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戏(2)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能够真正理解这个简单的陈述句。我有一个哥们儿,他从小
就没有了爸爸。他爸爸仅仅是因为他是村里面惟一一户贴有某种成分标签的家庭,
便被一群面目憨厚的农民用锄头砸破了头颅。那是一个应该被遗忘的年代。可为什
么它仍然若幽灵般在我们身边忽隐忽现?世上没有绝对的真理。阳光也有惊人的重
量。但一些骗子们总要假上帝的名义肆无忌惮穷凶极恶,他们用强有力的声音宣称
:他,而且只有他,已经发现了新的和真正的准则。他们聪明地认识到人的一些本
性,并籍此给予人们一种看上去似乎非常纯洁与美丽的幻想,从而成功地将人们带
入一场狂热的集体无意识的癔症中。成百上万人因此中了邪一般渴望蹂躏渴望被强
暴。他们或许相信自己说的或许根本就不相信自己所说的,但他们为了获得权利,
就这样干了!一切良知都为其践踏,一切人性都为其泯灭。那些还在狂呼中的人们
浑然不觉他们已越来越靠近一个巨大的深渊。
我叫庄枪。我是白痴。我的眼泪为谁而流?人的思想或是上帝给人最慷慨的礼
物。但这份礼物却总是被随意抛弃,有的甚至于还从未拆过封。没有了思想的人还
会那么奇妙,那么和谐吗?
法官打扮的男子从舞台的侧面推出一架柴油机,他用中指在一个红色按钮上轻
轻一按,脸上露出一种真诚而又严肃的表情。他对我咧嘴一笑,牙齿白得闪光。他
眸子里的光绕全场一周,就像一道闪电泼喇喇地一声响。四周的空气肃静下来,观
众屏气静息。柴油机没有辜负众目睽睽之下的殷切厚望,愣了几秒,忽然突突地吼
起来,几缕黑烟钻入我的鼻孔,像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巫发出得意的狂笑。人们淌下
喜极而涕的泪水,再一次把这里抛入海洋。
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是一个白痴,我的泪水再多也无法擦亮自己的眼睛。
我呆若木鸡。我忽然想起“呆若木鸡”这个成语原本是不战而屈人之意。我为我的
愚蠢与僭妄再一次惶恐,汗如雨下。我在崩溃的边缘。我宁可再纵身跃入那没有边
际只有赤焰滔天的巨鼎里。难道真如大鸟所说,我那些矫情的祈祷已经触怒了神灵?
我结结巴巴地说:你们要干什么?
法官打扮的男子冷冷地扫了我一眼,目光冰凉。我以为我看见的是一台制作精
密的机器,他却笑了,冷不丁咯咯一笑。这种笑声就似毒蛇的信子,又腥又腻,令
人毛骨竦然。遗憾的是,他的笑声太低了,低得只有我一个人听到。他忽然迈步走
来。他的眼睛在动,他的肌肉不动。他用一种古怪的腔调小声说道:
庄枪,过不过瘾?喂,你还真有创意。居然还会装模作样满脸是泪,真他妈的
能煽情啊。我靠,你丫的在干吗?拜托,抠耳屎也别这么用力。好歹后台有一位姑
娘模样长得还算凑乎,你自毁形象不要紧,可也不能连累我嘛。
我张口结舌。这位法官打扮的男子似乎与我相当熟稔。这是一种哥们儿之间的
叙述语气,可我分明没见过这张脸,难道说我又失忆了?我瞅瞅他的鼻子、瞅瞅他
的嘴,再瞅瞅他脸上一块块肌肉,我还是不认识他,只不过他这双眼睛似乎在哪里
见过?到底是哪里呢?我苦思冥想。
法官打扮的男子没再理我,转过身,向着观众发出怒吼:
这是一个伟大的作秀时代。毋论我们是否保持沉默,我们都自觉不自觉地扮演
着角色。无所不在的镁光灯有着猎犬一般灵敏的鼻子。一具死了千年的女尸也会被
它挖出来作主角。是的,我们都是主角,我们都是海洋。我们看戏、写戏、演戏,
我们是傻子,我们是疯子,我们是呆子,我们用我们这几十年的时光上演着一台戏
子的戏。
我们知道这很愚蠢可笑。
我们知道既然自己能够认识到这是愚蠢可笑,那么我们为何不让自己变得更愚
蠢可笑?我们就不会再发现自己的愚蠢可笑了。
你们说对不对?
没有错,只有对。
我们都在这个剧场里,早已经无处可逃。
让我们哗众取宠吧。
让我们自欺欺人吧。
让我们嘲笑正义善良荣誉仁慈尊严自由平等民主勇敢智慧真诚正直价值关怀友
谊审判还有这里好大的一砣狗屎吧。
让我们欢呼情人酒巴胸罩烛光美食内裤音乐项链手帕香水皮鞋避孕套公文包领
带珠宝还有今天这台矫情的戏剧吧。
抑郁痴呆躁狂失忆窥淫暴露自恋妄想色情都是光荣的。
其他的都是可耻的。
让我们一起来作秀。
让我们一起来跳舞。
来吧,叽米。来吧,叽米叽米,阿加阿加……
穿法官衣服的男子跳起了探戈。他一脚就踩在我肚皮上。观众们热泪盈眶再一
次挥舞起手臂,就连舞台上这台柴油机那头小牛犊也都情不自禁地旋转起来。他们
开始歌唱。
有人庄严肃穆地唱、有人凄厉忧伤地唱、有人幽幽咽咽地唱、有人如泣如诉地
唱、有人欢腾跳跃地唱、有人撕肝裂肺地唱、有人五彩缤纷地唱、有人幽怨哀伤地
唱、有人悠扬委婉地唱、有人高亢铿锵地唱、有人热烈奔放地唱、有人搔首弄姿地
唱、有人风情万种地唱、有人扭腰顿足地唱、有人柔和甜蜜地唱、有人穿云裂石地
唱、有人悲壮苍凉地唱、有人催人泪下地唱……
这些歌声让我摸不着头脑,但随之幕帷渐渐拉上。我的手里也多出一张淡黄色
的支票。穿法官衣服的男子气喘吁吁地走到我身边,不停地擦拭着额头上的汗水:
庄枪。靠,你还真他妈的是一个天才。外面这群傻逼还真需要你这样的天才来摆平。
来,我给你介绍一下几个哥们。你丫的别躺地上装死行不?
他重重地踢了我一脚。我愣愣地看着这个穿法官衣服的男子。我认得他,他叫
四九,我的一个哥们儿。他手里摩梭着一只薄如蝉翼的面具。他用中指顶着这张面
具,面具在中指上飞速旋转,像是有生命的东西。我用双手捧头,良久,大脑还是
一片空白。我抬起头,喃喃说道:
四九,刚才那个喊叽米的男人是你?
四九又踹了我一脚:不是我,是鬼啊?
我说:叽米是什么意思?
四九说:语气助词。往炉子里扇风的那种。你丫的,起来,起来。听见没?我
这些哥们儿过来了。大伙儿刚才还都夸你表演到位。丫挺的要摆谱也比像一条死狗
躺地上啊。
四九拽起我。一个方头大耳宽眉狮鼻眼线极长似乎总也睡不醒的男子向我伸出
了手:你好,我叫芋头。
我咽了一下口水,没敢伸出手,芋头不是死了么?
四九呵呵一笑:今天这台戏剧便是芋头大哥一手策划。对了,这位是李哲,这
位是大鸟,这位是河妖,这位是涂鸦。其他的哥们儿自己报名字,我靠,唇干舌燥,
虚火上升,我刚才是不是把自己的嘴嚷歪掉了?你们帮我瞧瞧?哦,这位漂亮的妹
妹叫狐狸。喂,庄枪,你丫的眼珠子也转一下好不好?看见漂亮妹妹要有礼貌,不
要光流口水。
狐狸?
一个女孩忽然用左手捏紧鼻子,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按住嘴唇两边往上推,冲
着我咯咯一乐:庄枪好。我像不像一只可爱的小狐狸啊?
狐狸怎么会可爱?狐狸不是骚得令人难受吗?我不停地舔着自己的嘴唇。她的
脸很白,她的唇很艳,她的鼻子很小巧,她大半个乳房从衣服里蹦了出来。我歪歪
头,想了想,小声地说:你是我的女朋友?你把我从窗台上救下来的?
四九、李哲、涂鸦……互相看了一眼全怔住了。
咯地一声,狐狸没忍着,抿嘴乐了,但抿嘴之前已把唾沫喷了我一脸。所有的
人开始哈哈大笑。四九鼻涕眼泪全都冒出来了,他用手去撸,可怎么也撸不完。芋
头以每秒阖合一百次的速度飞快地眨眼睛,嘴咧开一条长缝。李哲往四九肩上重重
一捶喊了一声我靠,一头扑入涂鸦怀里,像吃了过量的摇头丸,脑袋虽被涂鸦用五
根指头死死按住,身体还在一个劲地颤抖。涂鸦一只手按着李哲,另一只手也没空
闲,拼命挠头皮,似乎奇痒难当。河妖身上那件兰色格纹的衬衫一下子全湿漉漉了。
大鸟更夸张了,干脆一屁股坐地上,身上端着的一盆红油漆哗啦下全撒自己裤裆里
了。稍远处还有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女孩则弯下腰,哇哇直叫,好像肠子全打结了。
我尴尬地直嘿嘿。
四九终于叫了起来:庄枪,你活腻了啊?小意的无影腿可不是闹着玩的啊?我
还没来得及吭声。
狐狸接过话头,一脸好奇:小意哪里的葱啊?
四九吐了一下舌头,仿佛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件不应该犯的错误:小意啊?庄枪
的一个小姘头了。不过,好像已经是过去完成式了。喂,我说庄枪,你也不必笑得
比哭还难看吧?我这不是在检讨自己的错误嘛。得了,狐狸,你可得当心,别看庄
枪这小子现在傻乎乎一脸纯真好像一个还要人喂奶的baby,泡妞的本事大着哩。
四九把baby这个音拖得特别长。他朝我臀部飞起一腿,露出恶毒的笑容:芋头
非常欣赏你的才华。靠,你拿的支票竟然比我的还要大。而且,居然,我还是一个
跑龙套的。哎,是什么蒙住了我的眼睛?让我愚蠢地提携了你?四九摆出一幅悲痛
欲绝状。
芋头笑了:庄枪。哥们儿。很高兴认识你。四九一个劲地向我推荐你。我心里
还嘀咕直犯狐疑呢。呵呵,四九果然好眼力,我们果然是好哥们。今天是彩排,下
个星期是正式演出。剧情你也熟了。回家再好好用心琢磨琢磨。哥们,就冲你脸上
现在犹存的泪水,今年咱们也非得稀哩哗啦捧一个大奖回来。
我用力点头。我的头点得比墙壁上那块挂钟里的指针还坚定不移。今天星期几?
今天几月几日?我恍恍惚惚记得我的女朋友叫我“滚吧”后,我去了四九家里。那
天是几月几日?星期几?咦。这时钟指针怎么还会朝逆时针方向转?这未免也太邪
门了?
我像一个木偶,跟在四九身后挥手向芋头他们告辞。四九挥手,我也挥手;四
九歪头,我也歪头。狐狸还在乐。她的眼里有一种奇异的光彩。这种光彩我一看就
明白,我的女朋友眼里也曾有过,当然那已经是很早的事了。不管哪个女孩都不可
能在男朋友面前时刻春心荡漾,这就像一粒石子投入湖水中,不用多久,荡漾的春
水就会平静,平静如镜,而镜子里也将真实地再现出男朋友那张丑陋的嘴脸。
我有经验。我也对狐狸笑了笑。我还是没闹清到底是不是她把我从窗台上救了
下来。对了,四九说我的女朋友叫啥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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