被人类遗弃,变成猴群中的一员了。为什么陈郁还来 找她?她不配和陈郁站在一起了。别,别靠近我,别跟我说话,你走吧,远远地躲 着我,该干什么,你就去干什么,做你的事业,当你的书记,动物园里的几百号人 都盯着你呢,别因为我误了你的前程! 三天过去了,陈郁没再来找她。这会儿,他正在主持党委扩大会呢,她没去, 也没有人过问。尹怡云轻轻地吁了一口气,从那天被莫莲湖当众羞辱的压抑心情中, 从昨天被班长通知开会的紧张情绪中,稍稍得到一点松宽。她渴望宁静,习惯孤独, 希望谁也不要到这猿猴世界来找她的麻烦了。 她靠在围墙外的栏杆上,望着朝夕为伴的一群猴子,看着它们分享完了两大桶 饲料,看着它们像每天一样在草地上玩耍,在山石上嬉闹,自己也好像置身其中, 不觉得寂寞难忍了。 她熟悉这里的每一只猴子,就像幼儿园的阿姨熟悉每一个孩子。她给每只猴子 都起了名,说得出它们的年龄、性别和在猴群中的职务、地位。坐在假山石顶端东 张西望的那只,不就是“鬼眼”吗?它一直尽心尽力,坚守自己的岗位,“狗尾巴” 在位时是如此,“愣头青”接位以后也是如此。只是它的哨位和过去有了不同,从 盘根错节的老树上移到立着“花果山”石碑的山顶上去了。因为前些年“破四旧” 的时候,人间的打砸抢之风也波及了猴山,一群穿军装、系武装带的红卫兵冲了进 来,说这猴山是“修正主义的温床”,要一举砸烂。尹怡云是何等样人?早已吓得 魂不附体,自然不敢阻拦。杨占山、林雁飞正在被揪斗,自身难保,顾不了猴山了, 再说猴山本是陈郁搞的,即便砸了,他们也不心疼。当时动物园的政权是“园林红 旗战斗队”,司令便是名声在外的莫莲湖。可是这惟一说话占地方的人物正忙着到 处做报告,交流“造反经验”,也不在园内。红卫兵不管三七二十一,来到猴山就 要动手,眼看着陈郁和尹怡云惨淡经营的“花果山”、“水帘洞”、“观猿亭”等 等要毁于一旦,却又谁也救不得。这时候,从国部跑出了一员战将,身着草绿军装, 腰系四指宽的皮带,面如重枣,声若洪钟,仿佛关云长再世,大喝一声,使红卫兵 为之一愣。这是谁?不用说,便是多年一贯制的保卫科长赵福通。按说,他已不是 现役军人,保卫科长这个职务也完全不必被红卫兵放在眼里,纵有万夫不当之勇, 也奈何不得红卫兵“造反有理”。可是赵福通不靠这些,憨人有个拧劲儿,这家伙 粗中有细,凭着肚子里那点小学四年级的文化,竟然把“最高指示”背得滚瓜烂熟, 现在,到了发挥优势兵力的时候了,他要活学活用,用在刀刃上,用在风口浪尖上, 用实际行动保卫动物园里的国家财产。只见他从容不迫,从军装左上方的口袋里掏 出红彤彤的宝书,翻到一页,冲着红卫兵琅琅念了起来:“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 澄清万里埃……今日欢呼孙大圣,只缘妖雾又重来。”念完之后,又做了如下解释 兼质问:“听见没有?欢呼孙大圣哩!猴子是红宝书里肯定的,是革命的,必须保 护!你们敢砸猴山?谁砸谁就是现行反革命!”红卫兵立时傻了眼,找不到一条批 判孙悟空的语录,无言以对,只好认输。但兴师动众地来了,又不肯就此罢休,强 词夺理地说那几棵老树是国民党时代的东西,不能保留。赵福通觉得猴山能保住就 是万幸,不在乎这几棵弯巴树了,于是双方做了些让步,把这几棵百年老树连根刨 掉完事,其余一律不动。亏了赵福通这小子!猴子们都应该记着他的恩德。从那以 后,猴山一直保留至今,大体还是原样,只是草坪周围光秃秃的,一棵树没剩,也 一直没再补栽。这虽无关大局,“鬼眼”放哨的绝妙处所却没有了,不得不迁往山 顶。山顶上没有绿荫笼罩,不便于哨兵隐蔽,而且夏天烈日当空,也没个遮阳的地 方。好在“鬼眼”忠于职守,任劳任怨,站岗放哨,风雨无阻,从未出现差错,深 得猴王和群猴的好评。其实,动物园中的猴山又不是野外深山,本来也没有多少 “敌情”,“鬼眼”的职务平常只不过是虚摆设而已,无奈千百年来猴族中传下来 这个规矩,宁可备而无用却万万不肯废除,加上“鬼眼”热衷于此事,也不妨因猴 设职,给它个面子。 猴王早已是“愣头青”的了,它高高地翘着尾巴,一会儿到洞中闲坐,一会儿 在草坪上指点一下儿孙的武功,日子过得恬淡清雅,优哉游哉。这会儿,早晨的阳 光照得寸草生辉,猴王蹬上那块只有它才能占据的卧石,初夏的和风拂面,懒洋洋 地打了个哈欠,许是有些困倦了,就势往卧石上一歪,舒开四肢,等待它所钟爱的 “果儿”来为它搔痒。那“果儿”原是前猴王“狗尾巴”和母猴“花儿”的后代, 说起来,应该和“愣头青”势不两立。可是在猴子意识中,没有那么多的历史概念, 看问题都很实际,吃奶的时候,认得它妈,长大之后,各自独立,漠如路人,至于 “父亲”,在脑子里就更模糊了。再加上当年争王之战的时候,“果儿”还没有出 世,自它记事,“愣头青”就是猴王了。在众多的母猴之中,猴王最喜欢的是“果 儿”,爱它的身段苗条,爱它的模样娇媚,“果儿”也对猴王极为爱戴,极为忠实, 从不和其他公猴打情骂俏。算起来,它已经为猴王生下了四五个儿女,也都长大了, 现在它虽然已届中年,还在尽繁衍后代之职,眼下正怀着身孕,分娩也就在这几天 了。 猴王在卧石上躺了片刻,不见动静,有些奇怪了。伏在围墙外边栏杆上的尹怡 云也觉得奇怪,“果儿”哪去了?怎么这么半天没见它的影儿了?尹怡云仔仔细细 地把猴山里的猴子们逐个看了一遍,仍然没找到“果儿”。哎呀,这两天心里乱, 没顾得上清点猴数,难道会丢?会遭到伤害?会死?一想到“死”,她就心里一阵 发冷,“果儿”是一只好猴,不至于遇到什么不幸吧?它也是一条生命,但愿谁都 不要伤害它!可是,它到哪儿去了呢?什么时候丢的呢?也许已经丢了好几天了? 不,不对,那天尹怡云被莫莲湖气得直哭,一肚子的苦水没处倒,只有对着猴子流 泪。她到猴山里头去清扫游人乱扔的果皮纸屑,还遇见了“果儿”哩,“果儿”攀 着她的手臂,爬到她的怀里,还懂事地伸出猴手给她擦眼泪哩。对,那天“果儿” 还在!昨天,昨天也在。昨天她投喂食物的时候,特地给“果儿”加了一条香蕉, “果儿”怀着孩子嘛,应该受到特殊照顾。可是“果儿”那条香蕉只吃了一半,另 一半送给猴王了,连尹怡云都觉得“果儿”过于痴情了,干吗要给它,它的特权已 经够多了。猴王却很领情,它和“果儿”依偎在卧石上,你一口我一口吃完了香蕉, 还帮“果儿”擦了擦嘴哩。对了,那是昨天下午的事,可是现在“果儿”不见了, 难道它在夜里出了什么事吗?尹怡云把自己的烦恼统统都忘了,什么陈郁,什么扩 大会都置于脑后了,她现在心里只有“果儿”,得赶快找到它! “果儿!”她把手掌罩在嘴边;大声地喊。 “哇依!”猴王从卧石上坐起来,也在喊。这两种语言,不必翻译,呼唤的是 同一个名字,表达的是同一种情感。 “哇依!哇依!……”群猴似乎都感到了不安,一起跟着喊了起来,在猴山内 外,在翠竹山东坡,响起一片回声。 “咳呜!”“果儿”的声音!它在回答!那么,它在哪儿呢?这声音虽然不大, 却并不遥远,仿佛响在耳畔,近在身边。 “哇依!哇依!”位于制高点的“鬼眼”尖叫了起来,伸手指着前方,表示它 看见“果儿”了! 尹怡云随着“鬼眼”指的方向看去,噢,看见了,看见了,那不是“果儿”吗? 嘿,你没有丢,也没有走远,就在围墙外边的树上呢!看你,把大伙儿都吓坏了。 你昨天晚上又上树去睡觉了吧?现在天都大亮了,猴群都吃过早餐了,你怎么还不 回到猴山来? 现在,尹怡云放下心了,不着急了,“果儿”许是在树上睡过头了吧?许是在 找野果子吧?她想。她知道有些猴子喜欢晚上翻墙到外边的树上去睡,猴子有树栖 的习惯,多少万年的习惯了。本来是在猴山里面的几棵老树上睡的,那些树枝叶茂 密,是极好的栖息之所,可是树都刨光了,这天然床铺设有了。冬天,猴子们还可 以在“水帘洞”里凑合,求个温暖,天一热,就没处可睡,只好越墙上树。好在他 们都以猴山为家,从不跑远,天一亮就跳下树来,自动回到围墙里面去,十几年来 没有一只走失,尹怡云也就默认了。 “果儿,该回来了!”尹怡云笑了,朝“果儿”挥了挥手。 “哇依!哇依!”猴王带着猴群也一片声地叫。 “果儿”当然是要回来的,它一边朝猴山发出“咳呜”、“咳呜”的叫声,表 示“就来,就来!”一边已经在顺着树干往下爬。 奇怪,为什么它今天不像往常那样从树上纵身一跃进入猴山,反而那么笨拙地 下树?噢,尹怡云看见了,在“果儿”的腹部,有一个黄澄澄、毛茸茸的小东西, 那是只小猴!它脸贴在妈妈的胸前,手脚紧紧地抱住妈妈的肚子,生怕掉下来呢! 啊,“果儿”原来在昨天晚上又添了娃娃,一定很虚弱,很疲劳,怪不得迟迟地没 有下树来。你看它一边小心翼翼地往下爬,一边还照顾着孩子。做母亲的心哪,处 处想着孩子! “果儿”下到树干的一半,靠近栏杆了,才轻轻一跳,跳到了围墙上,然后, 再一跳,落到离围墙最近的一块太湖石上。现在,它终于母子平安地回到家了,该 好好地歇歇了。不,它一步也没有停留,喘息着,抱着孩子朝猴王走去。是了,它 要让猴王看看这新生的孩子好看不?像“果儿”,还是像“愣头青”?“愣头青” 也一定急着想看看,想摸摸,就像当年“狗尾巴”珍爱刚刚出生的“果儿”一样。 不,尹怡云想错了;完全想错了!她虽然在大学生物系学了五年,又在猴山工 作了二十多年,仍然没有完全摸透猴性,常常自觉不自觉地把人的生活方式、思维 逻辑硬套到猴子身上去,可是,猴子毕竞是猴子,不是人,和人相差好几十万年的 进化过程哩! 猴王“愣头青”一见“果儿”怀里抱的小猴,脸色就变了,怒目圆睁,大嘴一 撇,龇着两排利齿,“克,克”地发出刺耳的响声。 “果儿”一愣,抱着孩子呆呆地后退,嘴里还嗫嚅着不甚清楚的言语,可能是 做出某种解释。可是猴王不理这一套,依然步步紧逼,嘴里“克,克”地叫着,甚 至伸出粗大的手要抓那只瑟缩在母亲怀里的幼猴。 一刹那间,尹怡云明白了一切,她感到自己的心房一阵颤栗!原来,猴王不承 认这个在外边出生的孩子,认为是非我族类的“野种”,命令“果儿”把它扔出去, 不然,就要替它把孩子掐死!啊,多么冥顽不化的猴性,那孩子是你的呀,“果儿” 在猴山里已经怀了五个月了,你不是天天都看见的吗?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野种” 了呢?怎么能凭出生地来识别血统呢?愚蠢,糊涂,残酷!退一步说,即便是外来 的猴子吧,一个初生儿又有什么罪过?有什么必要把它掐死呢?你只知道爱“果儿”, 难道不知道“果儿”和孩子是不可分的吗? 围墙外边的栏杆旁,还有栈桥上的“观猿亭”上,游人越聚越多了,他们饶有 兴趣地看着猴山里的一切,兴奋地议论着:“快看,猴儿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咦,真好玩,真好玩!” 尹怡云却一点也不觉得好玩!因为在猴王的带领下,二猴王“罗圈腿”、警戒 猴“鬼眼”,以及别的身强力壮的公猴,甚至还有几个平时早就对“果儿”的受宠 怀有妒意的母猴,都朝“果儿”母子围了过来,张牙舞爪,群起而攻之。“果儿” 好可怜!它一只手搂着孩子,还要躲避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攻击它的,不是仇敌, 而是它的同类!它慌乱地在山石中间跳来跳去,却无法逃脱猴群的围攻。不,它不 是逃,而是在齿牙拳脚的夹击下苦苦地解释。在请求同伴们的理解,在为自己和孩 子争得一块立足之地、一点生存的权利。这一切,多么无力啊!猴群完全不理睬它 这一套,谁也不可怜它,只有恨!包围圈越缩越小了,“果儿”被挤到山石的顶端, 逼上了绝路,猴王“克,克”地大叫着,发起了总攻,并且身先士卒,一跃而上, 伸出有力的大手,伸向“果儿”,准确地说,是伸向那刚刚出世的小生命,眼看一 场惨剧就要发生,尹怡云必须立即设法抢救“果儿”母子,就像二十年前抢救因争 王而险遭灭顶之灾的“愣头青”一样。现在,轮到从它手里拯救生命的时候了!可 恨啊,得志便猖狂、翻脸无情的“愣头青”!可恨啊,那些墙倒众猴推、落井下石 的帮凶!“果儿”伤害了你们吗?碍着你们什么了?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尹怡云不顾一切,就要跨越栏杆往下跳,围观的游人大惊失色。正在这时,却 见“果儿”厉声尖叫着,紧紧怀抱着孩子,拼足了全身力气,从两丈来远的太湖石 上纵身往围墙外跳过来。尹怡云的心跳都快要停止了,她知道“果儿”身体十分虚 弱,产后还没有吃任何东西,精神上又经受了突然刺激,这一跳,恐怕难以跳上来, 如果万一失足坠入墙内,它心爱的孩子即使不被摔死,也会被狂暴的猴群撕得粉身 碎骨!可是,她多虑了。她也许很了解常规之下的猴子的跳跃能力,却没有想到, 在非常时刻,在自己的孩子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刻,一个做母亲的猴子会爆发出多么 神奇的力量。好“果儿”,为了它的初生的幼猴的生存,它在与死神搏斗,在与父 母遗传给它的跳跃能力的极限搏斗,与自身的疲乏虚弱搏斗,它终于创造出自己有 生以来最好的跳跃纪录,成功地达到了非达到不可的目标,落在了围墙上的栏杆之 外,尹怡云就势往前伸出双臂,它落在了最可靠的保护人的怀抱中!猴山周围的游 人发出兴奋的喊叫声和鼓掌声,为这精彩的“表演”而叫好!而尹怡云抱着“果几” 和它的幼子,却哭了。人们啊,你们不了解“果儿”,更不了解面前的这位饲养员! 尹怡云抱着“果儿”母子,珍惜地爱抚着,轻轻地说:“果儿,走吧,离开这 儿,我给你另安一个家,就你们娘儿俩,谁也别想欺负你们!” 她抱着“果儿”,离开猴山往北走,要把它们送到那些珍贵品种的猴子住的地 方去,给它们安排一个单间的笼子,对,就住“愣头青”原来住的那一间吧!可是, 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果儿”不肯走,执拗地在她怀里挣扎着,眼睛还望着猴山。 啊,为什么?“果儿”,你这是怎么了? “果儿”并不做任何解释。任何聪明的猴子,其智力也顶多只能听懂人类的语 言,却没有本领和人交谈,人,只能从它们的举动、表情和叫声揣测它们的情感。 现在,连最熟悉“果儿”的饲养员尹怡云也不能理解“果儿”了。 “果儿”并不希求她的理解,或者说,“果儿”此刻更需要的是它的同类的理 解。当尹怡云抱着它走过一棵大树下的时候,“果儿”疯狂般地从她的怀里挣出来, 携带着幼猴纵身跳上树去,在一个“个”字形的树杈上坐稳,怀里紧紧地抱着幼猴, 眼睛却依然望着“花果山”上的群猴,发出沙哑而凄厉的哀鸣。 啊,尹怡云似乎明白了。“果儿”不肯离开它的群体,不肯去过离群索居的孤 独生活。哪怕它受到误解,受到冤屈,也不肯逃遁,不甘沉沦。为了孩子,它不得 不暂离生死场、是非地,但决不走远,就在这望得见猴山、望得见每一个同胞的地 方,它往下了。它将永无休止地向着它们哀鸣,相信总有一天它们会明白它的心迹。 啊,“果儿”,你毕竟是太痴情,太痴情了! 尹怡云的心碎了! 多少事,欲说还休 莫莲湖真不该在会场上哭。你哭个什么劲儿?你平时飞扬跋扈、横行霸道,该 煞煞威风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她的威风扫地,是动物园里的一件好事,许多人有 一种幸灾乐祸的快意。人们平常对她“顺毛持”,实际上不是敬她,而是怕她,惹 不起还躲不起吗?现在好了,正副书记不谋而合,内外夹攻,一起来“将”她的 “军”,终于使这头猛虎发出了哀号。你看,她鼻涕一把泪一把,喊爹叫娘,捶胸 顿足,也听不清楚她要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会场上谁也无心安坐了,呼啦啦围在她 的旁边,引得会议室门外也挤了一群与会议无关的人,都来看热闹,并且还好奇地 想听听她哭唱的词儿。莫莲湖本来是有词儿的,她要到会场上来发泄,来骂个痛快, 来抖落她胸中积压已久的一本账、可是,眼前这一张张面孔,一双双眼睛,像看耍 猴儿似的,使她感到羞愧、屈辱、恼怒,而又有口难言,千言万语只有化做泪珠, 伴随着鼻涕唾沫,涌流不止,抹得脸上、身上都是。 其实,这时候陈郁倒是很想听听莫莲湖的发言。她虽然不是应邀而来,主动列 席会议也未尝不可。虽然她搅乱了会场秩序,但看得出来不是冲着陈郁,而是冲着 林雁飞,似乎他们之间有一种什么默契,什么隐秘,什么共同遵守的协定,由于其 中一方出现了不信守条约的行为,便会造成破裂,造成内讧,造成火并,她刚才那 架势,像要拼命。 可是事实往往比人们的想象复杂得多,莫莲湖什么也没说,只是哭,用无能的 眼泪来结束刚才的电闪雷鸣,诚所谓虎头蛇尾。 这正是林雁飞所希望的,他巴不得这时候莫莲湖变哑巴了才好呢。这个娘们儿 可不是好惹的,别看她在给小虎崽儿喂奶的时候那么笑眯眯的,有女性的温柔,也 有母亲的慈爱,可别忘了她毕竟是“母老虎”啊,虎能伤人!不定什么时候犯了性 子,就无法控制,翻脸不认账。铁笼中的那头母虎不是连亲生儿都不认了吗?莫莲 湖又比那真的母虎厉害百倍,她是“虎”又是人,她要吃人,不用爪子,不用牙, 只需动动舌头。这家伙知道的事太多了,对林雁飞摸得太透了,要是打开她的话匣 子,林雁飞在动物园就不好混了! 想到这儿、林雁飞又恢复了理智,一点儿也不像没头的苍蝇,一瞬间又摆出了 恢宏大度的领导者气派,摆着手朝会场内外的人们说:“散会了,散会了,都别围 在这儿了!大家回去,把党委的三点设想原原本本地传达到每个群众,结合陈书记 的报告,组织讨论,并向党委详细汇报。现在,贯彻三点设想是压倒一切的中心任 务,任何人不得于扰斗争大方向!” 会场上乱哄哄的,也不知人们听清楚了没有,一些人开始退场,陈郁也就不便 再做什么总结。莫莲湖坐在那儿,哽哽噎噎的哭声未止,出于脸面,她想退场也不 能站起脚来拍拍屁股就走,得有个尾声,得找个台阶儿。 林雁飞给她个台阶儿,朝养熊猫的小伙子一努嘴:“傻小子,还愣着干什么? 还不快搀着你于妈回去休息?” “哎。”小伙子答应一声,俯下身去,抱着莫莲湖的腰,往起拽。“干妈,别 哭了。您这么大岁数了,好好养老吧,用不着生这些闲气!”小伙子眼圈儿红红的, 说话还带着点儿哭腔。他从心里头可怜莫莲湖,这头斗败了的母老虎,毕竟是他干 妈啊! 莫莲湖就势拉着小伙子站起来,由他搀着,娘儿俩奔虎山去了。可哭声并没有 停,莫莲湖胳膊搭在干儿子的肩膀上,顿时有一股电流传遍她的全身,这是她的亲 儿子啊!猛然间,许许多多的往事掠过她的心头,难言的隐痛涌上了喉咙,她一阵 心酸,大放悲声:“孩儿啊,谁能料到干妈落到这一步哇,可这动物园,心疼我的 就是你了!” 夜幕悄悄地降临了动物园,园中小路上,游人们陆陆续续往门口走,像电影院 散场之后。 水禽湖上,在清波中邀游了一天的水上居民有不少已经靠岸了,洁白的天鹅, 斑谰的麻鸭,雄雌相依的鸳鸯……都蹒跚着登上湖心的小岛,到垂柳下的一座座童 话道具似的小木屋中去享受天伦之乐。也有一些没玩够的,仍旧逗留在水面游来游 去,个头短小、色泽暗淡的灰雁、秋沙鸭,平时不大显眼,这会儿趁着湖面空阔, 又是亮翅,又是拿大顶,大约是不甘寂寞,想出点风头。造物主不是平均主义者, 他造就的万物无一雷同,各有千秋,降生之后,便自然要互相比试,孰优孰劣,孰 强孰弱,免不了竞争,免不了吞杀,众多的生物生活在没完没了的矛盾之中,在不 平衡中又保持着相对的平衡,被淘汰的倒不一定是弱者,首先在地球上绝迹的倒是 恐龙、剑齿虎一类的庞然大物。竞争吧,由它们竞争去! 贪吃的鹈鹕也没上岸,耸着肩膀,伸着带有大皮兜子的巨嘴,在寻找猎物。那 些水中游鱼,一个一个成了它的晚餐。还有一些在动物园没有“户籍”的野鸟,也 正落在湖心岛,争夺一点外边没有的美食,甚至夜间还在此借宿,求其安定,免遭 鹰隼伤害。明天一早,再乘风归去,不知所之。动物园中的水禽,虽无囚笼之隔, 却从未发生飞走现象。这是因为它们的翅膀都做了一种特殊的手术,丧失了高飞能 力;再则,在这里生活久了,也有了感情,偶然有漏做手术的,也乐不思蜀,以此 为家了。 多么美好的黄昏,这里,水清得像镜面,草绿得像翡翠,空气清新得像甘露, 鸟类天堂,人间胜境,难怪每天吸引着成千上万的游人。 现在,游人各自尽兴而归,动物园里渐渐清静下来。水禽湖东面的山坡上,猴 山里的群猴在享用尹怡云投喂的晚餐。猴王“愣头青”身边,已经神速地递补了一 只年轻貌美的母猴,这家伙在驱逐“果儿”的时候醋意十足,格外卖力,因此及时 得到赏识,被择优录取为第一夫人。这会儿,正挤眉弄眼地蹭在猴王身边献殷勤哩。 群猴也都各安其位,分吃应得的一份食物,狼吞虎咽,津津有味,谁也不再记着还 有一个什么“果儿”,早已把它忘了。 无家可归的“果儿”却没有忘记它们。它蹲在围墙外的那棵树上,正在给它的 孩子喂奶,自己还滴水未进,粒米未沾。它呆呆地望着昔日的同伴们共进晚餐时的 欢娱情景,眼睛中流露出难以名状的悲哀。唉,这只被侮辱、被损害、被遗弃的母 猴,它在想什么呢? 围墙外的石子路上,游人一个也没有了,“果儿”奶完了孩子,开始顺着树干 往下爬,爬到地面上,拖着疲惫的身子,忍着辘辘的饥肠,一只手抱着心爱的幼子, 一只手不时地伸出去,捡拾游人抛弃的食物残渣:半个花生仁、沾了泥的苹果皮、 没吃净的雪糕棍儿、冰激凌的空盒……好在人们不大讲究公共卫生,无意中给“果 儿”提供了一点少得可怜的糊口之物。如果走得远一点,走到水禽湖那边去,也许 还能捡到鸟蛋什么的,“果儿”想。可是它不能去,不能走远,它好歹还是只猴啊, 不能离开猴山。猴群不要它,就在猴山周围转悠。“果儿”,沦为乞丐的“果儿” 还是这么痴情! 一阵脚步声,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了。“果儿”赶紧原路折回,带着孩子又爬上 树去,警惕地盯着这个人,生怕他会侵犯自己的孩子。 其实,这个人根本没有看见它,只顾自己走路,一边走还一边想心事,脱下来 的西服上衣搭在左胳膊上,抬头望着猴山,好像在寻找什么。 这是陈郁。上午的会开得半半拉拉中途散场之后,林雁飞很亲热地找他个别谈 话,两个人坐在熊猫馆前头的竹林里谈了好久。这是林雁飞找的地方,这儿是左右 两条路的交叉点,是一切工作人员的必经之地,从园部到各饲养室,从各饲养室到 食堂,都得从这片竹林旁边走。他要让大家看看,新来的书记跟他林雁飞是协调一 致的,正、副领导是亲密无间的,谁要想从中找个缝儿下蛆,就是分裂主义。 林雁飞首先提出了尹怡云问题,目前这已成了全园的议论中心,想回避已不可 能,与其被动挨打,不如主动提,提得更高、更响亮,堵了尹怡云的嘴,也就转移 了陈郁的视线,熄了即将着起来的火。至于“三点设想”,你先设想着吧,我也可 以设想,咱们走着瞧。 “唉,平时我对尹怡云同志关心得很不够,”他说,眼睛微微下垂,神色介乎 自谦和自愧之间,“一个女同志,献身于科学事业,二十多年如一日,很不容易! 好在,她在实践中也得到了锻炼,业务上越来越成熟了。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他顿了顿,抬起眼来,炯炯有神地盯着陈郁的那副黑框眼镜,提醒其重视下面的话, “我们应该把尹怡云同志从具体事务中解脱出来,让她专心致志地搞科学研究,把 当年没能出版的那部著作修订、加工、补充,完成它!这对于我们以后的工作肯定 会有重大的指导意义。这件工作嘛,给她两年的时间足够了,凋上来,安排一个宾 馆,让她埋头写作,别的什么事都不要干扰她。我认为,对人才的最大爱护、最好 的落实政策就是发挥其所长!老陈,你看是不是就这么办?” 陈郁半天没说话,那双习惯于思考的眼睛盯着林雁飞的脸,从那每一条皱纹的 波动、每一点表情的变化,揣测他的用心。用心是很明显的,不用费劲就可以看出 来,问题是该怎么回答他。陈郁决定不绕弯子,坦率地回答。 “不忙,’陈郁伸手扶起脚边的一枝不知被谁折断的竹子,从裤兜里掏出手绢 来把它缠好,慢慢地说,“落实政策不是她一个人的事。我们各科室的知识分子挤 成堆,并没有多少事做,脱离生产第一线,脱离体力劳动和科学实践,去当清静无 为的空谈家,并不是知识分子的真正归宿。这件事要有个整体规划,逐步解决。至 于尹怡云同志,如果说要对她落实政策,那么首先要弄清为什么政策一直对她不落 实?她究竟犯过什么错误?” 好,林雁飞踢过来的球又让陈郁踢回去了,该林雁飞回答了。这个问题是他最 难回答的,他没有想到陈郁这么狡猾,给你个甜甘蔗不咬,偏要去嚼那些陈渣子, 好吧,那就把话挑明吧! “什么错误?还不就是过去那点小事儿,这你清楚啊!”他做出不愿揭隐私的 温和神态。 “对不起,我不清楚!”陈郁回答得很干脆,“昨天我已经查了尹,冶云的档 案,里边除了履历表,什么也没有,没有任何犯错误和受处分的记录!” 林雁飞暗暗吃了一惊。他疏忽了,陈郁现在拥有审查干部档案的权利了,一旦 权在手,动作就快得惊人。 “一张白纸,干干净净,这还不好吗?陈书记!党委当时对那件事的处理是慎 重的,爱护每个干部的政治生命啊!”林雁飞很快找到了这一点的可用之处。 陈郁两眼盯着林雁飞,“哪件事?” 林雁飞心说,你可真会装傻,还想得寸进尺,连那件事都不承认了。“唉!” 他叹了口气,以同情的语气说,“我理解你的心情,那件事在你的心里留下了些不 愉快,连想都不愿想它。可有些事,往往是我们的主观愿望难以掌握的。你调走以 后,我想,这事儿过去了,从爱护小尹的名誉出发,总算没有造成更恶劣的影响。 谁知道,这种事是捂也捂不住的。群众中风言风语,连小尹偷偷地打胎的事儿都传 出去了!唉,这叫我怎么说呢?”他望着陈郁,压低了声音,说,“你当时也太疏 忽了点儿,不能控制感情,一时冲动,留下了后遗症!” 这最后一句话,是极其轻柔、极其体贴的,这种语言,在官场上不常用,但也 有用,那是关系极密切的“铁哥们儿”之间使用的,在这种圈子里的人,不是互相 揭短,而是互相遮丑。林雁飞是想用这种诚意感动陈郁?不是。他是想看看陈郁的 眼神在这句话面前会产生什么样的微妙变化,他能从中看出一切,有些道貌岸然的 正人君子,在官场上派头十足,讲起话来成篇大套,在另一种场合,却使用着另一 种语言,流露出另一种眼神。林雁飞相信在陈郁和尹怡云之间决不会干干净净,他 等着陈郁的眼神默认。 陈郁没有这样的眼神。在黑框眼镜后边的那双瞳孔,清澈透明地朝他逼视着, 没有一丝一毫的闪烁和偏斜。林雁飞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清得像九寨沟自然保护 区那未被污染的湖水,冷得像天山峰顶那终年不化的冰雪。他,有些不寒而栗了。 陈郁说话了:“我以党籍和人格保证自己和任何人之间绝无任何不正当关系, 并且拥有在任何场合、任何时候维护本人和他人的尊严的权利!” “那就好!”林雁飞讪讪地说,“我当然相信陈书记的清白,那……就是小尹 自己的事了。也许她在社会上接触了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受到资产阶级思想的腐蚀? 唉,也难怪,她年轻的时候大惹眼了……” 午饭时候到了,饲养员们三三两两地从竹林旁边走过,还往这边瞟瞟他俩,陈 郁不想再听林雁飞的演绎了,索性站了起来,结束了这场一点也不“亲密无间”的 谈话。 中午饭,陈郁没去吃,他哪吃得下去哟! 下午,他泡在熊猫馆里头,和那个小伙子聊了整整半天,详细研究了人工繁殖 大熊猫的方案,并且就各级领导班子整顿、改组,征求了他的意见。他觉得,这小 伙子是裸挺好的苗子,能不能破格提拔他一下,当一个负责饲养技术的干部?再说 吧,还得听听其他同志的意见。他还向小伙子以及那位“瞎喂”了半辈子大熊猫、 即将退休的老饲养员了解了一些他认为应该了解的情况,然后,出了熊猫馆,草草 吃了点晚饭,就绕过水禽湖,奔猴山来了。 他觉得没有任何必要回避尹怡云,应该像对待其他同志一样和她好好谈一谈。 “小尹,上午的会你怎么没去?”他来到栏杆旁边,轻轻地问。 正倚栏看着猴子出神的尹怡云好像在空中猛然听到了人声,吓了一跳,等她反 应过来跟她说话的是陈郁,更加惊慌了。唉,他怎么又来了?她本能地想躲,却来 不及了。一想起那天被莫莲湖当众奚落的情景,尹怡云就觉得自己如坠深渊,不知 道落到什么地方去。上头,没有人丢下一根救命的绳子,旁边,没有一棵可以揪住 的树枝,脚下,是深不可测的黑暗。不,眼前就有一个人,她过去的同学、朋友, 向她伸出援助的手,而她,却又不敢去接触! “你走吧,别再找我了,”她终于硬着头皮说话了,尽量使自己的话说得斩钉 截铁,不留余地,“我对开会没兴趣,对什么都没兴趣!” “可是,你对猴子有兴趣,把喜怒哀乐、胸怀情愫,都寄托在这群猴子身上了。” 陈郁说,说得很认真,既不是玩笑,也不是客套,“我也曾经是这样。你可能还不 知道,这些年,我的大部分时间也是在猴群中度过的!” “噢?你在那边,也搞了个猴山?”尹怡云情不自禁地问。 “不,不是猴山,是野生的猴群。”陈郁说,“我当了十几年的护林员,职责 是保护那些野生植物,可是我的兴趣却放在野生动物身上。在我的那片林子里,我 发现了好几个庞大的猴群,有猕猴、熊猴,甚至还有珍贵的金丝猴,而且数量可观。 它们生活在原始森林的中心地带,和其他猴群隔绝,我在无意中发现了它们的踪迹, 想探究它们生活的奥秘。可是,很难接近。它们严守着树栖生活的习惯,很少下地, 只要警戒猴发现了我的影子,啊哈一声,猴群就立即消失得无影无踪。它们的跳跃 能力强得惊人,好像是在树梢上飞翔,集体迁徙简直是闪电般的空中行动! “有一次,我偶然交上了好运。那天,我在林子里睡着了,一睡好几个钟头。 浓密的灌木遮挡住我的身体,哪怕猴群从我身上跳过去也不会发现下边有个活人。 当我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一缕斜阳透过树叶的空隙照过来,一条毛茸茸、 金闪闪的什么东西正垂在我的头顶。我揉揉眼睛,差点喊出来,那是一条金丝猴的 尾巴!我大气也不敢出,悄悄地、悄悄地抬起头来,仔细观察,在树杈上,一只母 金丝猴正在给幼猴喂奶,它是那样沉溺于母子之情,竟然没有发觉离我只有两三米 远。不知为什么,我当时萌发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捉住它,把它们母子带回我那守 林员的木屋!我大孤独了,渴望有生命的东西做伴。我有一支防身的猎枪,当时正 随身携带着。我想:没有别的办法了,只有开枪了,当然,决不打它的要害,只打 它的腿,只要腿上中了一弹,就会影响它的跳跃能力,我就能轻而易举地捉到它, 还有它的幼猴。我在心里暗暗乞求它的原谅,为了得到它,只好先打这一枪了,等 到带它回去,我一定用林子里那有奇效的草药为它治伤,它一定会很快好的。而且, 我还会用最好的待遇照料它,和它共同生活,让它知道,我不是它的敌人,不是狠 心的猎人,而是它的朋友。时间不允许我再犹豫了,我轻轻地举起了猎枪,瞄准了 母猴的后腿。就在这时候,母猴的视线碰上了枪口!它的反应是那么灵敏,行动是 那么迅速,噌地一声,携带着幼猴纵身飞窜出十米以外,跳到另一棵树上。 “它仍然在我的射程之内,我迅速调转枪口。母金丝猴没有再跑,它紧紧护着 瑟瑟发抖的幼猴,朝我转过脸来,那天蓝色脸上的一双大眼睛,竟然毫无畏惧,只 有仇恨,好像在责问我:你敢开枪?你真忍心?!我的心慌了,过去只知道金丝猴 娇弱胆小,想不到逼急了也临危不惧!可是,我真固执,当时横下了心非捉住它不 可,片刻的慌乱之后,我又举枪瞄准了它。 “母金丝猴似乎预感到一场灾难已经不可避免,绝望地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也许是向猴群报警,也许是向我示威吧?我想。谁知道,它这时突然采取了一个奇 怪的举动,猛然把它的幼猴向远处抛去,而自己向我挺身而出。为了掩护它的孩子 逃走,她决定用自己的胸膛迎接我的枪弹! “我的食指扣在扳机上,枪就要响了。这时,那只被母猴抛开的幼猴又突然窜 回来,扑向妈妈的怀抱,用柔嫩的声音,发出尖细的哀鸣。我的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我的心,我的手都在颤抖了,猎枪无力地垂了下来。我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撤走了, 心里在说:走吧,朋友,放心地走吧,我决不会伤害你们!……” 尹怡云听得几乎入迷了,仿佛自己一下子年轻了二十岁,又回到了当年和陈郁 朝夕相处、日夜守在猴山观察、研究的日子。那是一段多么难忘的日子,两颗心为 着一个目标跳动,越靠越近,越靠越近…… “后来,我终于成了金丝猴的朋友,深入到它们的领地,对它们的群体生活进 行了长期的观察,还拍下了许多珍贵的照片。小尹!不知道当年的书稿你还保存着 没有?我想把新的资料和照片再补充进去,咱们最后完成它!”陈郁的话语虽然很 轻,但很激动,他渴望着做这件事。对于一个科学工作者来说,党委书记并不是他 最恰当的岗位,他目前的职务只是全局工作的需要,一旦新的领导班子健全、工作 纳入正轨,他会主动要求解脱党务和行政工作,重新去当一个不带任何官衔的科学 家,和尹怡云一起去从事迷人的研究工作。因此,他又补充了一句:‘不是现在, 现在还顾不上这些,但也不会很远了。到那时候,我和你一起于!” 陈郁看着尹怡云,等待她的回答。 陈郁的话,具有多么巨大的煽动性和诱惑力啊!感情像洪水,蓄之愈久,爆发 愈烈,现在,拦阻在尹怡云心灵上的钢骨水泥大坝终于拉开了闸门,那汹涌咆哮的 激流就要破门而出,从直立的陡壁上飞流而下,冲进宽阔的河床,滚滚东去! 但是,这沉重的闸门仅仅拉开了一两个厘米,又砰地关上了。尹怡云猛然忆起 了那筑成大坝的时刻,意识到自己永远失去了本来拥有的一切!她脸色煞白,嘴唇 颤抖,双手不知所措地捂着胸口,两眼失神地望着陈郁:“毁了,已经毁了!我把 书稿毁了,也把自己……毁了!” 月色溶溶夜 黄昏,正是虎山的喧闹时分。六只斑斓猛虎和两只非洲狮、一对金钱豹,都相 继从筋骨酥软的睡眠或半睡眠状态中醒来,在水泥地板上伸伸懒腰,张开血盆大口 打个长长的哈欠,开始活动了,一个个磨牙砺爪,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似乎准备 出发,到丛林中去猎取肥美的鹿、狍子和野猪,尽管关在笼中的它们根本不可能实 现这些,仍然煞有介事地保持着传统的习惯。那种战斗之前的精神抖擞、威武雄壮, 是花钱买票来游园参观的人所看不到的。他们大白天到虎山的铁笼夹道中,看到的 是睡虎、卧狮、乏豹,觉得不过如此,转一圈就去了。岂不知,只见一斑,未窥 “全豹”。虎山中的这些猛兽,都是昼伏夜出,游人散尽的黄昏,恰恰相当于它们 的“早晨”,这时候,虎有虎相,豹有豹威,才是本来面目,才最好看。可惜动物 园里没有“夜市”,游人是看不到的,不知此中奥妙。虎山的饲养员,还有在动物 园混了多半辈子的林雁飞都深请虎性。这会儿,趁着天光昏暗、园中人稀,林雁飞 来到了虎山。他常常是这时候来找莫莲湖。但今天,他不直接去敲莫莲湖的门,而 是先从大厅穿过去,这样,一旦被其他饲养员看见,他便以亲临生产第一线、视察 工作的面目出现,而不露真正目的。走在两排铁笼中间的过道里,出于习惯,他也 真的朝旁边瞟了瞟,这时,东边的第三个笼子里的那只个头最大、性子最烈的雄性 东北虎正用钢鞭般的尾巴抽打着笼面上的铁栅,回过头来,发出一声怒吼,震得空 荡荡的大厅一片嗡嗡的回声。林雁飞认得,这便是当年莫莲湖用人奶喂大的那只虎 崽儿,掐指算来已经二十二岁了。东北虎的寿命一般在二十五岁左右,二十二岁已 是虎的垂暮之年。可是这个家伙不然,它一点也不带老迈之态,依然精力旺盛,雄 健无比,周身黑黄相间的皮毛油光水亮,肩胛、胯骨和四肢上那一块块结实的肌肉、 富有弹性的筋腱,蕴藏着巨大的爆发力。伸开的脚爪上的一排利钩,足可以撕开任 何野兽的皮肉,巨口中的利齿随时准备置强敌于死命。甚至仅凭唇边那钢针似的长 须,和额上“王”字花纹下一双光亮如电的吊睛,也够任何敢于迎面注目的人或兽 心凉肉跳。也许是因为人的乳汁在它的幼年时期发挥了作用,使它具备人和虎的双 重性。瞧它那英武潇洒的姿态,简直像人类的二十二岁——奋发有为的小伙子哩! 可他毕竟还是虎,虽然生在动物园、长在铁宠中,并且自幼脱离了母亲,完全不知 道自己的祖籍小兴安岭是个什么样子,从来没有体验过狩猎的滋味,可是,渗化在 血液中的祖先遗传仍然教给它虎的生活方式,就好像山野在呼唤它,它容忍不了铁 笼的束缚,要暴跳,要狂吼,要拼搏! “这家伙,跟它妈一样!”林雁飞心里说,扭头走出大厅,往有拐,到莫莲湖 的宿舍去。“跟它妈一样”,指的是莫莲湖。莫莲湖这几天反反复复的表演,够林 雁飞受的了。二十多年来,他第一次意识到莫莲湖是个危险人物,是一头难以驯服、 难以驾驭的货真价实的“母老虎”。虎也挺狡猾哩,会躲在树丛背后一声不响地等 待猎物走近才一跃而起发起闪电般的伏击;会装出一副亲切和善的样子招引那些不 认识虎的小动物主动来送死;甚至还有更厉害的,林雁飞亲眼看见过一头母虎,同 热恋中的公虎卿卿我我、耳鬓厮磨,完了事儿之后竟然反咬一口,“回马枪”杀得 公虎猝不及防,狼狈逃窜……不是闹着玩的!林雁飞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摸透莫莲 湖,悔不该在和陈郁交战的第一个回合就让她去当急先锋,让陈郁轻易取胜,战局 一开始就挫了林雁飞的锐气。紧接着,陈郁三日不战,厉兵袜马,出其不意,发起 全线出击,林雁飞麾下的兵勇,有的萎缩不前,有的犹豫观望,有的不战自退,更 有的倒戈降敌!莫莲湖这个娘们儿,如果陈郁再猛攻一阵,她会不会卖主求荣呢? 林雁飞站在莫莲湖的门外,像站在兽笼跟前似的,有些惊悚然。这个常来常往 的地方,突然变得陌生而又可怖了。 他还是沉住气,抬起右手敲了敲门。 随着一串走过来的脚步声,门开了。里边站着的不是莫莲湖,而是她的干儿子 ——养熊猫的小伙子。林雁飞一愣。怎么他在这儿?怕的是撞见旁人,结果还是撞 见了! “林主任……”小伙子有些吃惊又有些犹疑地望着林雁飞打个招呼,语气不冷 不热,仅仅限于礼貌。 林雁飞一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这小子不定在这儿跟莫莲湖南咕什么哩, 难道要把手伸到虎山,给老虎、狮子也人工繁殖吗?他妈的陈郁的应声虫!如果他 是自己的儿子,林雁飞非揍他一顿不可。等着吧,你们这些跳槽、尥蹶子的家伙, 有收拾你们的时候! “你在这儿干什么?”林雁飞沉着脸说,“你干妈身体不好,让她好好休息! 熊猫馆就指着你值夜班,要坚守岗位!” 林雁飞情绪不好,也许这几句话说得太重了。小伙子不服气地白了他一眼,鼻 子里哼了一声,“噔、噔、噔”走了。 “这小子,眼里还有领导没有?”林雁飞哪儿受过这种“干撅”?愤愤地骂了 一句,带上门,走进屋去,往沙发上一坐,朝着脸冲墙睡在床上的莫莲湖叫了一声: “老莫同志!” 其实,莫莲湖早知道是他来了,只是不爱答理他,上午会场上的气还没撒完呢! 她脸也不转过来,慢吞吞地说:“你他妈的有话跟老娘说,甭拿孩子撒气,他招你 惹你了?” 林雁飞心说:他少招我惹我了,瞅那陈郁对他的赏识劲儿,说不定让他抢了我 的位子呢!心里这么想,嘴里还得另说一套:“你的这个干儿子不错啊,严格要求, 锻炼锻炼,眼看成气候,你这辈子也算没白疼他。得,你也这么大年纪了,该立的 功立了,该做的贡献做了,该得的荣誉也得了,虽然退休好几年了,动物园的同志 们谁也忘不了你!” 这几句话,要是在平常日子说,准能让莫莲湖心里甜滋滋的。可是今天听来, 简直是绝大的讽刺,拿她的奖旗当尿布,用钢刀子剜她的心!莫莲湖骨碌翻过身来, 狠狠地瞪了林雁飞一眼,哭腔里带着屈辱和恼怒:“又他妈的说好听的?你不是要 把我赶出会场吗?” “唉!”林雁飞讪笑着,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那是我的主意吗?开会的名 单是人家定的!我那是怕你寒碜,劝你躲开,话说得生硬点儿,心里是为你好。你 没看见现在的形势吗?大权在人家手里唆,眼瞅着大换班儿,大翻个儿,连杨书记 那样的三八式老干部都乖乖地回家抱孙子去了,还有你闹腾的份儿?我要是你呀, 就索性卷铺盖走人,回自个儿家去,吃香的,喝辣的,图个清静。反正早就退休了,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随他们怎么折腾去,眼不见为净啦!你说是不是,嗯?” 说着,瞅着莫莲湖的脸色,希望她把这服拌着糖稀的泻药吃下去,孬了,溜了。只 要莫莲湖听了他的话,撤离了动物园,一颗定时炸弹就算摘走了,林雁飞就免除了 一份后顾之忧,好集中力量对付尹怡云,对付陈郁。 莫莲湖没说话,从床头上的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枝烟,点着了,狠狠地吸着,喷 着浑浊的白雾,心里在衡量林雁飞的话,里面有多少真的,有多少假的?交往了半 辈子,她摸透了林雁飞的秉性,这个人的心,比常言说的“七窍”还多百儿八十倍, 外边又层层包裹,遮得严严的,从来不让任何人真正瞅见,连酒后、梦里都不吐真 言。这会儿说的,难道果真是出于对莫莲湖的关怀、体贴、爱护吗?他过去常说: “政治上的关怀是最大的关怀……”现在,竟然让莫莲湖丢弃几十年用血汗挣来的 荣誉和政治地位,“卷铺盖走人”,无异于宣判了莫莲湖的死刑。不要小看虎山旁 边的这间“别墅”,莫莲湖对它的留恋丝毫也不亚于前党委书记杨占山留恋那把办 公室的交椅,这是权杖,是王冠,丢了它,就什么都完了,再也找不回来了。奇怪 的是,让她丢掉这一切的,正是过去亲手给她这一切的林雁飞,这太残酷了,大无 情了! 林雁飞见她不吭声,心说:你他妈的到底还是软了,一个娘们儿家到底好糊弄, 连吓带哄,三下五除二就齐了,这事办得多脆!目的达到,林雁飞不愿久留,就站 起身来说:“那就……明儿一早你就搬吧,我找几个人来打扫打扫,这屋,也好给 别的饲养员住,现在值班室的地方太窄了。这张床,还抬到党委办公室去吧,陈书 记睡午觉连个地儿都没有……” “怎么着?”莫莲湖腾地从床上跳起来,那用了二十来年的弹簧垫子咯嘣咯嘣 地直颤悠。一提到这张床,莫莲湖的心口就像被捅了一刀,血咕嘟咕嘟地往外窜, “姓林的!老娘的血让你喝够了,你嫌腥嫌臭了,想把老娘一脚端走?你他妈的拍 拍良心想一想,你把这床摆到这儿,是为我还是为你?” 林雁飞脸色刷地变了:“你……你胡说什么?!” 莫莲湖疯劲儿上来了,什么都不顾了,憋了二十多年的冤气非吐不可了:“你 个没羞没臊没良心的,在这张床上,我给你生了个儿子!”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林雁飞煞白的脸上青筋暴跳,一双瞳孔猛然缩小, 眼白瞪得鸡蛋似的,他慌忙伸手去堵莫莲湖的嘴。 莫莲湖比他的劲儿大,一巴掌把他抡到一边去,“你的儿子在熊猫馆呢,你他 妈的看看去,到底像哪个王八蛋!” 林雁飞的脑袋嗡地一声,被这噩梦一样的现实吓懵了,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他哪里会想到自己得意忘形的历史还留下了一个孽种,一个活的见证!如果这个把 柄让陈郁抓住,那他林雁飞别说在“三点设想”上跟人家较量,即使乖乖地跟着执 行也怕没有资格了。政治斗争,什么都可以被利用,一件丑闻断送一个总统,这并 不是没有的事儿! 林雁飞更没有料到,在他自己引爆了定时炸弹的这一时刻,被震惊的并不止他 一个人,还有一个巡逻放哨的傻大个儿,被吵嚷声所惊动,所吸引。他原以为是净 园时漏下的游人、不大规矩的青年男女躲在暗处做有伤风化的事引起了争吵,捏着 手电筒循声追踪,一直追到虎山“别墅”的窗下,当他明白了里边所发生的一切之 后,骇得大张着胡子拉碴的嘴巴,半天出不来声儿。谁让这个忠于职守的保卫科长 这么没事找事呢? 虎山正在度过不眠之夜,猴山却是一片沉寂。满园的猴子,各自寻找安乐窝休 息去了,有喜欢贪凉的,就在山石上露宿,有愿意僻静的,照例跑到墙外的树上睡 觉。只有饲养员尹怡云和新来的党委书记陈郁还没有走,他们沿着石子铺成的小路, 缓缓地、沉重地走着,好像忘记了现在夜深人静,忘记了猴山是他们的是非之地。 膝陇的月光,照着两个暗淡的身影,尹怡云在前,陈郁在后。 “毁了?你为什么要把它毁了?”陈郁的声音很低,饱含着惋惜、疑惑和埋怨。 十年浩劫,毁坏的东西太多了,整车的珍本图书、整箱的学术资料被作为废品送到 造纸厂,化为纸浆,为“大批判”提供新的纸张。可是,《猴群记事》还没有成书, 还没有问世,当然也不会招来批判,尹怡云为什么要亲自把它毁掉呢?是害怕挨批? 是表示和陈郁一刀两断?还是决心永世不再搞科学研究?究竟是为什么,你毁了书 稿,还……毁了自己?这最后一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那些传言……确有其 事?小尹,这怎么可能? “别问我,什么也别问我!”尹怡云转过脸来,几乎在哀求他,那一双蕴藏着 痛苦的大眼睛,在月光下闪着泪花,“你走吧!离开我,最好……也离开动物园, 回到与世无争的原始森林去,回到远离人群的金丝猴王国里去吧,这里不是你该回 来的地方,你当不了这个书记,也实现不了你的宏伟设想,这里太可怕,太危险! 我……已经毁了,不忍心看着你也毁在这里!” “也许是吧,”陈郁说,“但我无可逃避。你记得一位先人说过的话吧:科学 之门,就像地狱之门……” “不,不是科学,我说的不是科学,是人……可怕的人,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啊!”尹怡云不知道该怎么向陈郁说清楚她的意思。血流凝滞、神志麻木的她,有 着一个清醒而执著的意识:不能毁了陈郁,让他走,远远地走开,到没有黑暗、没 有邪恶、没有陷阱、没有吞噬的地方去!“走吧,快走……” “只有懦夫才会走,”陈郁说。他的声音像岩石在撞击,痛苦地撞击,“二十 年前,我已经当了一次懦夫,决不会再当第二次了!” “不,那怎么能怪你?你不是软弱,是太善良了。你是为了我才走的,我知道! 你自己挑选了一条充满艰险的路,以为留给我的是坦途,可是……你哪里知道…… 你什么也不知道!软弱的是我,是我啊……”尹怡云不敢看陈郁那灼人的目光,双 手掩住自己苦涩的泪眼,在她的面前是一片黑暗,就像二十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 那天,党委书记杨占山用了几乎一整天的时间给正在窘困、难堪之中的尹怡云 训话,从她在全园职工大会上“拿正经事儿开玩笑”,“目无领导”,谈到她辫子 留得太长、衣服穿得太洋的“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进一步指出她“终于堕落到道 德败坏、身败名裂的泥坑”,并且现身说法地回忆了自己当年扛枪打游击的时候, 是怎样的严守军纪、保持革命者的作风:打下了一座县城,满街的大姑娘、小媳妇 向他招手,往他兜里塞花生、核桃,他连眼皮儿都不翻;行军路过自己的家乡,未 婚妻留他住一天再走,他连门都没进,等等。最后,让尹怡云“在哪里跌倒,就在 哪里爬起来”,“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天黑了,尹怡云揣着惶惶不安的心走出了党委办公室,踏着幽暗的园中小路, 回宿舍去。一路想,她和陈郁之间难道超越了“革命者的作风”的界限吗?难道青 年男女出于工作需要的正常接触、哪怕有一点心照不宣的感情尚未说出口来就已经 “道德败坏”了吗?那个时代的青年,还没有胆量这样去问一位党委书记,她宁可 怀疑自己,仿佛自己真的已经“堕落”到了“泥坑”,她还要感谢杨书记的宽宏大 量,指给她一条生路呢!她真后悔自己不该为“五只猴”的问题那样嘻嘻哈哈地和 杨书记开玩笑,让这位忠厚长者难堪。她像虔诚的教徒跪在基督面前一样深深地忏 悔,这时,一条影子在黑暗中追上了她。 “谁?”她吃了一惊,声音都变了。 “我。”那人温和地微笑着出现在她的面前,噢,是一个完全用不着害怕的人, 党委副书记兼副主任林雁飞。 “林主任……,您……” “我随便走走。小尹,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宿舍吧!” 林雁飞好像真的没有什么事,陪着她走过园中最黑的那一段路。一个领导,对 于一个“犯了错误”的人竟然毫无鄙视,竟然这样关心她,使得尹怡云心里升起一 股感激之情,甚至某种程度上还有一些自惭形秽。 “这几天,你的思想压力很大,很痛苦,是吧?”林雁飞很体谅地轻声说, “这,我完全理解。你和陈郁是老同学,现在又一起工作,产生了感情,也是难怪 的。问题是,这种感情,不能让它发展到不健康的邪路上去……” “林主任,我……”尹怡云试图做些解释,林主任不像杨书记那样使她连解释 的勇气都没有。 “好了,不要向我解释了,我理解你,”林雁飞打了个手势,继续说,“这种 事发生在我们单位,我也很痛心。群众检举了,弄得满城风雨了,恶劣影响已经造 成了,领导也很难挽回。咳,可惜啊,毁了两个青年人的前途!尤其是陈郁同志, 他不同于你这个群众,是个新党员,正在接受组织的考验,这件事将会影响到他的 政治生命!” “啊?!政治生命!”尹怡云惊呆了。关于党的知识,她所知甚少,但她知道, 一个知识分子入党是多么难,一个人的政治生命是多么宝贵!大学毕业前,她曾那 么羡慕陈郁的光荣入党,又怎能料到今天由于自己而断送陈郁的政治生命!党会处 分他吧?她太对不起陈郁了,自己为什么那样胆小,那天晚上因为风吹草动就害怕 得扑到陈郁怀里企求保护以致造成“堕落”的事实,使得陈郁跳到黄河也洗不清了。 看来,后果的严重远远超出了她的预料,她吓得发抖。这个单纯的女孩子,惟独没 有去想一想那天晚上别人的举动有什么蹊跷?为什么在猴山中会突然杀出来“伏兵”? 没有想。60年代初的大学生尹怡云还没有这种举一反三的本领,她的思维器官在科 学上运用起来是敏捷的,一遇到政治就迟钝了,只会怀疑自己、吓唬自己,而从来 没想到过地位比自己高的、带“长”字的会有什么错误或是阴谋。厄运在威胁着她 和陈郁,在这种威胁面前,尹怡云愈加明确地意识到,自己在内心深处的确是在爱 着陈郁,她不能,不能眼看着陈郁毁灭,她要救他:“他没有任何责任,都怪我, 世界观没有得到彻底改造,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意识,不健康的情调……”尹怡云 恨不得把所知道的贬义词都加到自己头上,承担起一切恶名,只要能洗清陈郁。 “唔,能这样认识自己,很好。为了他的政治生命,自己承担一切,我听了都 很感动。你是个多情的姑娘啊!”林雁飞停住了脚步,叹了口气,欲言又止地接着 说,“不过,这问题难办啊,杨书记……是个原则性很强的同志,转正问题,恐怕 不好过关了。现在倒是有一个机会……噢,宿舍到了。” 他们已经站在宿舍门口,林雁飞收住了话题,似乎准备马上转身回去。 一个似露不露的话头,给了尹怡云一线希望,她渴望了解这个未知数,“您刚 才说什么机会?” 林雁飞随口说:“关于陈郁的工作调动问题……这些,以后再谈吧!”说着, 又要走。 尹怡云急切地向他追了一步,“调动?往哪儿调?林主任,您能告诉我吗?” “你真性急啊!”林雁飞笑了笑,不走了,随着她走进了宿舍。 这是几个单身的女饲养员的集体宿舍,今天是星期天,走得空空的,只剩下尹 怡云一个人。 林雁飞坐在尹怡云的床沿上,接过尹怡云用自己的茶杯给他倒的开水,呷了一 口,望着这个乞求神灵护佑的姑娘,轻声说:“组织上没有决定的事儿,我本不应 该告诉你。看你急成这个样子,也不忍心了。嗯……是这么回事儿——你知道就行 了千万不能说出去,那样对陈郁更不利了。现在,有这么个机会:外地一个正在筹 建的动物园希望我们支持他们一些技术力量。我想把你和陈郁当中调出去一个,解 脱一下现在的麻烦。你看,谁去合适?” “让他去,调走了好!”尹怡云毫不犹豫地做出了抉择。 “我也是这样想,”林雁飞说,“这样,他目前的不利处境就马上改变了,只 要他到了新单位好好工作,组织上可以考虑不给什么处分。只是,你以后就和他分 开了,有所得,必有所失。不知道你……” 林雁飞停住口,注视着尹怡云,就像一个设身处地为她着想的长辈和朋友在平 等地征询她的意见。 尹怡云被他这惊人的善举深深地感动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有感恩戴德。 “谢谢您,林主任,您救了他,太谢谢您了!”尹怡云眼含热泪,喃喃地说。她几 乎要朝林雁飞跪下来顶礼膜拜了。 “谢谢我?”林雁飞微微一笑,“你知道,我这样做要担风险的,得说服杨书 记,得说服别的党委委员,得准备承担包庇陈郁的罪名,一句感谢的话就算完了? 你用什么实际行动感谢我?” “我……我一定加倍努力工作,把自己的青春、生命都献给动物园,献给科学 事业……”尹怡云迫不及待地做出一切许诺,她的灵魂已经得到解脱,出现在面前 的是一片天国的灿烂光辉。 “就这?”林雁飞从床沿上站起来,在房间里踱着步,走到窗口,朝外边凝神 谛听了片刻,转过身来,一双亮闪闪的眼睛盯着尹怡云由于兴奋又焕发出光彩的脸 庞,讪讪地笑着说,“我不需要这些空话,只要你以后听话,绝对听我的话!” “我听话,一切都听党的话!”尹怡云庄严地做出保证。 “哎,你干吗老把我跟党扯在一块儿?我就是我嘛,是一个人,跟陈郁一样的 人,你不懂吗?”林雁飞的眼光更加露骨地瞟着尹怡云红润的脸蛋、丰满的胸脯, 为她的愚顽不化抑或是假装正经感到不耐烦,不得不把话点得更明了。他从窗前走 到门边,把插销轻轻扣上,背靠着门,脸朝着尹怡云说:“今儿晚上,我不走了!” 啊!尹怡云突然感到自己跌入了冰洞,眼前的一切使她无法理解,不敢相信。 可是,一切都是真的,林雁飞带着一脸狞笑,向她一步一步走来,那神情,就像一 头馋涎欲滴的老狐狸扑向毫无防卫能力的一只小鸟。她本能地要逃避,要反抗,要 喊叫,要挣扎…… “你喊吧,撞门吧,叫人来抓吧,抓我还是抓你?”林雁飞冷冷地逼视着她, “你的名声已经够臭的了,想再臭一点你就折腾!干脆破罐子破摔,陈郁也甭想调 走了!” 尹怡云一阵晕眩,无力地瘫倒在地上。林雁飞伸出手,拉灭了垂在门边的墙上 的灯绳…… 严酷的现实,可怕的噩梦…… 陈郁调走了,尹怡云失去了一切。虽然,林雁飞给她留下的孽胎可以打掉,却 永远无法洗去心灵上的污垢!她悲愤地把那未完成的书稿,一页一页地撕成碎片, 撒向翠竹山的长空,让风把它吹走吧,让大地把它掩埋吧,这一切已经毫无意义了, 尹怡云已经不配把自己的名字和陈郁署在一起! 可怕的噩梦,严酷的现实。 清冷的月光照着寂静的园林,照着两个暗淡的身影。近在咫尺,远在天涯;远 在天涯,近在咫尺。二十年的岁月,二十年的路程,浓缩在一起,浓缩成一滴苦酒, 却还要两个人尝! 陈郁伸出手去,握住尹怡云那一双冰冷的手,握得紧紧的。是冰块在凝冻热血, 还是热血在融化冰块?一阵窒息般的沉默之后,尹怡云缓缓地、缓缓地抽出了自己 的手。啊,陈郁的手,也已经不是二十年前的那双年轻的同伴的手了,这是党委书 记的手,一个有家有室、有儿有女的男人的手! “当年,我不该走,真不该走啊!” “不,你不该再回来!” 月朦胧,夜深沉。 动物园的夜晚是安宁的,猿猴世界已是一片梦乡,连无家可归的“果儿”也已 怀抱幼子睡去了,只有“鬼眼”在无声地巡视着奇峰异洞,碧草苍木。动物园的夜 晚是甜蜜的,水禽湖中心的小岛上,成双成对的鸟儿在沙渚上、在木屋里偎依着, 发出嘤嘤细语和梦吃。动物园的夜晚是喧闹的,虎在狂啸,狼在长降,狐狸在忙乱 地走来走去,把白天藏在土里的一块肉扒出来再埋上,埋上再扒出来,还没有找到 一个最能保守秘密的地方。 月亮挂在中天,以人类难以觉察的速度缓缓地向西滑去,重复着自己的运行轨 道,日复一日,升起再落下,落下再升起;月复一月,缺了再圆,圆了再缺。 写于1985年秋 (发表于《当代》1986年第5期。收入霍达小说集《魂归何处》,北京十月文艺 出版社1988年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