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丽姑娘
我叫庄枪。
我哭丧着脸,吭哧吭哧,在山路上跌跌撞撞。我并不是一个没有走过山路的孩
子,可隔了这么多年,还是有点吃不惜,最令人头疼的倒不是鞋子里面的那些沙子,
而是手上这捆书。它简直还要比泰山更重。我鼻孔里都冒出了白气,整个人仿佛都
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似的。我愣就想不明白,干吗要千辛万苦拎上这么一大捆书啊?
给钱不就得了?
我和她刚从城市坐大巴来到一个小县城,然后再搭乘一辆手扶拖拉机来到一座
大山面前,剩下的路就得靠两行腿迈了。山路很陡,或嶙峋或峥嵘,逶迤不绝,迂
回曲折,突然,被一大堆黑岩高高抛起,让人顿时就汗如雨下。一开始我还壮怀激
烈,东张西望,口发清啸,大有挟此良机,一睹山林之秀。她则乐。我也乐。等到
走上几里路,我乐不出来了,她仍然乐。
我说:还有多远?
她说:就在前面。
又走了老半天,这捆书从左手换到右手再换到右肩然后又换到左肩。我忍不住
了。我说:姑奶奶,还有多远?
她理理额边碎发,笑意盈盈:就在前面。
又走了一阵,地势稍缓,路边涧水在碧草下来发出叮淙悦耳的声音,一直提拎
在半空中的心脏这才慢慢地往肚子里落了一点。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找了块石头
坐下来。人都走傻了。我愣愣地看着对面山坡上一块巨石。这块啮牙咧嘴的石头怎
么看,就怎么不怀好意,似乎随时都可能裹着风声从半空中扑下来。它若成了饿虎,
我还逃得了吗?我往前挪动了一下屁股。她扭头看了看我,走回来陪我坐下。她穿
了一双肉色丝袜,她的脚非常薄,而且小,她把鞋子脱下,往地上敲敲,倒出里面
的沙子,两只脚互相揉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什么,赶紧起身,去折了一片树叶给我
扇风。我拿出布囊里的矿泉水咕嘟咕嘟猛灌一气,这才醒过神来,有点不好意思,
忙叫她给自己扇,然后问出一直藏在心中的那个问题。
她淡淡地笑:只有满头大汗,浑身汗臭,那些孩子才会真正接纳我们。虽然我
们可以躲在高墙里面,躲在鲜花簇拥的宴会厅里替这些孩子们募款,然后找人将钱
“施舍”给他们。但他们要的是知识,是改变命运的知识,不是钱。只有诚心诚意
身体力行来做事的人,才会真正获得他们的尊重与信赖,而不是被视为一个“施舍
者”。所以他们会听我的话。好好用功学习,认真读书。
她笑了,样子很是妩媚。她说:有些人抱怨,他们下去扶贫,等他们一走,山
里人就把他们带去的种猪杀了吃了。他们认为这些山里人是蒙昧不可救药。其实这
多半并因为他们没有让这些山里人感受到他们是真正来帮助他们的,而不是来施舍
的。没有人喜欢被施舍的感觉。
她说的话很普通,没有眩目的词藻,没有艰深的理论。她是某名牌大学的毕业
生,曾是某杂志的高级编辑。但她只是淡淡地说着她心中所想,再尽力而为。她甚
至没提到一个孩子在海滩上把鱼扔回大海的故事。虽然我曾在她主编的那本杂志上
读到过这个故事。那些煽情的东西只是适合那些需要心灵鸡汤喂养的人。
她看了看远方的山,忽然说道:生活在我们心里筑了一道高墙,我们在高墙内
日益物化追赶着天堂。地狱被驱逐出视线之外。这样,我们便心安理得以为这个世
界全部都是天堂。
我点点头:对了,四九,我刚才愣了多久?
四九皱起眉头:扣除中间呕吐的时间,大约有一二分钟吧。庄枪,你要不要去
医院检查一下?
我往他肩膀上捶了一下:放心吧,死不了。
我喃喃说着话,心里却恍惚起来,天狗、阿Q 、女老师、修士、吴其仁他们也
就出现在这一二分钟的记忆里么?无数光环,忽明忽暗,我好像在腾云驾雾中,身
下这片草地时沉时浮,飘游不定。我努力支起身子,尽量让脸上保持着笑容。
四九说:回家吧。夜凉了。
我说:回家吧。
四九说:明天记得再去排戏啊。别睡太晚。否则芋头会把我撕成碎片的。
我说:听到了。
我听到了,并不等于我答应了。四九被芋头撕成碎片与我有多大关系?我与四
九分了手,苦思冥想。我还是想不清两个个体之间是否存在什么必然的联系。我闷
闷不乐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月色已被流云遮去,天上的神祗们也已不见了身影。
一切就仿佛一大团粘稠的墨汁,让人摸不着头脑,也辨不清方向。一些奇怪的影子
像田野里的花朵,粉红的、浅蓝的、暗紫的、金黄的……在眼帘深处晃来晃去。它
们好像存在,又好像并不存在,让人觉得所有的一切原来都是这样不可思议。
我咳嗽着,皮肤上忽然跳起一粒粒鸡皮疙瘩。我用手去按,越按,它们跳得越
厉害,越跳越快,最后心脏仿佛也要跳出嗓子眼来。我屏住呼吸。时间与空间是一
扇石磨的双面,迟钝、缓慢、坚定地滚动着。一切都将被无声无息磨成齑粉。冥冥
中的神祢已被彻底的黑色湮没,四面八方的压力,让人喘不过气来,想叫却又叫不
出声。四周黑乎乎,静悄悄,仿若原始的莽原,随时都有可能从一个未可明状处跳
出一头猛兽。没有虫鸣与鸟啼,甚至于听不到沙沙的脚步声。不可言喻的黑暗一点
点渗入骨髓。压力、粉碎、没有声音的呻吟……一些黑色的影子像是要倾塌下来,
忽然以一种奇怪的姿势在头顶急速旋转。漩涡越来越大,我忍不住低低地发出呻吟,
可这呻吟的声音转眼即被漩涡吞噬得一干二净,连骨头渣也没有剩下。我在夜色里
加快了脚步。我心知肚明这种无名的恐怖因为我这一天来的胡言乱语,正在我身后,
轻手蹑足,紧紧相随。它们随时都能把我的骨头渣吞掉。它们有这个权利,也有这
个实力,当然,这还得看我的骨头渣是否硬到了能真正填塞它们牙缝的程度,它们
或许才会提起咀嚼我的兴趣。
狼是要吃人的,因为它饿。我们所生活的这个城市也会吃人吗?我用袖子擦着
嘴,闻到了冥冥黑夜中的血腥味。这股血腥味如此浓烈,从地面泛起,像一片色彩
斑斓的毒蘑菇,一下子就铺满了整条街道。一辆警车呼啸着急速驶来,撕开不远处
的黑暗,轰隆隆驶来,又飞快地没入远方的黑暗中,发出蟋蟀一般轻轻的鸣叫。我
再一次飞跑起来。
我回了家。我的女朋友并不在家。四九说我有一个女朋友叫小意,可为什么她
不在家?我为自己刚才未能把这个问题闹明白一点而头疼欲裂。我把屋里所有的灯
都统统打开,然后急不可耐地翻开所有的抽屉。我还是没找到我的女朋友。一丝恼
怒像野草般忽然要蓬勃生长,却又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而无法探出头。我把自己重
重地扔上床,然后用力搂紧床上的被子与枕头,皱巴巴地蔫成一团。人在黑夜里是
需要彼此的体温来互相取暖的。我瘫软在床上,忽然意识到这句话的伟大与正确。
我们是人,而真正喜欢孤独的也许只有上帝。
风发出呜呜的响声,如兀鹰,伸出利爪,不停地往玻璃窗上挠去。我看见自己
影子在灯光下,在床上翻滚着,像一只即将溺死的鱼。鱼会水溺死吗?会的,这世
上还剩下多少条清澈的河流?我打了一个寒颤,跳起来,打开电视。屋子里空空荡
荡,我需要一点声音。
一个记者出现在电视屏幕上。
他微笑着对身边的放牛娃说:你放羊为的是什么?
放羊娃挥挥鞭子,漫不经心地说:卖钱。
记者又问:卖了钱干什么?
放羊娃撸了一把鼻涕,仰起被风吹裂的紫黑色的脸:娶媳妇。
记者问:娶了媳妇呢?
放羊娃有一点忸怩:生孩子。
记者脸上的笑容更多了:有了孩子呢?
放羊娃奇怪地看了这个记者一眼,鞭子在空中“啪”一下响:放羊。
放牛娃的身影远去了。屏幕上出现了记者神情哀痛的特写。我甚至还瞥见他眼
里滚动着的大颗泪水。他大手一挥,发出悲怆的声音:救救这些孩子吧。只要我们
多献出一点爱心,就能让他们走出这蒙昧的怪圈。
我往地上吐出一口唾沫,把电视关了。贫穷与蒙昧并不可耻,可耻的是利用贫
穷与蒙昧赚得自己盆满钵溢的人。当然,我并不是指这个记者,他太年轻了,显然,
还没有进化到“妓者”这个新物种里去。更何况能发出一点声音,总比一点声音也
发不出来的好。我只是想起了吴其仁。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她要亲手把那些书交给
这些孩子们。她是他们的老师。老师,一个简单而又纯粹的名词,因为良心的存在,
所以它能在黑夜里伟大。
我笑起来。我们整天在城市的高墙里忙忙碌碌又是为了什么?赚钱,买房,娶
美女,生小孩,小孩长大了再赚钱,买房,娶美女。
我们一样蒙昧。
我们一样被愚弄。
只是喝水也会喝得这般艰难?一个平日里不必去想只须服从本能的动作,现在
竟然需要理性思维的指引。这实在有一点搞笑。可为何自己笑不出声?不管舌头如
何卖弄风情,也不管嘴里的水伸出多少只温柔的手指,两块变了形扁桃体活像两个
脸板得铁青的士兵,不笑、不哭、不对话,严格执行着三不政策,目不斜视,心不
旁骛,只干着一件活——用肥臃的躯体去塞满每一个能塞进去的角落。真痛啊。大
脑司令部下达的指示被这两个操蛋的士兵拒之门外。水没流下咽喉,反而又从鼻子
里溢出一些,一股酸酸的但绝不会是甜甜的滋味直扑脑门。我剧烈地咳嗽起来——
这不是我说了算的,这是那个早就不见影子该死的本能说了算的。我在肚子里小声
咒骂着。我是怎么了?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我的咳嗽一下比一下急促起来。完蛋了!每咳嗽一
下,身体就像被一把刀狠狠戳了一下,发出咯咯似乎就要四分五裂的声音,被戳之
处亦如同一匹受惊的烈马,立刻跳将起来,扯着神经沿脊椎骨一路飞奔,一路嘶喊,
骨髓溅起来,疯狂的足蹄下还会有什么是不可能?真痛,真有想喊妈妈的欲望。难
怪身体的疼痛会让一些人屈膝投降,这疼痛实在不好抵挡。真想伸手抠出那两个王
八蛋!我皱起眉,又往口里倒入一小杯的水。自己不是医生,并不懂如何切割扁桃
体,若真抄起一把刀往自己嗓子眼里捅去,只怕后果就不是疯狂两个字骂得过来。
不能反抗,只能妥协。得放弃所有愚蠢的想法。剧烈的疼痛中,我听见似乎有
什么东西正从眼角滚落。与此同时,我终于咽下这一小口水。虽然仅是一小口,但
应该好过没有。可为何眼前却忽然冒出无数五彩缤纷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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