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我再与他见面时,已经是半个月后,同样是在他的办公室,他为我斟茶时在过 道里仍然唱着歌,只是换了另一首老歌,歌名是《老黑奴》。 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保持着微笑,保持着愉快轻松的心境,今天显得更是突出。 他对我说,经过他认真细致的审查,我的案子存在着比较大的疑义,检察院提 供的有关犯罪主体的证据并不充实,也不充分,而且存在明显的漏洞甚至错误,他 已经把审察的情况报给处长,如果批下来,再作进一步的复查。 到现在为止,可以说他的工作就算完成了,至于由谁来复查,最后结果是什么, 都与他无关。 他还说,这个案子如果不是他搞,而是其他人搞,不一定会看出问题,现在办 案的人很多都是应付,只要一看到有相关的证据,就不会再深查下去。他们用不着 去考虑这个证据是否真实可靠,是否存在疑义,不会去多问几个为什么,说白了, 你与他一无亲二无故,你又没有什么好处给他,他凭什么为你费劲。能看出本案问 题的人必须具备三点:要有敬业精神;要有丰富的经验;要认真细致,缺一不可。 听到这些,我真高兴,我高兴的原因不仅在于我的案子有了盼头,更重要的是, 一个业内人士明确了这个案子存在着问题,我更是从心里感到无罪。 尽管一个是检察官,一个是阶下囚,二者有着不可逾越的界线,但是我突然觉 得,这个界线模糊了,消失了,我与他的距离拉近了。 下面的谈话顿时变得轻松起来,我们聊到了案子以外的话题,他喜欢美术,也 学过画画,曾在益阳市的一个美术培训中心学过几个月的绘画基础。正巧,我当时 正在这所培训中心教过美术,我们还共同提到几个熟悉的名字。 另外,他很喜欢下围棋,他的水平相当于业余三段,他的爱好和水平也与我相 同,我对围棋更是如痴如狂,也是在业余三段的水平。他喜欢唱歌,我也喜欢唱歌, 虽然我唱得并不怎么样,有时自我感觉很好。 他放开与我交谈,没有任何顾虑与忌讳,我估计是两方面的原因,他现在不再 经手我的案子,用不着回避其它方面的接触;在他的心目中,我并不是真正的罪犯, 而是被诬陷的。谈到后面,他甚至把他的真实想法告诉了我。他说: 尽管初查下来存在很多问题,并不是说在复查或立案后就可以得到解决,你的 案子很复杂,我指的这个复杂不是案子本身,而是与案子相关的人。从案子上看, 可以认为是一件已经解决了的经济纠纷,涉及的人并不多,前后的时间也不长,但 是,对方的背景如此之深,如此之大,任何经手的人只要一看到这个背景,必然会 放弃,不敢再深入下去。谁愿意拿自己的前途或者说自己的饭碗来开这个玩笑,除 非是自己的亲戚,除非得到天大的好处。 我打断他的话,问: 顺便问一句,我与你一无亲二无故,我又没有给你任何钱物甚至承诺,你为什 么会这样认真细致公正地查办这件案子呢? 我嘛,我与他人不同。我一不是党员,二不是领导,三不想往上爬,我没有任 何顾虑,我不怕被开除党籍,不怕被撤销领导职务,因为我什么都没有,他们不可 能再开除我的公职。交给我办的案子,要经得住时间的检验,要经得住事实的检验, 更重要的是,要经得住自己良心的检验。 听了李勤嗣的这番话,我感到他的确是个正直的人。他不仅正直,他的业务水 平,敬业精神,工作态度也是相当的好,因为他的正直,他才入不了党,当不了领 导,只能在下面干一般的工作,只能把自己的兴趣和追求放在围棋的黑白之间,放 在俄罗斯歌曲上。我一下子懂得了他为什么敢在走廊上大声唱着歌,因为他有容乃 大,无欲则刚,他有自己高雅的爱好,甚至,他还是一种情绪的渲泻。 我感叹地说了一句: 象你这样的检察官,实在是太少了。 他说:多与少我不知道,我从来不去,也没有想到要去考证,我管好自己就行 了,我这样的生活不是也很好吗?我睡得着,吃得香,我每天都要喝点酒,高兴了, 哼上几句,有时间,下几盘棋,过得轻松惬意又自在,这有什么不好。 我说:通过这次劫难,我对人生又有了新的认识,我最早的想法和你现在一样, 转了一圈,又回到这种人生观上来了,多余走了一圈。 也不多余,这是一种质的飞跃,你现在的体会可能与我现在的想法相同,但是 你比我多了一层经历,有经历的认识比没有经历的认识要深刻得多,经历比结果更 精彩,更有滋味。 是的,正如很多人更注重过程,追求过程,享受过程一样,结果对他来说无关 紧要。因为结果有好有坏,过程却是相同的。 如同我们下围棋,虽然都有赢的渴望,就我们的水平来说,你能赢多少人,即 使是第一高手,也有输的时候。在手谈时,去探求玄机变化,去领会行云流水,那 才是一种真正的享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和它相比的,不是花多少重金能够买得到 换得来的,这就是围棋吸引我的地方,也就是我理解的围棋真谛。 我也有这样的感受,当我又开始第二盘棋时,前一盘的输赢已抛在九霄云外, 棋盘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我会响亮地落下第一颗子,开始书写新的一页,我 此生能够认识围棋,是我的一种幸运,也不枉费了。 我喜欢在有点酒意时下棋,人飘了,下的棋也飘,那时最容易出现妙手,随心 所欲,运用自如。 一说到围棋,我们就有谈不完的话,最后我感叹了一句:唉,我的人生,看来 又要重新开始了。 李勤嗣说道:人生如棋,胜败乃兵家常事,如果我们能用围棋原理去认识人生, 驾驽人生,这样的收益是不可多得的,正如你所说的,开始一盘新的棋局,何尝不 是一件好事。 我又回到我的案子上,我说:依你看,我的这个案子能不能翻过来。 李勤嗣说:依我看,这个案子很难翻过来,无论是起诉书还是判决书,都写得 振振有词,句句是理,又有这样的证据作辅助,谁看了都会认为事实清楚,证据充 分,罪名成立。 我申辩说:这是站在我敌对面的人写的,如果换一个角度,从认定我无罪的角 度上来审理这个案件,同样的事实,可以收集到无罪的证据,得到无罪的认定和判 决,你说是不是。 李勤嗣忖量一下,点了点头。 我继续说道:一个案件,在同一部《刑法》下可以得出两种完全不同的结论, 可见人为的因素有多大。法律也给这些人留下了这样的空间,所以才滋长出若干的 司法不公,徇私枉法,贪赃枉法来。上个月我看了一个案例,同一案子的两个同案 人,却被不同的法院分别受理,结果一个被定为有罪,判了十五年,一个被定为无 罪,简直是荒唐透顶。这分明是人为的因素。 听了我的这一席话,李勤嗣没有表态,他燃起一支烟,仍然微笑着看着我。烟 圈在他的身旁缭绕,逆光下,更是轻盈透亮。 他的微笑,包含了对这一看法的认同,他不是站在我的角度上,也不是站在司 法机关的角度上,而是站在更高的一个层次上来认识看待的。 时值中午,正是吃饭时间,我请他一同吃饭。 他很礼貌地谢绝。 我对他说,现在,我们已不是当事人和办案人间的关系,你不再办理我的案子, 我们可以称得上是志同道合的朋友了,不必在意一餐宴请。 他笑着对我说,如果你认为是朋友的话,我这里有免费的午餐,你能接受我的 宴请吗? 我欣然应邀。 果然是免费的自助餐,楼下餐厅发给检察院的饭票。 高中旭仍然快乐地哼着歌,用心挑选着喜爱的菜。 同样是检察官,其它桌的同事又在诅咒菜饭质量,弄得满桌菜饭,杯盘狼藉。 餐毕,李勤嗣使用过的盘子干干净净,桌子上没有一片菜一粒饭,他站起身, 把碗筷放回周转箱内。 他轻快地唱着歌,他的作风和我何其相似。 又是一个多月,没有李勤嗣的消息了,这天,我电话找到他,他约我到他办公 室去。 这次得到的消息大失所望,李勤嗣明确地告诉我,他不仅把我的情况反映上去, 还写了一份调查报告,也一同交给了监管处的朱处长。朱处长去找过副检察长罗选, 最后得出的答复是:这个案子先放一放。 至于要放多久,不得而知,也许一个月两个月,也许十个月八个月,也许三年 五年,也许就永远放下去了。 李勤嗣感觉到他不可能再经手这件案子,这些书证也要交还给法院,为了对自 己负责,为了对这件案子负责,他对有关内容作了记录,对重要证据作了复印。 我提出是否能将那套伪证复印给我,李勤嗣没有同意,他说,这样做很为难, 也不符合规定,他建议我叫律师刘安林去法院复印,而且完全能够办得到,不要难 为他了。 他还说,作为工作上的关系,我与他到此结束,作为朋友关系,我们刚刚开始, 可以长期相处下去,他很看重我这个人,无论从本质、品德、教养、层次上,都是 值得交往的,何况,我们还有这么多的共同点,有很多爱好,就是围棋,也能使我 们相伴终生。 -------- 梦远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