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0月22日,我的执行令到了看守所,我被押送益阳市公安局拘役队服刑。 在看守所关了整整十五个月,我回到益阳这个城市,准确地说来,不是回到, 而是途经,作短暂的停留,然后,到拘役队服刑四年半,这是我的余刑。 拘役队派车来接,妻子、弟弟和我的朋友也开车来接送。五辆轿车前呼后拥, 走走停停,真是气派。想到78年我去北京读书时,我和同学朋友是赶大巴车去火车 站,二十年后下监坐牢,却是一溜轿车。这样的气派我感觉空虚,如同显耀富有的 同时,也在显耀贫穷; 我乘坐的车上有三个人,驾驶员是公安局拘役队的干警夏凤山,另一个是益阳 市检察院的检察官陶宁,还有一个,就是在法庭上审理我的审判长白树荣。现在, 分别代表法院、检察院、公安局的三个司法人员以及一个服刑犯人同在一辆车上, 四个人,不多不少。这真是戏剧性的巧合,这样的巧合,我想古今中外,不会再有。 车上,白树荣对我说,作为审判长,他认为我是无罪的,庭审后,他给法院的 报告是:本案事实不清,证据不足。法院审委会开会审理,在审理时乐里区检察院 也派人参加,后来四比三通过对我的判决。 白树荣脸形方正,眉宇间透露出凛然正气,如同坐在审判席上那样。今天近距 离与他接触,才知道他的个头并不高,法庭上仰视他时觉得高大,现在平视时觉得 普通了。 他安慰我说,现在出来了再申诉。拘役队山青水秀,地域宽,空气好,在这里 申诉,比在号子里申诉强。在这里相当自由,今天就可以回家看看。夏凤山也对我 说,只要到了拘役队就是他说了算,没人敢找到这里来。要我先在大食堂呆几天, 再调到生产组,那里很宽松,也很自在。并要求我不要多和其他人往来,不要把刑 期越坐越长。 家人已为我摆好宴席,在北京路兰房子餐厅,答谢帮助过我的人。 当我在监狱里饥饿至极时,我想到出来后的第一餐饭,在我的设想中,有清炖 母鸡,北京烤鸭,白灼大虾,葱油螃蟹,还有清蒸石斑鱼,脆爆鳝鱼,我要狼吞虎 咽,一扫而光。现在,各种美味佳肴都摆在我面前,包括我爱吃的这几个菜,妻子 都为我点上了,我却一点食欲都没有,随便扒了几口饭,我便离开筵席,到外面来 散心。 十月的益阳,阳光灿烂,经过改建后的北京路,宽敞而美观。各种各样的车辆 川流不息,没有起点,没有终点地来回奔波,人们流连于街头,商店,或神情木然 地追车赶点,或悠然自得地逛街采买,所有人们,所有街道,所有城市,全按照它 们的节奏来呼吸,按照它们的脉搏来跳动,在这种程式化的流动中,它们不曾想到 有多少人含冤受屈,又有多少人悲欢离合。它们每天重复着相同的故事,然后又得 到同样的结果。即使第三次世界大战暴发,只要原子弹不扔到这条路上,人们同样 熙熙攘攘,街道同样车水马龙。 这座城市已经不属于我,它是程平为非作歹,花天酒地的地方,是刘山云们为 所欲为,滥用职权的地方。如果他们愿意,他们可以把街上行走的任何人置于死地, 而不会受到法律的追问。想到这里,我恨恨地骂了一句。 我不知骂的是谁,是骂这座城市,还是骂管理这座城市,为满足自己的私欲而 不惜制造冤假错案的党政官员,还是自己因为心灵受到扭曲而产生变态。 应该说,我是热爱这座城市的,我就生于斯长于斯。它的大街小巷,拱桥曲水 我都相当熟。我曾背着画箱,走遍益阳的每一个角落,那时它没有现在这样高大, 健美,它是一座小小的山城,是一只丑小鸭,丑有丑的味道,黄昏时的枭烟,低矮 破旧的小青瓦房,映出落日晚霞的潺潺流水,以及街边的小贩,赶着去井边担水的 居民,都相当入画,都使我留连忘返,直至天色黑尽,我们才提着散发着油彩香味 的风景写生,兴冲冲往家赶。 现在,益阳变了,变得连我们这些老益阳人都不敢相认了,街道又宽又直,建 筑又高又大,树木又浓又密,完完全全是一个现代化的都市,过去的陈旧荡然无存, 其中也包括那些富有人情味的景色和故事。 益阳变得更好了,它也不再属于我了。因为我此时的身份,不再是益阳市的一 个公民,而是一个被判了六年有期徒刑的犯人。我除了沉默以外,不会有半点自豪 甚至欣喜。而且,益阳掌握在一群政治流氓手中,掌握在程平一伙黑社会手中,他 们结党营私,为所欲为,非法敛财,罪大恶极,现在益阳是他们的天下,是他们的 世界,是他们的舞台,他们想唱就唱,想闹就闹,想打就打,他们是真正的玩家。 我感叹一声,不要说现在,就是我刑满释放,都不可能再回到益阳,因为省委书记 刘山云还在,程平还在,他们提拔的各级领导还在,还把持着各个领域,他们不会 给我一个生存空间的。我要回到益阳,除非刘山云倒台,程平受到法律惩处,但是, 谈何容易。 弟弟轻轻靠近我的身边,与我凭栏俯视北京路的街景。 我们站在北京路影剧院旁的兰房子餐厅,对面是乐里宾馆,再后面是三十多层 楼的荆州饭店,这里曾留下过我工作的足迹。 弟弟说:这次你到公安局拘役队,花了一万多元,还送了一部手机。 我没有说话,我似乎看透了这个社会,如此黑暗,如此腐败,就是去坐牢,也 得花高价。 现在,我要开始面对我的牢狱生活,等待我的将会是什么。漫长的刑期,非人 的待遇,艰苦的生活,还有繁重的劳作。无论面对什么,我都要调整好心态,用一 种乐观的,甚至阿Q 的精神来解脱自己,随遇而安。始终以轻松的心态立足于变幻 无常的现实社会。要认识到,磨难在人的一生里总会以这样或那样的形式出现。任 何磨难来到我们面前时,首先不要想结局怎样,而是想怎样对付它。并非每一种灾 难都是祸,磨炼人的逆境可能是福,因为逆境使人成熟;并非每一种安逸都是福, 庇护人的顺境可能是祸。顺境中活出个自我,逆境中活出个超脱。 肴核俱净,杯盘狼藉时,我们一行,慢悠悠开往距益阳市区十二公里的公安局 拘役队。 我多次在监室里听难友介绍过拘役队,在我的想象中,拘役队是一个大院,有 人看守,并不严格。在高墙外面出工,犯人在干警的带领下外出劳改,回来时顺便 带点蔬菜肉类开小火。请假比较方便,一个月有一两次两三天的假。来到实地一看, 完全出乎于我的想象之外。 这里风景秀丽,视野开阔,站在拘役队的院内,极目远望,松林如浪,青山似 烟,松柏、香樟、桂花、翠竹成行成簇,桃树、梨树、桔子树遍布果园。现在正是 桔子成熟的季节,黄橙橙的累累果实垂满枝头,不时还飘来阵阵桂花的清香。 拘役队没有围墙,没有大门,更没有守门的人。我们到那儿时已经三点钟,既 看不见服刑人员,也看不见公安干警。一切静悄悄的,只有几条狗躺在树阴下吐舌 头。 拘役队的左面是第二看守所,这是二级看守所,全省最高级别的看守所。对面 是尚未完工的第一看守所,右面是公安局预审监管处,大楼建好了,还未搬上来办 公。另外,武警一个中队驻守在这里,益阳市警官学校也在这里。 队长吉昊然带我们去办公室写担保,这时一个人影闯入我的视线。此人油头光 面,衣着挺直整洁,皮鞋乌黑发亮,他背着手,悠哉游哉地左右晃荡。 好生面熟,我仔细一看,是刘胖子,我喊了他一声,朋友们惊奇我居然在这里 还认识人。我急忙解释,他是犯人,与我是同一监室的。 刘胖子很高兴我来到这里,他小声对我说,乐里区看守所有好几个人都在这里, 在号子里都是一铺二铺的,朱老七,罗跛子,秦老三都在这里,贺明德也在这里, 我们在这里都是掌起的。这里太好玩了,只要把工作安排了,其余时间随便你玩, 没有人管你。如果玩厌了,编个公差,或者干脆请假,回益阳玩。一去就是三天两 天,十天八天,有的甚至一两个月不来。这不,我马上就要去警校那里“铺金花” (一种赌博形式)。 到拘役队后我被分配到大食堂,这个食堂是给看守所在押人犯和拘役队犯人做 菜做饭的。当我在看守所看着那一桶桶又黑又脏沉淀着黄砂黑砂的洋芋汤、白菜汤 时,我想象不出他们是怎样做出的这个菜。这次,我可以究个明白了。 干警夏凤山带我到食堂,找到大食堂的拐子班大燕,安排好住宿后,他丢了一 句话:不准整他,他是我的老哥子。 我的住处在大食堂楼上,二十多平米的小屋挤了十多个人。这里光线阴暗,空 气浑浊,楼下煮饭的蒸气、炒菜的油烟以及呛人的煤气直往上冲,每时每刻都得关 门。我的床正对着门,床架晃动,床板疏松,一床脏得发黑的蚊帐罩在床上。 一位热心的牢友主动协助我,帮我把床钉好,床板找齐。 我默默地铺着床,心头却感触万分。我想到我第一次在外铺床,那是上山下乡 在农村时,虽然条件艰苦,但是心情并不沉重。第二次铺床是在大学,作为时代骄 子,意色扬扬。二十年过去了,今天,峰回路转后,我却在牢房里铺床,不是人往 高处走吗,我不但走入低谷,甚至连普通人都不如。我将在这样的环境生活几年, 去承受未知的磨难。厄运给我磨难,不仅锤炼意志和性格,还让我品尝多味人生。 同学王晓雨在我身边帮我铺床,平时他的诙谐幽默不断,现在也是一言不发,帮我 整理着床架,他感受到我的心情。 亲人朋友离去后,一切又恢复午后的宁静。 我跟随刘胖子去铺金花。 警校餐厅的一间包房,十来个平方,里面黑压压地堆挤二十多人,窗户紧闭, 窗帘密挂。室内青烟缭绕,劣质的烟草味呛得人喘不过气。一只昏黄的灯泡吊在当 中,中间一张小方桌,十来个人围着桌子铺金花,其余的人在一旁观看。 屋里安静得出奇,在整个过程中,除了简洁的专业术语外,没有其它话语。洗 牌、发牌、看牌、加码、PASS,无论输赢,都在严峻的气氛中。大把大把的钞票攥 在手里,放在桌上,压在香烟下。 从他们的服装可以看出,其中有公安局的干警,有巡逻在监狱高墙上的武警, 还有警校的学生,穿便服的,就是正在服刑的犯人。 又是如此完美的组合,如此谐调的咏唱,这一切由警匪共同演出,他们从不同 的地方走到这里,然后一个挨一个的挤在一起,不分你我,不分贵贱,不分身份, 不分层次。是钱,是攥在手里,放在桌上,压在香烟下的钱,是大把大把花花绿绿 的钞票,是被莎士比亚说成是能将白变为黑,能将丑变成美,能将淫荡变为圣洁, 能将慈善变成狠毒的罪恶之源。有了它,猫与鼠可以同居,狼和羊可以共眠,警匪 可以同欢,敌友可以共乐。 囚犯罗跛子也在其中,他笑着对我点点头,示意我也坐下玩玩。在他的身边, 傍着一个异常漂亮的警花,全神贯注地看他审牌、下注。后来我才知道,这个警花 是警校的校花,此地烟酒店老板的女儿。也不知她看上罗跛子的什么地方,一个跛 脚的服刑人员。可以想象,警校有一大批高大英武的男孩对罗跛子肯定是又急又恨, 咬牙切齿。 我悄悄走了出来,在警校的操场上徘徊。法国梧桐的落叶金灿灿铺了一地,秋 风不时调戏树上树下的叶子,让阳光通过空隙洒在地上。想到刚才屋里的场景,如 同身陷牢房令人窒息。走在外面,虽然我不是自由之身,却感到格外安宁。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