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祸 侯钰鑫 昨晚,程凡做了一个怪梦。 他梦见自己坐在一片五彩云头上,飘浮起来。那云转眼之间变得彤红如火,状 似一株巨形蘑菇,陀螺一般飞旋。突然一声炸裂,好似一颗离心的星体被弹了出去, 升腾着,朝太空推送。他感到自己周身失重,不由自主地邀游太空,又感到自己通 身透明,遍体发光,仿佛和银河系的星辰交相辉映,混沌中听到一片震耳的喧嚣: “飞起来了!飞起来了!”他那具依然留在凡尘的躯壳却异常的难受,好似被人扼 住脖颈,喘息艰难,于是发出绝命的呼喊,突然醒来,出了一身冷汗…… 此刻,好容易送走了那位美国商人托奈先生,却又似坠人梦中,思绪仍在做失 重的飞旋,肉体实实在在还坐在县委小会议室的简易沙发上。他吩咐办公室通知县 计委、统计局、外资局、乡镇企业局的主要领导,携带详细的统计数字,立即来这 里开会。趁着这短暂的空档,他靠在沙发上,想让自己飞旋的思绪稳定下来,让通 体发热的躯壳彻底冷却。 这位新任县委书记几个月来没有这么安静地在沙发椅上坐过。从上任的第三天 起,他就开始用脚步丈量这个县的土地,视察他的领地,了解疆域内的人情风物、 山川坑塘,像蚕食桑叶那样地细细咬嚼,想吐出一根丝,编织一幅锦绣。尽管那锦 绣在他心中还像云一般飘渺、烟一般迷离,但他是这样想的。尽管他脚下的路长得 漫漫,肩上的担子重得压人,却从他那宽宽的眉宇间透出一股韧的坚毅和火的热烈。 消息是在乡村土路上做长长苦行时听到的,先是口信,后是电话,接着是办公 室派来追赶他的吉普车。他只好中断了跋涉,回到他主事的县城衙门。“家有千口, 主事一人”。这片古老的土地,上至国事,下至家务,依然摆脱不了这条古训,更 何况,这是件从未碰到过的大事——和外商洽谈合资项目的大事!他是县委第一书 记呀! 通知来自省地两级外贸部门,并且还有谆谆教导:“托奈先生是位颇具经济实 力的外商,上级对他考察的项目表示极大关注,希望县里热情合作,一定要促成这 笔大生意,想尽办法抓住这位洋富翁!” 其实,无需交代。这样的机遇对程凡来说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上穷碧 落下黄泉”,求之不得,飞来洪福!他岂能轻易放过? 生活把一面巨大的万花筒投射到人们面前,报纸上出现了许许多多让人眼花绦 乱的新字眼:“旋转世界”、“魔幻人生‘、”信息社会“、”第三次浪潮“…… 改革年代改换着人们头脑中的许多观念。作为刚刚提拔上来的县委书记,他的心境 如同置身喧嚣的足球场上的中锋,力图以最佳竞技状态投入这年华可贵的搏斗,抢 先踢进几个高水平的响球,为他的县境赢得荣誉,轰动一下这片古老而又沉闷的土 地,使之沸腾喧嚣起来。国家自有招商引资的高招,在沿海开了那么多闪亮的窗口, 徐徐南风刮来了阵阵铺天盖地的大潮汐,呛噎得内地人喘不过气来,也跟不上脚步 了。时世变了,洋腔洋调再不是招祸人门的幽灵,海外关系也不再是株连九族的孽 根,而是经济翻番的媒介、”搞上去“的捷径。为此,他心里也萌生痒痒的冲动。 是啊,谁不想找一个可靠的”洋人“或者”港客“,引来外资,借鸡下蛋,借船出 海,干一番荣耀体面而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啊!如今,衡量一个部门一个地区政绩 优劣的标准是经济,这一点他是明白的。所以他曾指示统战部门做过详细调查,然 而,这片土地太贫瘠,竟没找到一株希望中的壮苗。更奇怪的是,过去曾因”海外 关系“而”里通外国“被整得死去活来的”牛鬼蛇神“们,今天也突然消遣,竟也 查找不到一个”辅佐大业“的有用人才!他暗暗沮丧过,也暗暗为这种隐隐萌动的 略显寒酸的动机汗颜。却又自嘲:承认落后并不丢人。原本是落后,却打肿脸充胖 子,更是可悲。哪怕可以借一点光闪烁自己,也可以使我们认识光的可爱,而拚命 去追求。 一任县官,来之不易,他珍惜这机遇。而眼前,真可谓吉人天相,竟有一位高 鼻子蓝眼珠的美国商人不请自来,财神驾临一般投奔这片穷乡僻壤,捧着金钱来找 他合伙做生意,由不得他不耳烧面热心花怒放,周身鼓胀着力的跳跃、热的宣泄, 他分点没喊出“谢谢上帝!” 以实求实说,他没有丁点儿的私心和贪欲。他渴望由此打开一个突破口,为全 县的经济翻番闯出一条通路,把贫困小县开创成一片福地。常言道,为官一任,造 福一方,他时刻感到肩上责任的重大。他顷刻有点飘飘然,臆想到一个由他重写历 史新篇章的时刻来临了!他风尘仆仆地赶回县城之后,便立刻十分慎重周到地布置 了这次接待工作,决定:县里四大班子总动员,创造和提供一切可能的条件,尽量 使对方满意,促成和外商任何可能实现的合作。 另外,他指示,把县委会议室突击整修了一番,刷白了落满尘垢的墙壁,更换 了吱嘎作响的桌椅,铺上了洁白的桌布,添置了三套景德镇出产的新茶具。他还专 门召见了县委招待所所长,亲自交待为客人收拾干净房间,准备可口的饭菜,尽管 条件有限,要做到热情友好,礼仪周到,让对方从一片融洽的气氛中感受我们的一 片真诚,以便迅速找到信任和合作的支点…… 他被那场怪梦惊醒之后,便翻身下床,用凉水洗了一把脸,清醒了一下脑子, 又匆匆找出一本《英汉词典》,温习了几句曾经学过又早已生涩的礼貌用语,认真 思索了一番临场对答的词句。他心底隐藏着一层潜意识:在外商面前要充分显示出 一个知识分子型县委领导干部的风度,既富有实践经验,又具备时代精神。在一切 都思虑周到之后,他便带领麾下人马——县委、政府、人大、政协四大班子的头头 脑脑,恭候贵宾。 当那辆乳白的“丰田”轿车徐徐开进县委大院,南道上站立的两排迎候者便拉 网似地裹过去,围着小轿车合拢,组成一个热烈的圆弧。车门开处,先走出几位衣 冠楚楚的外贸官员,接着才是那位黄头发、蓝眼珠、满脸大胡子、肚皮像吹了气一 般鼓凸的美国伦。于是,程书记打头,其余人跟着,彬彬有礼地迎上前,握手、寒 暄,然后让人那间收拾过的会议室。 洋人的办事效率值得钦佩。落座以后,茶不喝,烟不抽,就对着翻译叽哩咕噜 说了一通,又客客气气朝县委大员们躬躬身子,点了点头。 翻译站在一旁,将客人的来意复述一遍,大意是:托奈先生是颇有实力又讲实 效的美国投资商,近年在沿海地区和我们搞了不少合资和合作项目。这次不辞辛劳 找上门来,是诚心诚意地与县里合作。基本方案是本地提供资源,包括原材料、劳 动力和厂房占地,托奈先生负责提供技术、设备以及全部投资。基本意向是双方合 作建造一条现代化的乳制品生产线,产品由他负责远销世界各地,打人国际市场! 像一块石头投人平静的水塘,不,应该说像一枚炸弹兜头落下,屋子里所有的 头面人物,包括程凡在内,既有几分猝不及防又有几分不敢相信的瞠目和惶惑,接 着又是一场轻轻的骚动,再下面才是一场热烈的爆炸,嘴巴眼睛眉毛手势都调动起 来,几乎是齐声响应和喝彩。这个刚刚经过调整的、决心把本县经济搞上去的领导 班子不仅领受了这位财神爷蛊惑人心的意向,并且从一双双发光的眼神上,泛红的 脸颊上、颤动的嘴唇上、坐不安宁的姿势上显露出足够的兴奋和充分的诚意。他们 的目光一齐投向那位美国企业家,就像望着腊月三十的烛光,心里窜跳着狂热的喜 悦。 县委书记站起身来,他显出几分冲动,显出几分盼望已久、求之不得却又突然 降临的冲动,那张本来年轻英俊的面孔泛起两团明显的红云,和所有在场的人一样, 是被兴奋之火烫红的。他把事前准备好的英语单词早已忘个干净,只说出几句直率 的表态:“我代表全县人民欢迎托奈先生光临我县考察项目和投资企业。我们是东 道主,保证积极配合,提供一切可能的条件,使我们双方的合作顺利成功!” 美国企业家不习惯中国式的软磨硬泡,又对翻译咕噜了几句,于是,实地考察 开始了。 县委、县政府的三辆吉普车和从企业借来的两辆上海轿车、一辆中巴组成一个 浩浩荡荡的车队,装满了所有的陪同团成员。尾随在闪光锃亮的“丰田”后边,未 免显得几分寒酸。但程凡心里却很坦然:不正是为了甩掉这落后的帽子,我们才做 努力的开拓吗? 他陪坐在舒适的轿车里,格外殷勤也格外慷慨,把境内所有的角落对客人开放, 从河滩、坡地、养猪专业户、个体草编厂、铁木加工厂、农机修配站、中草药生产 基地,直到县中学、卫生院、托儿所……茄子黄瓜犄角旮旯都带领客人绕上一圈, 看了一遍;并且用流畅的语言生动的比喻从点到面从微观到宏观,根据自己的设想 —一做了阐述和介绍。其中,不乏他决心改变该县面貌的打算和追求,更可贵的是 对那些难以启齿的实际困难和窘迫也未加掩饰,若整理下来,不失为一篇激动人心 的施政演说或者一番推心置腹的汇报材料,言谈之中处处流露着坦荡、急切和真诚。 尽管翻译不便将他所有的话传达给客人,但明显看出,客人对面前的一切并不 感兴趣。尽管托奈先生双手交叉端坐着,貌似认真地听着、看着,不时对程几礼貌 地点头,或是对翻译含笑地耸耸肩,但可以感觉到,他是以极大的耐心对待主人的 盛情,或者是以渔翁的耐心期盼水面下的动静。然而,这种耐心到了难以维持的极 限时,托奈转过身子,对翻译轻轻叽哩咕噜说了一阵,用西方式的幽默耸了耸肩。 翻译似乎也对程凡的盛情表示出难以理解的困惑,当车队停在一片大水坑前时, 他把程几拉到二边,附耳过来说:“程书记,别打迂回战了,还是直扑主题吧!托 奈先生不是帮你搞规划来了,他就对你们的奶山羊感兴趣,你为什么藏着掖着不肯 亮宝?” “什么?奶山羊?!” 好似面对丰盛美味的宴席,陡然夹住一块生肉,县委书记顿时噎住了喉咙,张 开的大嘴里舌头短了半截。又如同面对聚光灯的讲演者,尽管声情并茂却读错了讲 稿的内容,引发听众的冷漠和讥消。程凡那张被兴奋潮红的面颊顷刻失去动人的颜 色,泛起一片惨淡的暗灰。他那因激动而愈显明澈的目光霎时断了光源,浮映出一 层迷惘的痴呆。 “是啊,奶山羊!托奈先生准备投资合作的项目就是建造一条现代化的奶制品 生产线,产品要远销国外,占领国际市场。” “啊……奶山羊!乳制品生产线……” 县委书记的嘴巴如同粘住炭火,刚才还口齿伶俐的嘴巴变得如朽木枯藤一般迟 钝,还打着从未出现过的结巴和顿号:“难道……他……仅此一项吗?那……我们 ……立即组织力量……对……对全县奶……奶山羊……进行……进行……摸底…… 调查……” “咳!我的程书记!数字不准确不要紧,先把项目定下来,再确定规模。只要 他今天签了字,咱们就不怕走了财神爷!” 外贸官员们也围过来,声声相逼。 然而,程凡在情急间却突然生出一份断然的冷静。不,家中没养靓女闺秀,拿 什么去应诏入宫?更何况,他压根没见过毛人寿点了朱砂痣的美人图,拿不出和亲 的王昭君哪! 前来开会的各部门头头到齐了,小会议室内的气氛变得紧张和庄重起来,没有 了和托奈初会时的那种狂热和欢畅,此刻却添出几分慌乱,几分压抑,好似寒冰下 的潜流在低吟…… 汇集各部门的统计表格,奶山羊一项的数字寥寥无几。这本是程凡掌握的情况, 只不过为了慎重,才做进一步核实,也有几分侥幸心理。因为几个月的实地调查, 在他大脑储存的信息中,还没有奶山羊这个印象。此刻,他当然希望是自己的疏忽, 然而现实的存在却是那么无情。本县没有可以向外商提供的资源优势,与托奈合作 建设乳制品生产线的项目又如何谈起?好似应了那个怪梦,那片彩云破碎了,那彤 红的火团熄灭了,一个虚幻的升腾消失了,剩下一个真实的存在、茫然的惋惜、焦 躁的哑叹。突然降临到人们面前的财神爷又骤然变得遥远和难以触及。 “同志们,这些统计数字……不会有遗漏吧?” 当一双双不安的眼神从发梢下一齐投向他时,县委书记猛然抬起头来,目光朝 众人扫了一圈,苍白而又无力地问了一句,分明藏着几分侥幸,还有一丝余火,在 他瞳孔中燃烧,那是一种焦灼的渴望。 没有回答,大家都回避他的目光,一片难堪的静。 无须回答,这件事在他心中明明白白。在他刚刚到任的第二天,县妇联主任和 卫生局长就找到他,在汇报工作时就提出医院病号、新生婴儿、幼儿园儿童的鲜奶 供应问题,迫切需要筹建奶牛场或者奶羊场;在前不久召开的政协会议上,许多委 员也就退休干部和老年人的营养问题,提出相同的议案。而本县前二年曾设有一家 小型乳品厂,后因奶源短缺而告关闭。可是,如今外国商人前来合作的项目偏偏是 现代化的乳制品生产线,产品要远销世界各地,占领国际市场!县委书记额头上产 生一阵困窘的躁热,又产生一阵自嘲的寒噤。他解开领扣子,又问了一句,好似县 境中确有那么个角落,隐匿着一个可观的牧场,有人打了埋伏,有意在捉弄他,向 他发难。实话实说,他有点冒火,有点不甘心,像是看见了江河而无力去狂饮的干 渴。 托奈先生呆在县委招待所里耐不住寂寞,又派外事翻译来催了。这位终日泡在 洋人堆中的年轻翻译自然不懂程书记的困境,他忽闪着一双机敏而又有几分傲然的 目光看着沉默的众人,好似看着一群腰缠金元宝而甘愿穿破食糠的土财主,摇着头, 斜着眼角,卷动着灵活的舌尖,数落起来,大有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和恨铁不成 钢的悲悯之状:“咳,你们哪,还要犹豫到什么时候?人家是外商,办事说话干脆 利索,行不行一锤子就能定音!人家能到你们县来,就说明人家的诚意,看不准的 事情洋人是不会轻易表态的!更何况,为了拉住这个项目,省地两级领导寄予多大 的期望啊!这个项目签定了,不仅仅是你们县的一件大事,也是全地区全省上规模 上台阶的大事。我说句不好听的话,搞经济建设要放开眼界又要放开胆量,更要把 握住机遇!资源变不成产品,依然不等于财富。而开发资源又需要许多外部条件, 资金啦、技术啦、市场啦等等,你们有这种优势吗?没有!而托奈有这种优势,他 能找上门来,简直是天赐良机,咱们就要牢牢粘住他,不能轻易放走他!各位领导, 效率就是金钱哪!你们县既然拥有奶山羊的资源优势,何不紧紧把握机遇,开创与 外商合作的新局面哪?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呀!” 外事翻译的这番话言辞中肯人情人理无可挑剔。但是,却使在场的人同时陷入 更大的困惑,即使焦窘不堪的县委书记也瞪大了愕然的眼睛。外事翻译说的分明是 中文,他们却越发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这出戏到底唱的是什么?是硬着头皮做无 米之炊,还是让他们指鹿为马? 小青年拂拂长长的秀发,嘲弄地打了个响指,仿佛看穿了这帮土财主的守旧心 理,越发俏皮地戳穿了他们的隐秘心理:“领导同志们,别打埋伏了!如今是信息 时代,任何机密都是无法掩盖的。五月十五日的《中国快讯》已经披露了你们拥有 资源却又在浪费资源的消息!你们最佳的选择就是迅速与外商合作,变劣势为优势, 变资源为财富!” 县委书记无法道明他的苦衷,垂下了脑门。 机敏的县委宣传部通讯干事江淼找到了那份报纸,满头大汗地跑来,匆匆送到 县委书记面前。带着浓浓油墨味的报纸是邮局刚刚分发下来的。这地方偏僻,收看 报刊也要晚个十天半月。江森手展报纸,用粗大的手指点划着头版显眼位置上的一 段文字,如同一片带电的云层在那里游动,陡然与程凡的目光相撞,引发出一串电 火——……XX省沙山县近年大力引导农民发展养殖业,出现了一大批奶山羊专业户。 但是,许多奶山羊专业户每年却要把很多羊奶倒入黄河,因为没有人收购,当地又 没有条件创办奶制品加工厂……由此看来,农村商品流通渠道不畅通的矛盾,极大 影响了农民的积极性,这个矛盾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 “轰……!”迎面升起了一团蘑菇云,巨大的冲击把程凡震慑了,好久好久没 能从麻木中醒来。一股股冷汗如千百条蚯蚓在周身麻木的毛孔里涌动,从头发上、 脊梁沟供出,潜潜地流。 “这是哪个吃饱了撑的没事干的混蛋干的混账事?” 在一阵死寂之后,他终于发出了这句骇人的、粗野的怒骂!额角暴起紫涨的筋, 嘴唇憋得乌黑,索索地抖,一双仇恨的目光刀子般盯着通讯干事江森,将那张报纸 在桌子上砰砰拍打着。如果江森点一下头,表示是他的杰作,县委书记会一拳头砸 昏他!然而,没有人回答。 “这份报纸是谁办的?” 作为知识分子型的县委书记,也难以弄清时下多如牛毛的报刊杂志的来历。他 粗门大嗓地喝问一句,又抓起报纸在桌子上啪啪摔了几下,显示着他的不可遏制的 愤怒。 通讯干事漠然看着他,冷冷说:“这可是国内权威机构创办的权威报纸!这上 面的新闻信息足以显示中国改革开放的最新动态!” “我不管它是哪一级权威机构!质问他们!立即写信!不,发电报!” 县委书记砰砰砸着桌子,愤怒到了极点。 “他们凭什么编排这样的假新闻,欺骗群众,欺骗舆论?现在……又让咱们去 欺骗外国人!” 年轻翻译失却了方才的傲然与矜持,拿起那张报纸,凑到面前,一字一句地将 那段文字审视一通,白净的面孔上顷刻罩了一层惨淡的青灰,言辞也木讷起来: “什么?编排的……假新闻?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收拾?这可……如何收场… …我看……大家还是要冷静……” 县委书记刷地撕开衣襟,双手叉腰在屋里走动,像一头暴怒的斗牛:“狗有三 分亢奋,马有七分龙性,何况丈夫!编排出这样的骗局,叫人怎么冷静!” 年轻翻译摘下眼镜,指尖揉着眉心,一副难堪的样子,他显然失去了在托奈面 前摇唇鼓舌的底气和能耐。 江森顺从地伏在桌子上,摊开了纸,握好了笔,一二十双锐利的眼珠盯住他那 细细的笔尖,屋里一片令人不寒而栗的静。只有程凡的踱步声,擂鼓似地响。他那 神态使人联想到决战前的将军,吐出一句话,便是一片血肉横飞的炮火。他斟酌着 字句,说一句,江淼写一句,场面严肃而庄重,气氛激愤而火暴,不得体的句子, 由众人酝酿改过,真可谓字斟句酌,终于将三百字的电文拟就。程凡接过审视一遍, 提起笔郑重落上:中共涉山县委。交江森立即发出。 年轻翻译轻轻抹去额角冷汗,有几分担心又有几分怯懦地贴在程凡耳边小声叮 嘱道:“程书记,此事非同小可,万万不能感情用事。在未搞清来龙去脉之前,千 万保密!一旦传出,事关国际声誉……也关系到上级领导的威信!” 他那双藏在镜片后面的小眼睛透出精明的亮点,也隐含着讨好逢迎的狡黠。 程凡冷冷地瞄他一眼,没有说话。 如何打发那位兵临城下的美国投资商呢? 县委书记不得不从激愤的恼怒中冷静下来。 他撤下众人,走出会议室,在这座狭窄而又古老的四合院里徘徊。两排高大的 白杨长得繁盛,抖着绿的凉篷,在地上投下浓浓的荫影。偶尔露下簇簇日影,如水 中星月。有蝉在枝头嘶鸣,作尖厉的鼓噪。程凡的心被搅成一团乱麻,难以理得平 静。 他想,自己眼下岂不是处在一个十分可笑的境地了吗?实乃天下奇闻!在他们 县里竟有奶山羊专业户将羊奶倒人黄河!不仅“每年”,硼“很多”!过去,他只 在报刊上见到欧美世界对资本家的报导中披露过此种新闻,而古来勤劳节俭甚至 “囤粮而食糠”的中国农民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情!乡下人中纵有因膻腥而不食羊奶 的,那么猪呢,牛呢,也忌奶腥乎?然而,明知是一个笑话却又难以辩白,难以大 喊大叫,难以澄清事实真相洗雪这则捕风捉影的报导为他带来的耻辱和捉弄!因为, 他一吆喝,和他一起落水的将是一大串!还有,托奈那边如何收场?外事翻译的叮 嘱不无道理啊!试想,他能在此时此刻把事情的本来面目原原本本讲给托奈听吗? 他能让这位外商到舆论场中去辱骂中国新闻对他的欺骗吗?不能。内外有别,自己 毕竟是中国人!另外,在事实真相未搞清之前,他不能莽撞行事,外事翻译不是说 了,为了拉住这个项目,省地领导寄予很大希望。一个县委书记放在整个棋盘上, 不过是个卒子,他能随意挪动棋子,放走一个受到上级关注的外商投资者吗?对待 外商毕竟不能像对待国内企业家那么轻率,所以切切不可孟浪!他虽说难得咽下这 口闷气,却又找出多种理由来告诫自己。生活,突然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也 给他出了一个奇怪的难题,他不知如何才能梳理得天衣无缝。一张英俊的面容布满 困厄的死灰,一双冒火的眼睛里透出焦灼和无奈,如同一头落人陷阶的牛那般难以 自拔。 “一旦传出,事关国际声誉!”外事翻译的话不时在他耳边敲响。 “那洋毛子有点不耐烦了,该咋打发?”招待所所长一趟趟跑来,如同逼命。 唉,请客容易送客难。程几只好又强撑忍耐,做出违心的决断:家丑不可外扬。 官司该打则打,客人毕竟是客人。对托奈还得继续敷衍,假戏真唱,小心应酬,争 取时间向上级汇报,澄清是非,以求主动。他这么想着,不由得一阵慌乱,一阵忿 然,一阵脸热,又一阵手凉。热汗夹着冷汗,把衬衣儒湿了。 晚间的宴会可谓排场。主人请出县里数一数二的厨师,炮制出传统的中原佳肴。 为了迎合洋人的口味,还特意仿制出几道西餐大菜。 主人频频举杯,殷勤劝酒;溢美之词,不绝于耳,灯红酒绿,杯盘传响,足以 显露一派真情。年轻的县委书记欣然致词,尽将心中烦恼遮盖得一丝不露:“我们 的工作效率和贵方相比,无法相提并论。但我们力争在一周内做好一切准备工作, 然后恭请托奈先生光临,详谈合作事宜。现在,我提议,为我们有了良好的开端, 干杯!” 托奈似乎并未看破其中机关,他被周围一张张诚惶诚恐的笑脸糊弄住了;他深 知中国人的办事规律和拖拉习惯,似乎在盘算着今后该如何把握这群已经上套的乡 巴佬而暗暗得意;尽管他不时微微皱眉,却又不失企业家的宽容和大度,站起身来, 爽快举杯,说了一句:“OK!” 好容易送走了客人,不,只能说是暂时的。 客人住到几十里以外的地区黄河宾馆,静候佳音。不过,总算卸去几分胁迫几 分重压。县委书记集中精力处理“奶山羊”为他招来的麻烦。 万家灯火在这座小城熄灭了,惟独留下一盏,却又被香烟笼罩,呈现雾一般的 昏黄。 程凡的心像被一根丝线揪扯着,一刻也不得宁静。他在小小斗室里踱步,转圈, 遍地的烟蒂如战壕前的弹壳,他却好似一个守不住阵脚扭转不了战局的败军之将。 混浊的烟气在他面前组成厚厚的雾障,如同战场上弥漫的硝烟,他不时发出艰难的 喘息和刺耳的咳嗽,却无力从烟尘中冲杀出来。 他在焦灼地等待着中国新闻权威机构的回音,外表麻木而又冷峻,形似一尊冰 雕,内心却沸腾如炽热的岩浆。是新闻记者道听途说,好大喜功,虚报下情?还是 误传误信,张冠李戴,笔下有误?如果仅是这些,他不难找一副下台的梯子,摆脱 困境。可怕的是后面有什么背景,那他将是老虎吃天,无法下嘴了。他担心的是后 者,通讯干事江森曾不冷不热地告诫他:“这件事,你如果不是把天捅了个窟窿, 就是把涉山县的老底揭了出来!”江森在县委工作有些年数,他的话分明藏有弦外 之音。县委书记感到迎面扑来阵阵寒意。 次日凌晨,江森推开虚掩的房门,将一份明文电报送到程几面前,是《中国快 讯》编辑部发来的回电——查本报五月十五日所发消息,摘自某部门情况调查报告。 经与对方有关人员了解,情况来自涉山县委书记梁某向该部门负责人的口头汇报。 该稿件如有出入,当由沙山县委负责。 “轰——!”像一束电火击中了飞旋的星体,在太空中炸裂了,崩溃了!乘坐 星体扶摇直上的程几,被无数碎片、残骸裹挟而下,陨落凡尘,一切幻想、迷梦化 为乌有,笼罩他的,惟有恐怖…… 程几这两天的举动,一是失之简单冲动,二是失之年轻气盛。应该说,他对涉 山县的情况并非一无所知,只不过他鄙视那些“辉煌”,回避那些不属于他的岁月 罢了。 这是个极不出名的小县。说它偏僻,却位居中原;说它闭塞,却有京广铁路穿 过。然而,它不出名。据说,历史上曾有过辉煌,就是说那位周武王,统帅着人马, 强渡孟津,在此筑坛,与八百诸侯歃血为盟,浩浩荡荡誓师伐纣,其声威好不赫然! 故而留下一个值得炫耀的名字——涉山。涉,登高也;山,隆起之土石也。 也许从此之后再没有发生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也没出过什么顶天立地的人, 就连周武王筑的坛台也荡然无存,所以,再不出名了。或者,公正地说,当年轰轰 烈烈的大跃进时,本该出名,时代用强大的推送力鼓动这个县放一颗卫星,这里的 老县长却没有胆魄,勉强放了一只火箭,在众多的卫星闪烁下,便显得黯然,终于 也没有出名,只留下灰色的遗憾。 直到本世纪八十年代,地球陡然晃动了一下,这地方突然罩上了灵光,接连出 现了几件奇事,好似从土坷垃地冒出个“金娃娃”,人们霎时对它刮目相看了。 县里出现了一位能人,宣称创造了一整套完善和巩固家庭联产责任制的管理系 统。具体作法是以集体经济为依托,以生态农业建设为突破口,形成了种植、养殖、 加工、贮存、运输成龙配套协调发展的大农业生产体系。该机构称作“农协”。农 民贷款由农协的金融系统经营;生产工具和设备由农协提供,只收取使用费;农产 品加工、粮食加工、贮存、上市由农协负责经营和联系渠道;农田管理、除草灭虫 由农协负责指导;农村乡镇企业也由农协提供信息,指导项目,帮助销售等等,解 决了农户无法克服的困难,调节了农产品生产的季节性和市场需求的均衡性等多种 矛盾;同时,对农业技术的推广、经营指导、生产结构调整、生活消费、卫生保健、 文化娱乐均得到顺利开展,对发展中国的大农业起到很大推动作用…… 这条经验或许是借鉴了国外特别是日本农协的管理模式,但终归是非常新鲜的 经验。于是,各方新闻记者蜂拥而来,一篇篇文字登载上大报小报的头版头条;紧 接着,又招引来一批又一批的取经者,这片沉寂多年的黄土地呈现出一处诱人的热 闹…… 忽有一日,一列浩浩荡荡的车队进入县境,一律的“蛤蟆车”,乌光锃亮,什 么“奔驰”,什么“拉克”,什么“尼桑”……全是庄稼人少见的洋货。前有探路 的,后有护驾的,在小小县境里周游了一遭。车队走后人们才纷纷传扬:“是北京 的大官来了,陪同的有省委的大官,还有地委行署的大官!大官们单独召见了县委 梁书记!” 不出三天,省报上发表了头条新闻,说是涉山县委为农村改革提供了十分宝贵 的新鲜经验。又没多久,令人兴奋的消息四处传扬,县委梁书记因为有创造性的贡 献,要提拔重用了。过去有句格言:谎话经过三张嘴便成了真话。现在中国似乎根 本不存在机密,没出几天,省里下了文件,梁书记果然升迁到省里去了固然,这只 是市井传闻,程凡只是听听而已。但是,梁书记确实调到省城了,梁书记创造的新 鲜经验也印成文件了,这些,程凡没能力否定。作为继任者,他也不想也不应该挑 剔和指责前任领导,只能在前任领导提供的基础上发扬光大。然而,他走遍全县得 到的结论,不仅没有找到梁书记创办的“农协”,也没有找到梁书记发展大农业的 规划蓝图。尽管他心中充满疑惑,却没有表露出来,没有发一声洁问,只是打掉牙 咽到肚里,他默默划了一条暗线,重新走自己的路,嚼自己的桑,吐自己的丝,结 自己的蚕茧,用新的面目遮盖说不出口的尘垢。他以此为自己做人的美德,也是工 作的准则。 可是,眼前,那段本不属于他的岁月却扯下一条历史的长藤,竟然还结出一个 苦瓜,并且摆在他的面前,由他品尝。尽管他还不敢触摸它,却已经闻到了浓烈的 苦涩。 深知内情的通讯干事江森向他反映了当时的情况:高级领导来涉山视察工作, 向领导汇报工作的主要是县委梁书记。至于梁书记汇报的具体内容无法核实,但有 关“农协”的说法却是在事后由梁书记交代让整理成文呈报的。因为梁书记说,各 级领导对这种设想非常重视,对发展“农协”的经验非常关心,十分郑重地指示, 要写成文章,向社会宣传,以期造成影响,推动农村改革和为农村经济的发展提供 新鲜经验。 程凡反复思忖,作为上级领导听到来自第一线的经验汇报,当然是严肃认真的 对待,对有益的尝试给予鼓励,从点到面产生一连串新的设想,甚至提供给社会讨 论、验证、鉴别,是无可非议的。作为新闻机构,及时反映改革实践中出现的问题, 以及现实生活中闪现的希望和亮点,乃是新闻工作者义不容辞的职责,也是无可非 议的。另外,靠信息生存的企业家闻风而动,捷足先登地争夺市场,也是无可非议 的。间题在于,如果信息和情况本身是虚无的,假设的,无中生有的,那么,上级 愈关怀,愈认真,愈郑重,后果便愈糟糕!当前,这场事先或许并未想到的闹剧已 经演绎成一场难以挽救的谎祸,逼使他这位继任不久的县委书记哭也不是,笑也不 是了…… 程几整整一天没吃饭,又整整一宿未入眠,桌子上的台灯把他的影子涂上墙壁, 透出夜的寂寥、人的孤独…… “小几,你要记住,你爹是让说假话的人逼死的!从今往后,你要是敢说半句 假话,就不是程家根苗!” 震耳的话语划破暗夜,自遥远的星空飘来,那是爹的声音。爹嘴上淌着血,脸 肿似倭瓜,一双亮眼布满血丝,望着跳动的油灯……那时,他刚八岁,不敢言声, 趴在爹怀里打抖,想着白日的情景。 那也是一溜长长的车队,来到村头。村民们正围着一棵老榆树吃大锅饭,看见 车队,往一块挤得更紧,竟没人站起来迎接,一片冷漠。公社书记跳下车来,满脸 挤出笑纹,朝众人打着招呼,直奔爹走来,兴冲冲说:“老程,地委书记特地来看 望你们了!” 当生产队长的爹把脸扭到一边,哼都没有哼一声。 公社书记自会周旋,谦恭地朝一位面容清瘦、领导模样的人介绍着:“这就是 敢说敢干的程队长,亩产吨粮的带头人!” 爹无奈,站起来,看着一群当官的,脸上却泛起青光,铁似地忍耐着,应道: “书记,亩产吨粮可是你说的!俺每亩打八百斤,报了一千斤,就羞得把脸藏在裤 裆里!要是认下亩产吨粮的荣耀,就得一头栽到粪坑里!” 面容清瘦的地委书记眉毛跳了一下,想说话,公社书记却用胳膊一拦,指着老 榆树下摆放的一笼屉花卷馍说:“老程谦虚,怕表扬!老领导别听他的!” 爹的脸膛脖筋憋得通红如灼铁。他把手中的饭碗掼到那位大官面前,搅动着满 碗野菜说:“老领导,你瞅瞅,这才是俺吃的!那笼馍,是公社让人送来的摆设, 让参观的人看哩厂爹一挥手,让众人过来,一齐把饭碗捧上前,展露在光天化日下 的,是一大片野菜汤。 那位大官接过一双筷子,把一撮野菜放人口中,艰涩的嚼嚼咽下,把眼缝阖了, 眼角渗出一片湿,闪着泪的苦光。 爹的胆子愈发大起来,拍着那棵枝叶光秃的老榆树说:“老领导,你尝的菜是 树头的!”他扬起手,哗的一声撕去贴在树上的红绿标语,露出白花花的剥光了树 皮的老干,尸骨一般,现出死亡的恐怖。爹蹲在地上,说不出话来,把小凡搂在怀 里,周身在颤栗。 小凡捧着大碗,把一汤勺菜水送到爹干裂的唇边。爹落泪了,甩在小凡脸上, 火辣辣,沉甸甸,一颗泪足能砸出一个坑。爹双手颤抖,把小凡搂得更紧,小汤勺 在嘴边晃动,却舍不得吞咽,又被送到儿子的嘴边。 “老领导,这卫星……俺放不起呀!” 那位大官没有说话,走到老榆树下,把笼屉里的花卷馍拿起一个,递到小几手 中,轻轻地说:“孩子,接住!老程……让孩子接住!”小凡不敢接,木木地发呆, 吞咽着馋涎却又仿佛面对毒物。大官把馍塞到他手里,转过身去对树下灰压压的人 群说:“乡亲们,吃吧!都来拿!”没有人走动,大树下一片哑然的静。直到那大 官登上吉普车,连公社书记们也尾随而去时,那笼屉花卷馍才被人们转眼抢光! 当天后晌,公社派人来封了程家屋门,爷儿俩被扫地出门了。第二天,当公社 又派人来打谷场押着爹去游街示众时,爹把程凡唤到跟前,指着贴了封条的老屋, 一字一句叮咛:“那是共产党分给咱的!一辈子不能忘恩负义!为人不说假话,死 也当条硬汉子!”他让程凡跪在面前,磕头发誓,才随押解的人走去。 当天正午,传来爹的死讯,爹是游斗到公社门前时,一头碰死在水泥柱子上的。 当小凡随着村民赶到时,爹的尸首已被草帘子盖住,惟留下一双眼,暴睁着,望着 天,闪着难咽的冤屈…… 往事历历,如在眼前,程凡不由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推开窗子,朝着茫 茫夜色坚毅地说道:“爹!孩儿这辈子不说假话,也不让假话重新害人!” 苍茫银瀚,亮星点点,似双双不瞑的眼。 他决定立即给省地领导写一份报告,刚刚铺好稿纸,省里来了紧急电话。省里 有关领导和他谈话:“程凡同志,涉山县发生的事情,已经听到反映了。这件事影 响很坏,带来很恶劣的后果,涉及上级领导的声誉以及我们的国际影响,问题很严 重。省委领导责令严肃追查!我们认为,关于某些人的品质问题,自有水落石出的 时候。现在外商兵临城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挽回影响,顾全大局。我们信任你,能 够妥善处理好这件事情!” 寥寥数语,措词适度,没容分辩,对方已挂上电话。程凡却还久久拿着话筒, 一副木然呆相。 他感到无力招架这越来越棘手的局面了。 上级的电话言辞中留有缝隙,严厉中包含点拨,明里要求他妥善处理,暗中却 是要求他巧妙周旋,仿佛这场漏子是不是他捅下的,他都要补上它。无论是炼石补 天,无论是假戏真唱,上级目前顾不上追究说假话的骗子,而要的是一个更高明的 “骗子”把眼看要被捅开的骗局补缀得天衣无缝!兀地,他感到面前站着一个巨大 的阴影,伸一只巨大的手,带一股隐隐寒意朝他逼过来!他慌忙扔了话筒,走了出 去。 无边的黑暗融化了他渺小的身影。 他在黑暗中痛苦地蹒跚,抛洒着无法倾诉的悲愤。猛然,面前有个火珠在闪动, 通讯干事江森冒了出来,递给他一支烟,帮他点上,不说话,默默相跟着,像暗夜 的幽魂,陪他排遣可怕的孤独。 “程书记,你很作难吧?” 江森冷冷问一句。只有沙沙的脚步声,程凡没有回答。他想把苦果独个吞下。 “其实,事情很简单,《中国快讯》如实将情况向有关方面汇报,然后发一篇 更正文章,就把责任分清了。否则,这台戏不好唱!” 江淼又冷冷说着,好似自言自语。 程凡暗暗苦笑。这无米之炊已经爻喝出去了,这巧妇的美名谁又愿意承担呢? “天下事万般千种,一旦经大人物之口变成事实,恐怕就难以更改。除非有邓 小平的胆魄,才敢于评说‘文化大革命’!” 江淼狠狠吸了一口烟,通红的火珠映出又一通红的眼球,盯视着县委书记,那 是试探和猜测之光,也含有沉重的挑衅和悲忿。 程凡不愿让别人看出自己的怯懦,也冷冷回了一句:“你知道讲真话有多么艰 难吗?” 江森也毫不退让:“我知道,你有点后悔,讲了一句不该讲的真话!还有点矛 盾,不知道敢不敢于把真话讲下去!” 如同被人剖开五脏,在这位强悍的下属面前,他再无法反驳。是的,他在一刹 那间,曾经暗暗悔恨自己的一时的冲动,锋芒毕露,血气方刚,以致自找麻烦,惹 出祸患,像一头驴子坠人泥潭,越陷越深,难得自拔!他懊恼,沮丧,委屈,暗恨 自己的不成熟,如果圆滑一些,至少不去惊动上级和新闻单位,睁只眼闭只眼,顺 着假话说下去,或许会找到趁坡下驴的机会。但他没想到,这种埋藏很深的潜意识 竟被江森看个透彻,不由一阵脸热。 江森却剥皮见骨地朝下说:“程书记,你碰到一篓螃蟹,你缠着我,我夹着你, 本想分开它们,却把自己也嵌了进去。你现在想的是如何摆脱自己的困境,而没有 勇气去正视这场假话给党和群众带来的灾祸和损失!” “你……”程几像被蝎子蜇了一下,鼻尖冒出冷汗。 “我没有否定你的作为!”江森不容反驳,一口气说下去,“面对欺世盗名的 假话,从你到任以来,你做得完全正确。如今,除非你有孙大圣的法术,拔一把毫 毛变出万千奶山羊,才能堵住外商的口,补住漏洞,挽回上级的面子!否则,惟一 的出路就是彻底揭穿它!当然,这很困难,要冒风险,梁某已经提拔上去了,有关 方面还在推广他的创新和经验,让上级立即纠正这些,需要时间,这过程很艰巨。 让新闻机构和上级领导承认上当受骗,把目前的是非包揽下来,更不现实。目前, 假话成风,难怪老百姓说,‘村哄乡,乡哄县,一直哄到国务院!’更何况,有些 当官的喜欢听假话,宁可信其真,不肯辨其假。所以,我很担心你的处境。不过, 程书记,请你放心,站在这场风口浪尖上的,决不是你一个共产党员厂黑暗中如同 燃起一堆炭火,程凡的心被这番坦荡、直率的话震撼了、烘热了,他抬起头来,刚 想说点什么,那个彪悍的身影却掉头走远了。暗夜中,又留下一片孤寂。 这个身材高大、性情豪爽的汉子,是个转业兵,在部队就好提意见,当到营文 书,再没提上去。转到地方,好容易安排到县委宣传部当上一名通讯干事,一上班 就惹了当时的梁书记。正是三夏大忙前夕,县委从厂矿、机关,甚至从外地借调来 四十多辆吉普车,拉上各乡的乡长、书记,评比验收全县的麦田。浩浩荡荡的车队 一字排开,逶迤五六华里,威武气派,霎时轰动了全县。前有安排生活的尖兵,所 到之处提前备下酒宴,摆上茶水;后有医护收容队,对不经暑热的老弱病残,有保 健医生随时照应。这番壮举,梁书记称之为“检阅干部,激励士气”。谁想,这片 沉寂的土地上偏偏蜗居着一位奇人——年老病弱、退休多年的老地委书记,从家里 赶了出来,提前在城门洞下箕踞端坐,挡住去路,要对这种大张旗鼓的行动做一番 “忠谏”。岂料,足智多谋的梁书记根本不惹这场麻烦,也不去招动这个有名的倔 老头,速领车队调头,后队作前队,从城后出发,巧妙地回避了一场纠葛。梁书记 在完成这翻壮举后自以为得意,没想到三日后被人写成文章,登在省报的头版头条, 标题为:《此等排场属哪家作风?》,一时舆论大哗。事过两个月,县里查出这篇 文章的作者,通讯干事江淼被发放到一个偏远山村去当驻队干部。 程凡到任的第二天,早上出门逛市场,迎面碰到一伙人,不偏不倚拦住去路, 全是灰土土的山里人打扮,打头的是位膀大腰圆黑塔般的汉子。程凡躲闪不开,退 到路边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那位壮汉说:“我们找新来的县委书记说话!” 程凡只好上前一步说:“我就是。有什么话,说吧!” 那位壮汉仰起面孔,却不看他:“不知书记喜欢听真话,还是愿听假话?” 程凡白他一眼,淡淡说:“说假话,请走开,我没功夫听!” “好!”那位壮汉一拍巴掌,说,“都说提意见是送礼,如果我给书记送份厚 礼,不知书记有何报答?” 程几昂起头,扬开嗓门说:“本人欢迎大家对县委的工作批评监督,对提意见 的,当众表扬,如果能提出建设性意见的,还有重奖!” “书记所言当真?”壮汉步步紧逼。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程凡一脸认真。 “敢不敢把话写在城门上?” “写出来容易,让大家信服要看行动!” “不!”那位壮汉气势压人地一挥手,众人围了过来。“这两年我们上当不少, 敢写出来昭示众人,也是一份光明磊落!” 新来乍到就碰到这种局面,县委书记未免禁不住心跳怦怦。周围几十人都看着 他,目光中似乎还含有几分挑衅的意味。他想,说真话无须强逼,更不靠监督,这 是做人的起码准则,也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基本原则,略略迟疑一刻,他便挽 挽袖子,扬声说道:“拿笔来!” 他那里喊声未绝,旁边早有笔墨伺候下了,甚至城门一侧的老砖都用白灰抹过, 显然早有谋划。几十个人顿时围成人墙。一片肃然的静。 县委书记的情绪顿时感奋起来,一股股滚烫的热血直撞喉头,他不由虎步上前, 掂笔在手,饱蘸浓墨,不假思索,在白灰刷过的墙头上刷刷写下两行大字:说真话 者,重奖。 说假话者,重罚。 涉山县委书记程凡题“好!”直到看完墨汁淋漓的最后一笔,那位壮汉才振臂 一呼,对众人喊:“乡亲们,你们都看见了!这才是咱们盼来的共产党,这才是咱 们信得过的县委书记!快把肚里的苦水倒出来,请程书记明断吧!” 那群山里人方才起哄时喊得起劲,此刻让他们说话,脸上却堆起颤颤笑纹,怯 怯叶嚅动着嘴巴,只想往后缩,不敢往前站。那高壮的汉子好生气馁,鼓动不起, 只得挺身上前道:“我替大伙说了吧!他们都是一个村的穷乡亲,去年,全村没有 一点工副业,农业收入人均只有八十六元。可乡里报到县里,就被摆弄成一千八百 一十六元!乡里图的是产值,是政绩,坑的却是众乡亲!今年麦收,乡亲们交售公 粮时,收到的不是白条,每家每户一份清单,除了农业税,就是分摊了乡里的七八 项税收,大伙没领到一分钱,反倒欠下一屁股没来由的债!为啥?乡里虚报产值, 工商税务就照虚报的数字摊到群众头上。大伙被逼得没法过了,找到乡里,乡长升 到县里去了。大伙又找到县上,可是催粮逼债的照旧登门!现在,大伙听说来了新 书记,才拦路告状,想求你这位青天大老爷管一管!” 程凡听着他的陈述,望着周围一张张枯皱的面容,心头早已积满忿火。他了解 中国老百姓屈死不告状的秉性,非到逼得没有三寸活路,他们绝不会走出这一步来。 他几乎没有思索,断然表态说:“我不是青天大老爷,但是,在这个县里发生这种 事情,我没有推卸的权力,只有处理和解决的责任!” 那高壮汉子眉毛一抖,双眼发亮,毫不放松地催逼道:“不知程书记何时答复?” “立即处理!马上解决!”程几把手一扬,干脆利索地回答,“现在我就跟大 伙一起进山!” ……程凡调查的结果证明群众没说假话,不仅是一个乡虚报了数字,整个县上 报的产值都是虚假的。新来的县委书记心清一下子沉重起来,他突然发现,支撑着 这个二十几万生灵的县委大院的基础是一片沙滩,潜藏着无数的蚁穴和漏洞,如果 不及时填补和加固,面临的是一场塌坍的危险!于是,他连夜召开了常委会,就在 发现问题的那个乡。在现场,他没有多说什么,而是让县委常委们倾听村民们的倾 诉,直到最后,他才断然做出决定:统计部门立即纠正上报的数字,纠正虚报的产 值,对所有摊派到群众头上的不合理负担进行清退和偿还。说这番话时,他的面孔 是冰冷的,心情是沉重的,话语是充满寒气的,但是,常委们的反映是沉默、谨慎, 甚至含有隐隐的怯惧。县委书记感觉到周围隐藏的阻力,他更感觉到,在这片贫瘠 的土地上,他还不是一言九鼎的人物,他依然也需要持有一份适度的沉默…… 当他拖着疲惫的脚步回到县城时,又遇到一件奇事和一位奇人。就在那座古老 破败的城门洞一侧,站着一位须发苍白的老人,面壁而立,神态傲然,一身凛然之 气都凝聚在右臂,正蘸着墨汁,写下五个酣畅大字:“真话值万金!”那字一派颜 体风骨,溢出浩然正气,虽然称不上书道老辣,却起笔有法度,收笔见功夫。更让 程几惊叹的是,五个斗大的字每一划都粗如椽头,细看去,竟是用袖头蘸墨写下的! 县委书记不由又起一阵心跳,转眼寻机前日自己在城墙另一侧留下的手迹,未 免相形见细,从笔力到意蕴都欠功力,但潜在的傲骨和心境却是一致的。这位写字 老人是谁?他在此写字是故意炫耀、偶然巧合,还是着意安排,有意为之?莫非, 这是涉山百姓对自己的暗中鞭策和褒奖,也是对自己行为的暗中支持和激励?霎时, 他霍然悟到了——这是涉山的民心!当程凡沉思良久,慌乱中挤出人群,寻找那位 奋笔的书法家时,那老人早已飘然而去了…… 此刻的县委书记,面临双重的压力,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明白自己该站在什 么地方,但是,一种警觉也像闪电似地告诫他走下去的境地:或者失掉目前的位置, 或者失掉这里的民心!他从困厄中抬起头来,对着渐渐透出晨曦的天空发出痛苦的 呻吟,难道,没有第三条路好走吗? 天色微明,他推门而出,按往日习惯,到菜市场一游。他把这里看做观察世风 民情的信息中心,这里有根敏感的神经联系着全县的各个阶层,从三教九流到五行 八作,往往能从中发现问题,发现人。今天,他怀着一种异样的心情,希望能在这 里找到他期待的东西。当然,纯属幻想。因为已非初来乍到,凡他走过的村寨,有 多少专业户、重点户,养多少鸡,喂多少猪,办几家小企业,种多少药材,产多少 香菇,他都数得过来。难道偏偏遗漏了此刻关乎大局救灾免祸的奶山羊?幻想归幻 想,他依旧渴望出现奇迹,因为他不愿丢掉已经得到的东西,他更不甘心就此毁灭 自己…… 市声喧嚣的集贸市场,早已沸腾得像一片涨潮的海滩。人头攒动中,他又碰到 那个须发苍白、腰椎佝楼却暗藏风骨的老人,提着菜篮在集市上游荡。不知出于何 种心境,程凡默默地跟随着他。 一位俊俏的村姑,挑一担青葱,闪悠悠走来,但尚未放稳,老人就走上去,不 搭话,不问价,拿起一捆儿,扔一张两元的票子,便掉头而去。村姑喊着追赶,拿 零钱找他,他却自顾走,理也不理。只听旁边有人劝说:“妮子,这老头子有钱, 挥金如土!每天都来集上仗义疏财,他给你钱,尽管收下!”村姑手拿票子,茫然 望着他走远。 那老头又走到一个卖鸡的老妪面前,提起一只老母鸡,掂掂分量。老妪世故, 忙不迭地搭话:“称过的,一斤八两,出五元钱不亏!”老头仍不搭话,掏出票子, 把一张十元的递上,又掉头而去。老妪乖觉地看看周围,忙将票子塞入衣襟。 一群卖鸡蛋的妇女似乎在老头身上占惯了便宜,一窝蜂涌上来,拦住去路,几 只篮子一齐递到老头面前,几张利嘴同时吆喝:“买我的,买我的,个大皮薄!” 老头略略一皱眉头,面露难色,却又蹲下来,从每只篮子里分别拿起几个鸡蛋,放 入菜篮,然后从兜里掏出票子,五元一张的分送给卖蛋妇女,摊摊手,没有话,径 自走去。几个妇女相视一笑,满面喜色。另有几个脚步慢的,挑着鸡蛋篮,眼巴巴 望着远去的老头,不胜遗憾…… 程凡听江森说过,他就是当年的地委书记,划过右倾,受到刺激,神经有点不 正常。离休后蜗居城内,每月发薪之后,便来逛集,尽抛囊中钱财,施此“义举”。 他曾为老人饱经沧桑落下的症疾喟然叹息。后来,又从江淼的言谈中领悟到他一时 难以理解的东西。当初,支持江淼写文章批评梁某的是他;后来,鼓励众人在城门 下拦截程凡的也是他;接着,在城墙上写字暗中支持新任书记揭露谎言的还是他! 程凡怀疑这位行为怪僻的老人并非什么神经不正常,反倒敬佩他的骨气和行为,曾 登门拜望,老人却总是躲避他。 那日,老夫人流泪抹眼向他哭诉:“唉,不知哪世造下孽,到老了,落下个疯 癫!害得我们家天天吃他买的高价菜!拦也拦不住,劝也劝不开!这个家,非让他 败光才甘心……” 程凡心中一阵悸动,忙着劝慰:“老人家,你别伤心!老书记心中想必有难言 苦衷,他败了一个小家,兴许能救一个大家!他的钱,不会白扔,买回的是涉山县 的民心……” 老夫人嘶声长号:“哎哟,程书记,他实实在在是得了疯癫!你得帮我开导他 呀……即便是天塌了,靠他那把老骨头,又能撑得起几片云……” 程凡恳切地说:“老人家,老书记心如明镜,哪来的疯癫?我今天是登门求教 来了!” 紧闭的书房门扇顿开,老书记从书案纸堆中走出来,一双眼湿漉漉的,看着程 几,频频点头,招招手让到他练字抒怀的案桌前。旋即,拍着案头骂老伴,言辞冷 冰冰的,好尖刻:“老糊涂,你懂个屁!钱是谁的?国家的,人民的!我不值那么 多!就是把我剐成肉片分给老百姓,也赎不清我的罪过!” 说罢,他砰声碰上锁,在老夫人的嘤泣声中,垂下头,朝新来的县委书记敞开 了沉重的心扉:“小程啊,我实实在在有罪啊!这辈子怕也赎不清……我亲手害死 了一位农业技术员哪!他的的确确是位好同志呀!那年月,小麦放卫星,全地区的 头头脑脑都集中起来,坐在一起吹!小麦亩产七千多斤,我不敢信,也不敢报,我 知道那是坑人,坑的是老百姓!我亲眼看见老百姓吃树皮嚼树叶的惨相哪!后来, 省里派来工作组,大会小会整我……一连三天,我受不了啦,也跟着吹,放了颗火 箭才让我过关。那位技术员顶我,骂我,扳着指头算账挖苦我,最后大字报贴上街, 骂我是坑人杀人的秦始皇!我窝着一肚委屈一肚邪火,也学会了当时整人的手段, 反正有权就有理,材料一摆弄,就抓他有‘攻击三面红旗倾向’,下放到农村去了 ……我这个人哪,别人整我,我从没想过整别人。可我不整他,别人也要整他,不 如先压压他的火气,让他离开是非之地,过一段再给他平反,反正咱说了算呗!谁 知风云突变,我自己先倒了霉,我被划成右倾,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好容 易熬到‘四人帮’垮台,我又掌了权,心里就惦记着那位技术员,盼着这位好同志 早日来找我,等着他再骂我一通,或者打我几耳光,然后,我要给他一个重要的工 作岗位,执掌党纪,专门整治说假话的人!可是,左等右等不见他,一年二年不见 影儿,查来查去找不见,我害下心病了。一桩不可饶恕的亏心事哪!日思夜想,做 梦都念叨,不替他平反,我难做人!我也猜想,或许他早已平反昭雪,不愿见我。 可是,我不亲眼见他心不甘。他是山东人,我打听了好久,找了去。村头一座茅草 屋,门前碾盘上坐着个白发苍苍的瞎眼老婆子,听我说明来意,她又是磕头又作揖, 一连声说我是好人!好人!她用两只瘦骨如柴的手抓住我,死死不放说,儿啊,你 的老领导千里迢迢给你平反来,可惜你的福分浅呀……。” 老人不知是否认出了他,但他真切地认出了他就是当年老榆树下相识的老书记。 但他不愿说破,惟恐在老人的心口上碰出血来…… “真话值万金!” 程凡的目光又碰到城墙上那几个墨迹淋漓的大字,仿佛中了利箭,灵魂震颤, 眼珠发痛,周身的热血又鼓起潮头朝脑门上撞去! “对!我做得对!我们这一代人的责任是开创一个崭新的时代,绝不能再给老 百姓造孽!” 他这样想着,匆匆走回县委大院,顾不上吃饭,就坐上吉普车飞驰而去。他要 在全县境内重新走一遍,看看犄角旮旯里到底有没有奶山羊专业户,到底有没有人 把羊奶倒入黄河,哪怕是一滴! 电话像雷达一般追踪着他的吉普车。 在路径一个乡的所在地时,省纪委负责同志又和他通了话,在听取了他的情况 汇报后,对方传过来一段意味深长的告诫:“年轻人善于发现问题,更应善于解决 问题。在上级和国家的声誉面前,忍辱负重也是难能可贵的……” 程凡再也走不下去了,双腿发软,两眼昏花,连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也没有了。 他从吉普车上走出来,摔倒在黄河滩上。 黄河涌动着凝重的金汤,从天际来,到天际去。此刻,似也疲累了,在水天浩 森的河床上躺下来,细细金波宛若它荡风的裙褶,茵茵绿岸似它铺设的被褥。这里 是一片庄严的静谧。 程几倒卧在芦获丛中,如同倒在母亲的怀抱里,他竟不由地啜泣起来,默默倾 诉着满腹的委屈和羞愧。这里有大片荒丘,河滩绵延,确是发展奶牛、奶羊的好地 方,可是,这只是他设想的发展规划,至今尚未写到纸上,倘若这里牛羊成群,今 天还会为难吗?啊,黄河母亲,亿万年降恩泽于子孙,而子孙应如何忠诚于你报答 于你呢?记得,刚到这个县任职时,他就曾站在这里扪心自问过。但今天,反倒要 给她抹上一层耻辱了!他感到自己太无能了,一个刚刚上任的芝麻官,没有贡献, 事到眼前,空有浩叹却无补天之术;别人又会如何看他?嫉妒?眼红?挖墙角?拆 前任台,踩别人肩膀?诽谤、毁损前任领导,为表白自己正直,不惜使上上下下的 领导处于何等尴尬的困境? 他越想越多,不禁胆怯起来,向着黄河祷告:我程凡绝无诽谤前任之意,也无 中伤他人之心,更无怪罪上级之胆。此时此刻,他实在拿不出万全之策,既护卫了 真的,又能校正假的。他不仅感到肩上承受超负荷的压力,更感觉着无数双恼怒的 目光在盯视他,如众矢之的!他并非怕丢官,一个工农兵大学生,无依无傍,无根 无梢,能被提上来,还不全赖于时代和机遇?虽说也有一腔热血,一番抱负,但人 生无常,官场无情,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惟一感到内疚和不服的是,自己为何如 此窝囊?手无寸功就成匆匆过客,心头就涌上一股凄凉和酸涩。 “忍辱负重?”一个文科大学生此刻竟难以理解这句词的含义!倘若冒着风险 能澄清事实,用真的取代假的,如果允许,他情愿去做,甚至不惜丢掉前程。不明 不白地委曲求全,为无中生有的虚荣承担责任,掩盖真相,让假的继续假下去,这 是何等痛苦而又屈辱的托付!他不能接受,不愿接受,他仿佛看到草席下面爹那双 暴睁不瞑的眼睛。他突然站起身来,怒视着茫茫黄河发问:“我的先人们哪,你们 为什么要造出这个词句?你们知道吗,为了这词句,古往今来,有多少英雄豪杰倒 在屈辱的血泊里?难道,今天又轮到我来……” 茫茫草滩,除了轻轻河风,一片旷古的静。他无力地垂下头,不知该如何面对 先人,又如何面对今人。 一双穿着解放鞋的大脚跳入他的视角,不用问,是那位服过五年兵役的通讯干 事找来了。他阴沉着脸,把一只军用水壶递给草丛中的县委书记,用沙哑的嗓门充 满怜惜地说:“不吃不喝,独往独来,靠你这身皮肉又能堵住多大个窟窿?” “你……怎么来了?”程凡倏忽跳起,浑身上下又恢复了应有的威严和矜持, 把方才的虚弱和困窘掩藏起来。 “省里又来电话,质问我们通讯组,可曾向上级反映过不实际的情况!”通讯 干事垂下头,狠狠地拔了一棵芦获,咋咋折成几段,又扬手一挥。 县委书记重重叹了口气,扭转身去,那一河凝重的浊浪似乎朝他心头压来。 “程书记,我想过了,能堵住这个窟窿的,目前只有我这个大个子!” “什么——?”一股寒气迎面扑来,把程凡的心口凝结了。 江淼的眼睛瞪得血红,像两团燃烧的火球。他一字一板地说:“程书记,你刚 来接任不久,许多事不知根底,揽不下来。现在奶山羊事件虽说惊动上级,梁某的 假话已成秃子头上的虱子,露了本相。但是,此时此刻,上级为了保全体面,就一 定要保全梁某。谁都知道我是梁某的对头,干脆让我把丑角唱到底!如果说我搜罗 材料,栽赃陷害,上级必定相信。天塌下来,大个子顶!就这么上报吧,程书记!” 通讯干事的这个主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他讲话的心清是真诚的。眼看着新来 的县委书记被一场谎祸拉人泥潭,他悲忿;眼看着一位忠诚于党和人民的好干部被 一句真话搁置在过不去的沟坎上,他心疼。他除了愤愤不平,就是默默担忧。他了 解目前的局面,省里有关领导一个接一个电话,已经表明了态度,并且为新书记暗 示了一条平稳的退路,无论涉山县接连出现的情况是真是假,上级领导决不可能轻 易处置一个刚刚发现和刚刚推上去的典型,去纠正一桩早已四方传扬的新鲜经验为 假先进、假报导,那等于用自己的巴掌打自己的脸。更何况,此事牵涉面很广,甚 至惊动了外籍商人!面前的程书记,自从第一次相识,江淼就看出他是位有胆有识 的人。是他发现了自己,并且被重新安置在原来的岗位上,还将有意重用他。江淼 也并非趋炎附势之辈,他除了默默干自己的工作,并不曾向县委书记表示任何殷勤, 倒是新书记不时到小小斗室来看他,先问他好,他才站起来表示客气。通讯干事保 持着一副做人的尊严和强者的倔犟。 “我向来不给权势低头!你程书记让我搞报导,今后有触犯阁下的地方,请不 要见怪!” 第一次谈工作,他的开场白就直言不讳。 “若不是看上你这一条,我哪会用你!” 新书记单刀直人,也是一个倔犟的强者。 以后,他像扫瞄器一样注视着新书记的举动。 他提拔部属,公正无私,量才使用。 他处理问题,干脆利落,敢说敢为。 他光明磊落,说出的话一句砸出一个坑。 他胸怀锦绣,眼珠朝着远处看…… 可如今,能眼看着一根梁柱被假话卷起的狂风刮倒吗?能眼看着他陷人谎祸而 夭折了他振兴大业的胸中宏图吗?不能!人才难得,真才更难得。眼前的局势,必 须牺牲一个人的前程去维护另一个人的存在!生性耿直做人真诚的转业兵决计把灾 祸引到自己头上,这一次,他无怨无悔,他心甘情愿! 县委书记还没有把问题看到如此严重如此复杂的程度,他摇摇头,不答话。 “程书记,你别想不开!以小比大,如果当年将军元帅难以用真诚实话摆脱‘ 文革’的大劫难,那么今天,你也难以用真诚实话取得方方面面对你的支持!” 通讯干事双眼冒火,如同有火药在眼球里燃烧。他拔起一根芦获,递到县委书 记面前。 程凡茫然接过那根芦获,默默放进嘴里,轻轻一咬,一阵苦涩钻人心肺。他猛 吃一惊,再看面前的大河,那不是我们民族的摇篮吗?它轻轻摇荡着,摇啊摇,摇 了几千年,。摇出了多少可贵的、新生的事物?也沉淀了多少陈腐的、僵化的事物? 在一片貌似恬静中藏匿着多少浑浊和野蛮啊?摹然,老书记、技术员,还有他的父 亲……一下子清晰地映现在凝重的大河浊浪上,又一个个慢慢沉没、消失,化作天 衣无缝的金汤!他陡然心惊肉跳起来,仿佛已经踩在江森倒下的血泊里…… 县委书记抬脚趟过草滩,依旧固执地摇着头,朝着黄河浊浪大步走去,仿佛甘 愿让那凝重的泥水将自己淹没…… 一个星期过去了。 当省里和托奈的询问、催促电话同时突击到县委书记面前时,程凡终于拿起那 份以县委宣传部名义拟出的调查报告:……关于奶山羊情况的假汇报,主要是通讯 干事江淼的责任。因江与原县委主要领导有矛盾,有意用假材料、假数字制造混乱, 败坏领导威信,以至造成恶劣影响,使国家利益蒙受损失。涉山县委宣传部负有不 可推卸的责任,检查另附。为挽回影响,县委决定江淼停职…… 文字没有看完,眼前就昏花一片。他十指蒙面,羞于再看这世界一眼!自己已 被假话酿成的祸患陷人泥潭,难道又要从自己手中重新制造出一场谎祸去害自己的 同志?父亲暴睁的怒目在盯视着他,他向父亲发过的誓言又在耳边荡起,被苦恼、 孤独、访惶和激愤折磨得痛苦不堪的县委书记终于挺起身来,用颤抖的手抓起笔, 在稿纸上刷刷写道:关于报刊登载涉山县奶山羊专业户把羊奶倒入黄河一事,纯属 子虚乌有,信口胡言。经反复调查,涉山县确无此类事情发生,也不存在奶山羊专 业户。这类汇报,责任在于当时县委主要领导同志头脑发热,好大喜功,为迎合某 些人好听假话的恶习而编造出来的虚假情况。假话盛行,祸国殃民,此风不除,后 患无穷。还望全党全民理直气壮地对说假话者同仇敌,汽共讨之! 沙山县委书记程凡程凡一气呵成,审视一遍,郑重交给秘书,让立即发走。宣 传部的那份报告,被他刷刷撕得粉碎,扔到废纸篓里。 他不能再做罪人。他豁出去了,宁愿丢掉眼前的一切,他将无半点懊悔,因为 能把自己一腔真诚添加到党的尊严上,心里坦然。此刻,他仿佛戏台上手托乌纱的 包拯,浩然正气地站立起来。 然而,真话说出去了,假戏还得继续唱下去。没等托奈先生第二次光顾涉山县 城,县委书记程凡就带着他的全套人马,匆匆赶到托奈先生下榻的黄河宾馆。依旧 是设宴款待,把酒笑谈,程书记显得一身轻松,满面春风。他举杯把盏,挺立在人 群中,从容不迫,不卑不亢说出一番话来:“我代表全县人民感谢托奈先生,不辞 辛劳,光临本县实地考察,和我们共同开发经济项目的合作精神!几天来,经过人 大代表、政协委员们反复讨论,慎重论证,以及在全县广泛进行的民意测验,结果 是一致的,共同认为,依靠我们自己的力量,完全能够建成一座现代化的乳制品加 工厂!并且,县内不少能人毛遂自荐,纷纷投标,担此重任。所以,我们县委只好 顺应民意,走一条自我发展的道路!这一点,还请托奈先生给予充分的谅解,并真 诚希望今后和托奈先生的新的合作!” 这番话讲得温文尔雅,有理有节,分寸适度,不失尊严,亦不失国格。 那位年轻的外事翻译在愕然一阵后,暗叹县委书记的精明,如释重负地喘了口 气,旋即十分流畅地把这番话用英语转达给托奈先生。 托奈似乎深信不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摊了摊手,对程凡表示谅解地举举 酒杯,并用半通不通的汉语说:“OK!我懂,你们……是……自力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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