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个月后,我从大食堂调到生产组,担任组长。 我的这个职务,是犯人中最高级别,我成了拘役队的大拐,所有犯人都要听从 我的调遣。 我从来没有当过官,最高级别是语文科代表,那是小学三年级下半学期。现在 想来,不算行政职务,充其量是个职称。 我暗暗发誓,不能一当官就腐败,一定要廉洁,一定要为学员着想,维护学员 的正当权利。 生产组紧挨着队部,食宿条件比大食堂好多了。 生产组管理拘役队各个组的工作,还负责日常零星的杂务,说忙也忙,说闲也 闲,就是看你管不管,做不做。生产组除了我外,还有两个人,一个叫王贵平,贩 毒案,还有三个月的刑期,现在还在吸毒。另一个叫梁乾贵,贪污案,被判十年, 还有八年刑期。 王贵平整天呵欠连天呆在屋里躺在床上,那儿都不去,既不工作也不做事。他 除了吸毒,就是睡觉。据他说,刑期快满的人可以什么事都不做,这个规矩连干部 都默认。一到晚上,王贵平精神就来了,他象山猫一样溜出屋去,消失在黑幕中, 过了一会,又悄悄地溜了回来。我推断,他是去找毒品去了。 梁乾贵和王贵平正好相反,梁乾贵老是往益阳跑,他有无数个到益阳出公差的 理由,不是电的问题就是水的问题,买一颗镙丝他都可以去三四天,甚至反复多次。 我到生产组的第一个工作,就是带领二十个犯人去益阳拆除看守所,由干警苏 乾成带队。 提起苏乾成,拘役队的犯人没有一个不怕不恨。他经常大发淫威,莫明其妙将 犯人吊在树上鞭打,或者叫犯人们脱光衣服,成排跪在地上暴晒太阳。一到他值班, 晚上点名时,他训话长达一个多小时,把学员骂得狗血淋头。王贵平梁乾贵都领教 过他的厉害,听说由他带队去拆看守所,都不愿意去。我刚来,虽然对他已有耳闻, 但是没有较量过,也就不在乎。我想,只要我搞好工作,你苏乾成也不会为难我, 我自告奋勇承担这项工作。 到拆除现场后,我立即对现有物资作了统计,需要拆除的数量有多少,价值有 多大,需要多少人力,时间要多久,先拆什么后拆什么,以确保在有限的时间内完 成这一工作。 当我把统计的数字和想法向苏乾成报告时,他瞪了我一眼,叫我蹲在地上。 我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蹲在地上。 苏乾成泼口大骂: 是你指挥还是老子指挥,是你负责还是老子负责,你搞清没有,你是什么身份, 你是犯人,你是犯了国家的法,来这里改造的,你指挥起老子来了。老子说你拿起 笔写写记记搞那样,原来你是想指挥老子,你这鸡巴样子,你还要管老子,你想把 老子吞下去不成。你以为你是那样,是牌牌?是面目?老子是专撇牌牌,专打面目 的,你跟老子信不信,老子马上把你送到王武农场,信不信?! 苏乾成又黑又矮又胖,双眼射着凶光,他不象其他干警爱穿便服,他一年四季 就是那一身警服,只是不爱佩戴警徽帽子。由于他的德性极坏,和任何人都不能相 处,所以他没有任何朋友和知已,别人从不管他理他,而他却爱注意别人的一举一 动。到了他值班点名,他便大骂起来,骂学员也骂干警,骂队长还骂副队长,造得 乌呼翻天。今天,他是想故意找岔,要镇压我,要显示他的威风。 他继续骂:你跟老子听到,拘役队的拐子还没有出世,在这里是老子说了算, 老子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你要是不舒服,老子打不死你。你知道老子是那个, 老子是警察,老子穿的这一身是国家发的,你一辈子都穿不上。老子是公安,是干 警,是来对你们专政的。你去问问拘役队的犯人,那个不知道我的厉害,那个不怕 老子,老子要你蹲起你不得站起,要你跪起你不得坐起,要你趴起你不得躺起。好 吧,老子看你也是一把年纪,老子饶了你这一回,下次再犯,老子对你不客气。 我是第一次领教这样的斥训,第一次莫名其妙地遭到斥训。我怒火三丈,我刚 来拘役队,还摸不着边,还不知道该不该顶撞,该不该反抗,只能先忍耐。我宽慰 自己,忍耐是一种成熟,是一种层次,是一种涵养,还是一种机智。在社会上,不 该忍的忍了是窝囊,该忍不忍是鲁莽,况且现在是坐牢。正如监狱中的格言所说: 不论对与不对,只有认识没有解释。忍耐不等于软弱,实在忍无可忍时,我会挺身 而出,让忍耐积聚的力量象火山一样爆发。 不一会,我看见苏乾成将电工徐广仙和罗臻模吊在树上抽打,也不知是什么原 因,大概也是象我一样,毫无理由吧。我暗自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再小心,千万 不能拙笨,免得又惹出什么事来。 尽管我一再告诫自己,但是在以后的两天时间,我又拙笨了三次。 苏乾成酷爱养鸽,这时,从房顶上飞下两只鸽子,在走道上觅食。苏乾成示意 所有犯人停下一切工作,逮住鸽子。鸽子不知为何如此留恋这座监狱,它飞到走廊 上的扶手,东张西望,不见什么动静,便跳到走廊上,重复几次,过了好久,鸽子 才进入监房。 鸽子并不知道这是牢房,它没有想到一旦进入就别想出来。它只是觉得很新鲜, 空间很大,可以进去玩玩。它前脚才跨入,众犯人一窝蜂地扑上去,把门关上。鸽 子是在窗子上被捉住的,它误认为能飞出去,因为在它的面前,有从窗户上泻落的 一片光明,哪知道这是监狱里的窗子,连蚊子都飞不出去。 鸽子被捉住了,它没有挣扎,只是用质疑的眼光四处张望。 苏乾成不知从那里翻出一个鸟笼,洗净后,把鸽子关在笼中,吊在桂花树上欣 赏。 在他离开现场时,他对所有的犯人喝道:都给我看好了,谁都不准动,要是弄 飞了搞丢了,老子把你们全都斲死。 苏乾成刚走不久,队长吉昊然来了,他来检查拆除工作。他看见树上吊着的鸽 子,问明来由后,便将鸽子连笼一起提走了,临行前留下一句话:告诉小苏,鸽子 我拿走了。 苏乾成回来知道后又气又急,但是毫无办法,谁叫自己是吉昊然的下属,他不 停地搓着那双粗黑的手,双眼瞪得滚圆,随时都可以一口把这些犯人吃掉。 我们知道他是一匹受伤的狼,一旦发作,猎物必死无疑。我还得小心小心再小 心。 当吉昊然第二次和潘处长来时,我便去征求苏乾成的意见,我说:苏干,这里 的工作量很大,人手不够,能不能给吉队长讲讲,多派点人来。 他说:老子不和吉昊然说话的,要讲你去讲。 我便把这里的情况给吉昊然讲了,请求吉昊然多派几个人来。 这件事到这里应该算结束了,待吉昊然走后,苏乾成又把我找上了: 你以为你是那个,竟然去向处长队长报告,竟然撇开我去报告,老子最恨在领 导面前转来转去的人,最恨那些拍马屁的人。吉昊然算什么东西,一个玩忽职守的 人,一个贪污犯。你拍他的马屁,跟着他打转转,你以为你就会得到减刑,就会放 你回家,告诉你,他马上就要下台了,马上就要卷铺盖了。还有那个老不死的潘处 长,也要滚下台了。你拍他们的马屁,还不如拍老子的马屁,拍老子,老子还可以 让你松和点。老子再给你说一遍,老子再警告你一次,你再给老子拙笨,象对待他 们一样,老子把你吊在树上打。 我还没有遇上这样蛮横的人,不讲道理,没有基本素质,这样的人,竟然还当 公安,竟然还是管教。 这一次的斥训,我心情稳定得多,没有怕的感觉,我决定,只要他敢动手,虽 然我不还手,逃跑行不行。 第二个拙笨是这样的,由于有很多拆下的材料要运回去,我们便租了一辆单排 座小货车,当天的活干完后,驾驶员问我明天还来不来,我不能作这个主,便去请 示苏乾成。 又遭一顿臭骂:日你的妈,是花你的钱还是花国家的钱,你跟老子心痛了,你 贪污的时候就没有想到这是国家的钱,动不得。动得动不得你都贪污了,现在你还 反过来问老子,老子看你越来越憨,拘役队咋个尽出一些憨包,从队长,副队长到 你们这些王八蛋,老子看你是不想活了。你信不信,老子马上把你吊起,把你捆起 来吊在树上,老子看你是找事情做,今天晚上你跟老子守在这里,那里都不准去, 看我回来收拾你。 拔刀向强者,是更强者;拔刀向弱者,是更弱者。我们这些服刑人员,应该是 最弱的人,我们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如同刀俎上的鱼肉,任人宰割。无端拿我 们出气,逞什么英雄,算什么男人,有本事,去与队长斗,去与处长斗,去与比你 强的人斗,造你娘的,队长拿走你的鸽子,你连屁都不敢放一个,现在来拿我们这 些人来出气,有什么本事。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和弱者斗,说明他比我们弱。 我宽慰自己。 晚上,我做了一件最大的,也是最后一件拙笨事。 看守所有一台两吨的锅炉,完好无损,如果整件出售,要卖两三万元,作废铁 卖,至少要卖一万元。吸取了前几次的教训,我要当哑子瞎子聋子傻子,高低不出 声,免得又遭苏乾成的斥训。 晚上苏乾成不在,他约的几个买主前来看货,根据苏乾成的交待,我带他们看 了锅炉。 你们要多少钱?买主看我的样子,以为我是苏乾成的领导,向我讨价还价。 我的样子确实象领导,从我的年龄和气质看来,起码是副省级。 千真万确,我是劳改犯,是一个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的犯人。我没有 理直气壮亮出自己的身份,这个身份实在不怎么的。 我说:我不能作主,等那位和你们联系的干部来了,你们和他商量。 他纠缠不放:不管怎么说,你们肯定有个底,肯定有个商量,我们只是谈谈价 格而已,又不是强买强卖。 这里的一切事情都是他管,我们作不了这个主。 我差点没说我是犯人,如果说了也许要好些,这些买主就不会刨根问底了。 唉呀,你怎么会作不了主,要齐天,还齐地,你随便要一个价,我们再慢慢商 量。 那你们能出多少钱?我反守为攻。 八千,八千怎样,这个数字不低的,估计这个废锅炉只不过三吨重,而且我们 还要切割装运,这个价格可以了。 等人来了你们再和他说。 我不想多纠缠,转身走开。 没想到这也成为我又一次被训的理由。 苏乾成回来后,与他们达成了买卖协议,当他把大把人民币装在衣袋里后,便 来找我的麻烦。 你家妈的* ,那个叫你和他们谈价的? 我没有和他们谈价,我只是叫他们等一会,等你回来以后再谈价。 我日你家妈,老子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你总是听不进去,你是真的憨还是在装 憨。你是不是要老子马上把你送到王武农场去,老子打个电话马上就有车子来接。 这些事是你管的?老子看你坐牢越坐越憨,越坐越糊涂,坐这几年牢都没有把你坐 懂,你是不是还要坐下去,一直把牢底坐穿。哼,老子也不想整你了,你马上给老 子消失,老子不想见到你,叫生产组换个人来,你这个大憨包。 谢天谢地,我求之不得。 没有人能逃脱不幸,没有人能从世俗的烦恼中解脱出来,我所能做的只能是端 正态度,妥当应付这些不愉快。生活的大苦大难并不都是该诅咒的,它常可换来大 彻大悟。 第二天,我回拘役队,把所发生的事全部给梁乾贵说了,叫他来顶我。 梁乾贵犹豫许久,他也怕与苏乾成打交道,但是没有办法,生产组只有我们两 个,王贵平是不做事的,他也只有硬着头皮下来了。 吸取我的教训后,他一来便买了两条烟给苏乾成,据他说,以后什么事都没有 发生。 后来得之,苏乾成将卖锅炉的五千元交给队里,至于他卖锅炉收了多少钱,卖 废铁收了多少钱,不得而知,根据当时在场的学员游陆华的举报,至少有一万元占 为已有,半年后,四处纪委曾对此事作过调查,最后又不了了之。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