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96年以前,拘役队与法院、检察院关系相处很好,每年都可以报减刑,有的学 员一次减一年,甚至有的一年报两次减刑。用犯人的话来说,当时拘役队真算得上 犯人的天堂,劳动不累,管制不严,来回自由,还有减刑。 于是,很多刑期长的犯人,只要接判,想方设法往拘役队钻,真可谓门庭若市, 趋之若鹜。 照说拘役队只能收余刑在一年以下的犯人,我的余刑还有五年,收了,梁乾贵 判十年,收了,王清判十五年,也收了。只要有关系,只要肯付出,拘役队照收。 那真是坐牢都得走关系,开后门。 以后,拘役队与法院、检察院的关系逐渐疏远,再加上拘役队的人事变动,减 刑便停办了。现在,拘役队相对来说开始正规管理,减刑的事又提到桌面上来。 经与法院协商,拘役队以后只能收余刑在一年以下的,特殊情况可以适度放宽, 一年减一次刑。 这个“特殊情况”和“适度放宽”,如同法律一样,有很大的空间,有很多人 为的余地,也就因此造成了司法腐败。 对拘役队的服刑人员来说,这毕竟是好事。 曹队对我说,拘役队成立由犯人组成的“劳动改造积极分子委员会”,简称 “劳积委”。劳积委委员由学员选出,采取不记名投票方式的差额选举,产生委员 七名,主任委员由队部任命,高中旭负责劳积委的管理和减刑。 第一届劳积委的选举在拘役队的小坝子举行,曹队、金队、高干都参加,其他 干部看一眼就走了。 我们完全采取政府选举的全套程序,选举结果是,我、梁乾贵、李富生、刘文、 周礼才、蒋应国、洪波七人当选,梁乾贵的选票最多,我其次。曹队当场任命我为 劳积委主任。 听说可以报减刑,学员们的劳动热情和学习态度好了很多,比过去更好管。劳 积委的七个委员每周都要聚集在一起,上报一周来各组学员在劳动、纪律、学习等 方面的情况,并评分,然后劳积委写出奖罚意见,再交管组干部签字,最后报给曹 队批准。这些材料都是报减刑的原始依据。 劳积委的委员们还是很团结,有什么事相互商量,发生什么情况共同对付。对 于表现不好的学员,如果干部不想动手,他会对劳积委的歪歪嘴,说声:劳积委的 来处理,处理完后给我报告。余下的事就由劳积委的来办了。 处理的方式多数是打,用竹条抽打屁股,我和梁乾贵都不赞成这种方式,但是 我们从来没有提出反对,因为有干部的旨意。热衷于这种方式的是李富生和刘文, 李富生所管的泥工组向来就有打人的规矩,他因为组织犯人打犯人,使队里花了几 千元的医药费,被曹队收监。刘文是交通罪被判六年刑,别看他斯斯文文小白脸一 个,打起人来一点都不手软。 劳积委的人除了工作时在一起外,平时也相聚,我们经常喝酒,除了在队里喝 外,还轮流到各家去喝。当然,喝酒前也玩上两把,打点麻将或铺金花,酒后也到 歌厅去开开心。对于劳积委的委员,曹队有特殊奖励,每个月可以请两天假,再加 上公差什么的,我们在益阳相聚的时候还是比较多的。 今年的减刑报上去十多个,劳积委的人人都有,在各组挑了几个表现特别突出 的,也报了上去。队里的减刑意见是:我、梁乾贵、李富生、刘文各报六个月,其 他的两个月三个月不等。 在拘役队能减刑的,实际上就是各班组长和队里的拐子,这些人基本上不参加 劳动,全是安排组织,发号施令,另有百分之十的人是一般学员,整日劳作,他们 的减刑比例也只有百分之五。 我们都没想到,杨光长年不在队上,居然也报了减刑。 杨光和我一样,也是从杜鹃坡看守所来的。 杨光到拘役队没几天,就向队里请假,以后隔三岔五请假,有时去了五天,有 时去了一个星期,但是,从来没有人对此有所非议,无论是学员还是干警。 渐渐地,杨光张狂起来,他自恃有靠山,把什么人都不放在眼里,经常不是打 这个就是打那个,被打的人不仅不敢还手。他经常在干警食堂混饭吃,干警浴室修 好后,他是第一个跳下大池泡热水澡的人。在干警中,除了曹队,金风,田世翁外, 没有任何人对杨光训过话。 一天晚饭后,全队学员加班填鱼塘,当然,杨光不在加班之列。 杨光一个人玩得无聊,便走上前来说: 喂,我说你们劳积委的,到底还要加多久的班,再是劳改犯也有一个休息下班 的时间,你们是不是想把人磨死。 我是劳积委的主任,我知道这句话是冲着我来的,我没有吭声,我不想惹这个 衙内,本身顾处长就受程平之托来整我,我何必去惹他的表弟,给自己找麻烦。 劳积委的,听到没有,是不是要我翻你们的牌牌,到底下不下班? 彭毅是劳积委委员,今天他带班,听到杨光这么嚣张地发问,他按耐不住内心 的愤怒,真想顶撞杨光,他由此想到了杨光的表哥顾处长,不由得冒出一句话来: 好久收工,去问你表哥去。 一石激起千层浪,杨光听到这句话,马上暴跳起来,大声骂道: 我日你妈,你敢说这句话的,你以为你是那个,不就是个劳积委的嘛,劳积委 的又怎么样,劳积委的老子照打,老子专打劳积委的,老子今天不把你打瘫老子不 姓杨。 说着说着,杨光扑了上来。 学员全部停下了手上的工作,站着看热闹,有的跟着起哄,有的给杨光助威。 无论是讨厌憎恨杨光的,还是跟随杨光的,甚至那些平时与杨光无恩无怨的,都希 望打起来,闹得越大越好,打得越重越好,事情搞大有杨光背着,教训下劳积委的 人也是个好事,反正不用干活,有戏看。 我听到杨光说到“专打劳积委的”这句话后很不舒服,劳积委是全拘投队学员 的领导中心,学员的奖罚,工作的安排,各项制度的落实检查,都要靠劳积委,劳 积委的一声令下,没有那个不服从,现在杨光不仅不把劳委的放在眼里,还要专打 劳积委的,这不是对着我,对着李富生来又是什么,一股无名怒气冲上了我的头。 杨光冲到彭毅的面前,封着衣领就开打,边打还边骂。 要说打,也许杨光不是彭毅的对手,杨光个头才一米五几,彭毅整整高他一个 头,彭毅不敢还手,他已经知道这句话的严重性了,这件事即使闹到干部那里去, 最后吃亏的还是自己,无论什么原因,他都不应该把杨光和顾处长联系在一起的。 彭毅被高干打时,都咬着牙不认错,碰到杨光,还没打就开始认错。 或许,他宁可向犯人认错,决不向干部认错。 彭毅只得退让躲闪,并不时说道:杨哥,我错了,杨哥,我错了。 见此状况,我对李富生使了一个眼色,我们便一同上去拦住杨光,并向杨光赔 好话,并叫彭毅快快离开。 看着远去的彭毅,杨光大声骂道:你跟老子跑不脱的,除非你离开拘役队,老 子今天不把你磨死磨疯才怪。 整个傍晚,杨光都在追着彭毅打,彭毅不是躲在值班室,就是躲在小卖部,杨 光则在门口骂骂咧咧地等着。今天是干部陈彤值班,他目睹了这一切,但是他没有 管这事,他只是笑着说道:反正你们不要打给我看,老子躲远点,不要把人打死就 行了。 在拘役队所有干警中,伸手就打人的只有一个,就是陈彤。你违规了要打,不 违规,看见你不舒服也要打,一到陈彤值班点名,学员总是来得整整齐齐,站得规 规矩矩的,生怕那里做得不对被拳头教训。只有杨光不怕,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 道该怕谁,倒是这些干警怕他,怕他惹事生非,怕他把人打死打残,现在连陈彤都 怕他,躲着他。 今晚点名,又有几个学员被陈彤教训。 一个是农业组的学员,超假半天。当着众人的面,被陈彤把衣服脱个精光,站 在队伍里,点名报数,然后由陈彤带头,劳积委的随后,一人打了十竹板,打得他 直喊谢谢。 我从不动手打人,我很反感厌恶这种做法,照理说,每当发生这样的事,从我 的性格来说,我应该躲得远远的,但是我没有,我还要站近点,看得仔仔细细,听 得明明白白,因为我要把我所见的一切如实地记录下来,将来公诸于世。 还有几个喝了点酒,站起来晃晃悠悠的,他们的头部被陈彤击了几下重拳。 陈彤点完名后,杨光一下子拉住彭毅,说:我不打你,我们摆谈摆谈好不好, 不摆谈我确实不舒服,我们两兄弟找一个地方聊聊,怎么样。 彭毅知道,躲是躲不过的,无论如何都要面对与杨光的单独接触,现在没有任 何一个人能保护自己,只能是自己面对现实。是打是骂,是死是活只得由他去了, 杨光挽着彭毅,向树林深处走去。 第二天我看见彭毅,走路很艰难,脸上青一块肿一块,问他时,他说没什么。 对于杨光的挑衅和欺辱,彭毅选择了沉默与承受,他是聪明的。 九九年国庆节后,杨光便消失了,整整一年多没有看见他的人影,不过名字还 挂在拘役队,还挂在值班组,每当晚上点到杨光的名字时,报的全是公差,点名的 干部也都习以为常,从来不去问公差干什么,什么时候去的,什么时候回来。有时 所伯听烦了,骂道:公差公差,公什么差,鸡巴! 学员们这时都会意地笑起来。 以后我陆续见到杨光几次,他也和我闲聊几句,我笑着问他,最近忙些什么, 他说: 忙什么,你以为我轻松,我在下面搞追捕,你劳委会的主任,要给我记功才行 呢。 我怎么给你记功,你不说我还不知道你搞追捕,你又不是不知道,不该问的事 我从来不问。 我已经抓上来几个脱逃的犯人回来了,你堂堂一个拘役队的大拐怎么会不知道, 你是在骗我。 我笑着说:我确实是不知道,不仅我不知道,很多干警都不知道,每次点名问 到你时,下面报你公差时,他们都不知道你公差干什么。 杨光神秘对我说:我呀,只和曹队金队单线联系,其他的人一律靠边。 这么说,搞追捕就你一个人? 那当然,我去吊线,有时候我把他们抓上来,有时候我通知队里派人下来抓。 这多危险,发给你枪没有? 枪倒没有发,要枪来干什么? 杨光突然发觉我的用意,问:你该不是在颠对我吧? 说到那里去了,和你开开玩笑。 至到二零零一年九月,杨光才又回到拘役队来。 他这次来,是为了减刑来表现的,因为减刑名单中有杨光。 拘役队这次报减刑,所占名额仅为百分之五,而且要连续半年得红旗,受嘉奖 有劳绩的。这些条件杨光一项也没有,现在却榜上有名,原因众所周知。 杨光这次上来是为了表现,表现出来的不是好,而是差。 他跑到干警食堂去酗酒,被李科长告到顾处长那里去,顾处长说要严肃查处, 但是没有查处。不几天,杨光又到门岗处胡闹,又被李科长看见,他又告到顾处长 那里,没办法,顾处长只得叫拘役队把杨光收监。 实际上也没有收监,只是叫他每天带着打砂组的,到砂场打砂。后来又因为白 天睡觉不干活,被曹队打了几下。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曹队打人,打的居然是顾处长的表弟。 只有曹队才敢这样做。话又说回来,曹队连金风都敢打,更何况犯人杨光。 我们暗地为曹队叫好。 最后,干脆又叫杨光下去追捕,免得惹出多的事来。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杨 光。 姑且不谈杨光究竟去追捕没有,作为一名服刑人员,单独长期放他在外面搞追 捕,这在全国来说,绝无仅有。任何人听到都绝对不会相信,但是这件事确实发生 了。在四处大院,拘役队的屋顶上立着一排大字:争创一流队伍,一流管理,一流 环境,一流业绩。在第二看守所守所的草坪上,更有两个红红的大字:法治。这些 标语是写给谁看的,是作为警示,还是作为装点。难道杨光长期不在拘役队,顾处 长真的一点都不知道,为什么拘役队的干警都知道派杨光下去追捕是违法行为,就 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指责,一句话,这不是法治,而是人治,这只是表面的,小小的 事,还有很多严重的,违法行为我们是不知道,也许永远也不知道。 -------- 梦远书城